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场风波
金色的海浪席卷了1974年的三夏,天地间一片金黄。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灼热的太阳下,布谷鸟不厌其烦地“算黄算割”,男女社员头戴草帽,脖子上围着白羊肚手巾,手执银色的镰刀,像雁阵似的一字摆开在地头,随着队长一声令下,“开割!”耳边只听到“唰唰唰”镰刃碰到麦秆上清脆的声音,犹如镰刀大合唱响彻了田间地头。
每年三夏期间,学校都要放十天忙假,这个假期只有农村娃有,城里的学生可没这个待遇。说实话,在众多的假期里,我最害怕的就是忙假,因为我的动手能力太差了,麦子抽穗时就已经开始发愁咋挨过这个三夏大忙。
放了忙假后,我们这些小社员都归生产队统一管理,最多的活路就是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捡麦穗,晚上队里统一过秤回收。捡的太少会被小伙伴耻笑,性质严重的还有可能上升到不热爱劳动,思想不积极,消极怠工的境界。我没有一次捡十斤的记录,最多就是三五斤,而我的同学志安每一次不是十五、就是二十斤的,羡慕得我恨不能把他的手变成我的手。当然,也有我最爱干的活,那就是看场。
那时,我们队的大场在椿树楞口那块非常平整的田地里,约十亩大的打麦场呈圆形,我们称其为大场。大场东面是队里用胡基(土坯)修建的五间窑洞式库房,用来临时储存夏粮;西面是一条约七、八米深的壕沟,沟下面有四孔窑洞。窑洞开始是队上的饲养窑,专门用来养牲口的。因此,每年把碾下来的麦草推到壕沟下摞成麦草摞子,喂牲口方便。后来饲养室搬走之后,社员为了方便,还是将麦草推下去,就不用在平地上用铁杈费力的颩(diu抛掷)摞子了。为了确保三夏安全,特别是防盗、防火,队长安排我们十个娃娃兵两人一组白天轮流看场,晚上由大人接手。如果被派去看场,就不用捡麦子了,整个夏收期间我都期待着看场。
夏天的早上天亮得格外早,大红公鸡刚叫了三遍,东方就开始泛鱼肚白,父母已经在自留地里摸黑割了一长溜麦子了。志安是全队公认的勤快娃,今天终于轮到我俩看场了,他穿一身上白下蓝的土布夏装早早地来到我家,坐在煤油灯下等着我穿衣服。
天刚放亮,我俩就头戴小草帽,手持红缨枪,胸前飘拂着用烈士鲜血染红的红领巾,威风凛凛地来到了大场。八岁的我守南路口,志安在北路口。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照耀在我们稚嫩的脸蛋上,坚毅而认真。我们像哨兵一样目视前方,一动也不动地站立在自己的岗位上。
一大晌过去了,一个陌生人也没有经过我们的大场路畔。我有点不耐烦了,喊对面的志安过来玩胥胥(麻雀)跳井,他愣是一动也不动,并警告我说:“如果不好好看场,下次队长就不安排咱们了。”吓得我吐了吐舌头,乖乖地站在了哨位。
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炽热的太阳白晃晃地悬在头顶,如同用放大镜的焦距燃烧纸条似的,灼烧着我们稚嫩的皮肤。连串的汗珠从我们涨红的脸蛋上急速地滑落,脚底下就像踩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滚烫得我站立不住。喉咙干渴得快要冒烟了,想咽口唾沫润润嗓子,嘴里干燥得愣是没有丁点唾液。看到大场边上的一溜椿树,好想跑到树荫下去凉快凉快。可是,一想到如果表现不好,万一下次队长不派我看场了咋办?我又想起课本上的邱少云,被敌人的燃烧弹烧着了愣是一动也没动,直到光荣牺牲也没有暴露我军的目标,我们只是在太阳底下看场就受不了,还怎么学英雄见行动呢?想到这儿,突然惭愧自己想去乘凉的想法是多么的可耻!想想那些英雄我们这点困难算什么呢?再说了,父母亲和社员们都在太阳下弯腰割麦子,我们更应该为生产队站好岗,放好哨。
志安眼尖,大老远就看见有个人推着自行车,从南面上来了。
“站住,干什么的?”我俩用红缨枪直指来人。这人戴一顶崭新的草帽,雪白的草帽上一点灰尘都没有,好似刚刚漂洗过的,白里透黄,黄里泛白,一簇翠绿的竹子画在帽檐上,好像翠竹的阴凉追着给他遮阴。
“哎呀,吓我一跳。小同学看场好认真呀!”来人约四十岁左右,上身穿雪白的确良衬衫,蓝的良裤子,脚穿军用胶鞋,推着一辆八成新的飞鸽自行车。一看这装束和自行车就知道,多半儿是城里人或者干部。他嬉皮笑脸地对我们说,“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呀?我告诉你们队长,让好好表扬表扬你们。”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 我们俩挺起胸膛,骄傲得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听到我们的回答,来人拍手叫好。
“叫喊什么?说,干什么的?”我再次厉声问道。来人一看我们不买他的账,只好收起了笑脸回答,“我走亲戚。”
“走谁家?” 志安也大声问道。
“明轩家。”明轩是我们队长。他怎么就偏偏要去队长家呢?难道他早就打听好我们队长的名字了?我俩顿觉蹊跷。我一转身,红缨枪直指来人的咽喉。“路条?”
“路条?小朋友,你是电影看多了还是连环画看多了?我又不是汉奸特务,我是走亲戚来了。”来人用揶揄的口吻说。
我自知失言,脸蛋红得像大嫂结婚时头上的红盖头,一下子红到脖子上去了。
“你们队上给你批的请假条或者介绍信呢?”还是志安脑筋转得快,赶紧纠正了过来。
“我没请假呀。”来人无可奈何地回答道。
好家伙,竟然没有请假就跑出来走亲戚,一看就不是个好人。我们立刻警觉起来,他会不会是来搞破坏的阶级敌人?一想到这儿,我的脖子后面直冒冷气。
“交出你身上的火柴!”我们后退一步,平端起红缨枪,厉声命令道。
“我身上从来不装火柴。”来人狡辩道。
我把红缨枪交给志安,像一只小老虎似地扑了上去,直接翻来人的口袋。火柴确实没有,却翻出了一只铮明发亮的打火机,和斯大林用的那种款式一模一样。这一下我可得理了,“这是什么?这比火柴还危险,烧汽油的更容易着火!”我怒斥着来人,一边扬手就将打火机扔了出去。
“我的打火机——”来人似乎想飞身去抢回他的打火机,却没能抓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打火机飞到了壕沟里。我的举动把志安也吓了一跳,当时能拿这种打火机的人是相当有身份的人,相当于现在拿高档手机的人群,他们不是有钱人就是当官的,却被我想都没想给扔了。
“你们给我找回来!”来人色厉内荏地喊道。
我一看惹祸了,却故作镇静地说:“好了,检查完了,你可以走了。”说完,立马站回到自己的哨位上去了。
来人很无奈,垂头丧气地推着自行车走了。我暗自得意:让你嚣张,哼!
中午过后,奶奶才给我们送来了午饭。我肚子早就饿得咕咕乱叫了。奶奶解释说,队上给我家派来了一位公社什么大官吃派饭,所以给我们送饭迟了。 我一听,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问奶奶,那大官长的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从奶奶的描述里证实了,我们中午盘问的中年人竟然是公社的领导,怪不得喊着要去队长家呢。我转眼又一想,公社领导咋了,列宁去克里姆林宫开会时忘了带通行证,还不是一样被哨兵拦下来了吗?
下午上工后,一群社员在壕沟里的麦草堆和茅草里给公社革委会主任找打火机,差点要挖地三尺了,浪费了几十分工愣是没找着。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过一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