一望无际的麦浪开始泛黄,几只头黑肚白剪刀尾的春燕在湛蓝的天空下不断地呢喃,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麦香。庄前屋后的杏树上鹌鹑蛋般大小的杏子蒜辫子似的缀满了树枝,昔日翻山越岭才能采摘到的杏子如今伸手可得。看着眼前硕果累累的麦黄杏,小时候上山打杏的辛酸经历一下子涌满了脑海,令我心绪难平。
我的家位于北山脚下,因为离山近,上山打杏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说是近,也有十几里之遥,如果走到火石山、后河、夏家沟、漆家沟等深山处,可达几十里山路了。
每年麦子刚一割上场,就有青年男女不顾夏收的劳累,结伴上山打麦黄杏。傍晚时分,在晚霞的余晖里,他们肩扛手提带回了黄澄澄、香气直钻鼻孔的杏子,惹得还是少年的我前跟后撵,向人家讨要几个,自己却舍不得独享,拿回家与年迈的奶奶和父母分享。
我十岁的那一年,二姐十四岁,父母终于同意我跟着二姐上山打杏了。听说山坡上草厚光滑,我特意穿了下雨天才穿的小胶鞋,左肩背着家里唯一的绿色军用水壶,右肩挎着装馍的干粮袋,两条系带在胸前打个漂亮的斜叉,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北山开进。这身行头也是二姐答应带我进山的条件,她的手里只拿个编织袋,气得我骂二姐是周扒皮。二姐态度和蔼,笑眯眯地说,这些我都背得动呀,可有些人抢着要背,我有啥办法呀?气得我干瞪眼毫无办法。
当我们攀上高高隆起近千米长的山梁时,我被眼前茫茫一片的巨石吓傻了。这道山梁被当地人称为“石界”,是由不计其数不规则的大石头堆积而成,真是乱石林立、错综复杂。细如线条的山路如刀刻在乱石的缝隙里,我们只能时而弯腰俯地脚手并用,时而侧身踮脚屏气敛神的小心翼翼而过,时而肩扛手托攀援而上,一不小心就会被巨石的缝隙吞噬。在石界的顶端,有一眼深不可测的黑洞,洞内发出“呜呜”的怪叫声。姐说,那是风洞,一年四季的风都是从那儿刮出来的。长大后才知道,这条石界,是上千年前的地震造成的,风洞内的刮风声是因为地下有空穴形成的。
当我们走进一个杂草丛生,窑面已经塌陷的场院时,我已经两腿已经发软,提不起脚了。已经有两年打杏工龄的二姐指着前方的山口对我戏谑道,“小伙子,进了前面的土门口才算进了山,这儿还是前山,离打杏的地方还远着呢。”我一听,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我不去了,就坐在这儿等你们出来。”我蔫头耷脑地说。
“能行,一会儿狼来了我可不管。”二姐依旧笑嘻嘻地说。谁知,二姐的话音刚落,从对面山梁上便传来一声声好似婴儿啼哭的声音。
“真是个水嘴,还真把狼招来了。”会琴姐紧张地攥紧了拳头骂着二姐。
我循声望去,对面山梁上站立着三只野狼,对着天空哀怨地嚎叫着。
“不怕,这儿是东观山寺院,有佛祖保佑咱们呢。”二姐指着破败的场院边说边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我看着荒草比人高的场院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隐隐觉得那一丛丛荒草里闪烁着一双双绿荧荧的光点,那光点里分明透射着贪婪和阴冷。
“姐,咱回家吧。”我拖着哭腔对二姐说。
“没事,那是过山狼,大白天的,它们不敢对人下口。”二姐胸有成竹地说。
二姐和会琴姐带着我们避过狼群,进入土门口,向深山老林走去。
“走进土门口,身子抖三抖。”土门口是进入乔山的东大门,我们当地人从前山爬到这儿,都会在此歇脚吃馍喝水,养足精神,再进入后山割柴、挖药、采摘山果。
“走进拐门弯,眼泪擦不干。”离山口最近的拐门弯两边的山坡上,成片的杏树林在山风的鼓动下,哗啦啦地鼓掌欢迎着我们。在稠密的树叶中,时不时有金黄色的杏子探头探脑,二姐却不停脚地朝前走。我不解地问,“姐,山坡上这么多杏,你还往哪儿走呀?”二姐头也不回地回答我,“你看见的都是苦杏,甜杏、麦黄杏早就让人打完了。”我只好跟着二姐继续往前走。
“走进鲁家庙,手提两道腰。”这里的“腰”,指的是农人用野草拧成捆柴禾的草绳,当地人称其为“腰”。鲁家庙离山口已经十几里地了,这儿山大沟深,人烟稀少,很少有人到这儿来打杏。只有我们这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人才会舍近求远,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鲁家庙的每一条沟,每一道坡上的树林里都有成片的杏树,看到那一树树金黄色的杏绽开了笑容,咧着嘴等待着我们采摘。我兴奋地忘记了疲劳,蹴在树下捡落了一地的黄杏。一个个黄杏开裂成两瓣,杏核已经风干在软软的杏瓣中。我狂喜地捡起就吃,那香甜的味道扑鼻而来,沁人心脾,浸润着我已经饥饿不堪的胃。
“不敢吃多了!”站在树上的二姐看见我一口气吃了十几个软杏,着急大喊,“桃饱杏伤人,吃多了胃难受。”
“快喝口水,空肚子吃杏肚子疼,赶紧吃点馍。”二姐从树上下来,关切地将水壶递给我,并从口袋里掏出馍让我吃。
我不会爬树,只好在树下捡硬一点的杏子,软杏拿不回去就烂了。尽管二姐不让我多吃黄杏,但那诱人的香味搅动着我的味蕾,我忍不住偷偷的边吃边喝水,杏没捡多少,水壶里的水却让我喝光了。
时间已过了中午,但阳光依然如正午时的霸道,在瓦蓝的天空下,将大山照射得棱角分明。浓密的树荫下蒸发着潮湿的暑热,坐在青青的草坡上,屁股下面不一会儿就洇湿了,就像一不小心尿到裤子上似的。
两个多小时后,二姐他们终于打够了杏子,我们就要满载而归了。这时候,我却感到肚子很火烧火燎,针扎似的疼,没等我喊出来,会琴姐的弟弟直喊肚子疼。两位姐姐一看我们的症状,就知道是空腹吃多了杏,想给我们喝点水缓解一下,看着早已被喝光了的水壶,气得二姐骂我记吃不记打。眼看着已经半下午了,再不出山天黑前就赶不到家了。二姐帮我揉了揉肚子,用狼来了吓唬我起身就跑。
走到山里的土公路上,深深的架子车车辙里留存了浑浊的雨水,水面上游动着细小的红虫子和漂浮的小柴禾。我们一个个嗓子冒烟,干渴严重地制约着我们的脚步。二姐蹲在车辙旁观察了一会儿说,“我们用嘴将水里的虫子和柴草吹到一边就能喝了。”
一听这话,我们几个将肩上的杏袋子放到一边,立即爬在车辙上,用嘴轻轻地吹动着浑浊的雨水。果然,那些红虫子和柴草被吹到一边,我们像牛饮水似的,将嘴俯在了水面上,一股泥土的味道直达肠胃。顾不了这么多了,我们边吹边饮,幸好一路上这种车辙很多,解决了我们的后顾之忧。多年以后,每当想起那次喝车辙里的水,总感觉肠胃里有细小的红虫子在游动。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走出了土门口。刚一下山,一团团乌云从后山风驰电掣般地涌了出来。
“快跑,白雨来了。”二姐一声惊呼。跑是跑不快了,我们只能加紧步伐。
紧赶慢赶,白雨还是铺天盖地袭来。本身是下坡路,铜钱大的雨点在强劲的山风里斜刺着噼里啪啦如炮弹落了下来,溅起一层离地一乍的尘土雾。我们宽大的裤腿被北风向前扯着,像一面面小旗子在风雨里舞动着。以往总是雷电在雨前摇旗呐喊,今天的雷电却悄悄地紧随其后,一声声闷雷在乌黑的云层里咕咕哝哝,派遣闪电时不时地撕开云层查看军情。
“姐,到大树下躲躲吧。”我落汤鸡似的哆嗦着给二姐建议。
“不行,大树下避雨会被雷劈的。”二姐大声喊道,“跑不动的把杏倒了,快跑。”
会琴姐他们将口袋里的杏一股脑全倒掉了,黄黄的杏子在山水里咕噜咕噜被冲走了。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也将杏子全部倒进哗哗流淌的山水里,黄澄澄的杏子在泥水里翻了几个滚就没影了。
白色的雨幕里我们彼此几乎看不见对方,二姐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在雨里奔跑,会琴姐他们渐渐地落在了我们的身后。
突然,土路上流下来一股黑水。我感到很奇怪,回头一看,不由得放声大笑。原来,黑水是从会琴姐的裤腿上流下来的。过去农村人都是用自己织的粗布做衣服,一般都是蓝膏子染成的布做上衣,黑膏子染成的布做裤子。会琴姐家染布时,可能白矾用的少,经雨水一淋,黑裤子褪了色。我们还没跑到家,会琴姐的黑裤子已经变成了白裤子,我们哈哈大笑会琴姐是黑社会。
当我们狼狈地跑回家时,雨却停了。公路上传来山水潺潺的流动声,三爸家的麦草垛被山水刮走了,门前的柿子树连根被拔掉;五叔家的碌碡和石碾子也被山水刮到了沟里;八爷家被倒灌,宏兴家被倒灌,就连住在崖背上的军海家也被淹了,我们能够平安回到家,大家都说烧高香了。
蔚蓝色的天幕上闪烁着几颗宝石般明亮的星星,它们眨动着好奇的眼睛,穿过窗棂偷看煤油灯下,二姐给我们分自己没有倒掉的半袋子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