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过后没几天,中原大地的小麦如同被黄河之水染过,逐渐变黄了。眼瞅着金色的麦浪由三门峡入潼关,到渭南经三原,十几天的功夫,就随着芒种席卷了八百里秦川直达西府。犹如一幅巨大的油画,由东向西徐徐展开。
“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布谷鸟生怕农人不知道麦子已经泛黄,叫醒了黎明,啼破了夕阳,染红了天边的晚霞,夜里潜入农人的梦里,啼叫得人睡梦都不得安然。
望着翻滚的金色海洋,揉一把成熟的麦粒,唇齿间飘溢起新麦的磬香。收割机在瓦蓝的天空下,如同开赴战场的武士,披荆斩棘,所向披靡;又好似一把巨大的推子,给金黄而茂密的大地理发,站立的麦子纷纷倒在锋利的刀口,留下一地齐欻欻的麦茬。三轮车、拖拉机欢快地奔跑在地头与村庄之间,一车车金黄色的麦粒安逸地躺在水泥地面上,接受着阳光的检阅。
说是三夏大忙,也就是三五天的事,不像过去需要三、四十多天。如今是信息时代,生活节奏变得飞快,人们恨不能一天过完三夏大忙,割回来的麦子难免会出现还有没完全成熟的麦粒。村里的老人看见就会骂道:“着急给你舅报丧去呀?这么好的麦子绿割了多可惜!”老人们坚守着祖辈流传下来的定律:“宁让落,不让缩。”就是说,麦子成熟后宁可让麦粒成熟得掉到地上,也不能绿割回家,否则晒干后,麦粒会大大地缩水,出面率下降。年轻人才不管这些,如果一天能完成绝不拖延两天,多耽误一天打工时间,要少收入好几百块钱呢!
大老远就看见一辆收割机欢实地穿行在绿树掩映的牛家坪,我急忙开着三轮车赶了过去。看到眼前欢快的收割机,我的思绪不由得被拉回到过去收割麦子的场景里了……
火红的太阳不依不饶地站立在当空不肯离去,麦田里割麦的社员好像感觉不到火辣辣的灼痛,依然弯着腰头也不抬地在挥舞着镰刀。
“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布谷鸟站在地头的椿树上,“站着不知弯腰痛”地喊口号,给在空旷的天底下割麦子的社员加油。我们以给大人送水为借口,趁机跑回家歇一会儿,然后用瓦罐提上奶奶早已晾好的凉开水,给割麦的父母送水。一路上,头上的草帽就像烫发加热器,把我的脸蛋烧得通红,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裤腿也被晒得滚烫滚烫,两腿好像就要被烤熟了似的。
麦田里的社员两人一组联合割麦。前面的人手脚并用,左手揽住一抱麦子,右手挥镰而下,一搂麦子正好倒在左脚脚面,然后抬脚带着这搂麦子前移;再割一搂麦子后,就在麦堆里抽出比较长的两把麦秆,麦头朝上,在胸前搭成十字状,双手灵巧地一翻转,一道麦腰就做好了。转身将麦腰铺到地上,在将左脚上的麦子抱起放到麦腰上。这种割法叫“割跑镰”。后面跟上来的人不用打麦腰,直接将自己割下的麦子放到麦腰上,然后跪到麦子上,两手拾起麦腰的两端,左右一拧,便成一道非常好看的蝴蝶结,捆住了麦子,这叫“揽后手”。两人配合默契,工夫不大,两行均匀的麦捆就躺在了农人的身后,如同婴儿房里睡着的月子娃,等待着大人抱他们回家。
三中全会后,土地承包到户,我家分了十六亩土地。记得第一年割麦子时我没有技巧,跟在父亲后面学割麦。没割几下腰疼得像断了似的,就赶紧躺在麦地里,腰下塞一捆麦子垫起来,身体两头向下,腰部高高地隆起。父亲叹息道:“我以后死了,你只能拉着枣棍讨饭去了!”这是后话不提。
“三夏大忙,秀女下床。”三夏期间,全队除过老弱病残和不能参加劳动的极个别人以外,其余的男女老少齐上阵。三婶个子高,腿长胳膊长,一搂就是一捆子麦,一天能割三亩,是出了名的割麦能手。大喇叭里天天宣传三婶割麦的故事,一时间成了全公社社员学习的榜样,也成了我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的资本。
天还没有完全放亮的时候,上工的钟声就敲响了。社员们就像部队出操似的,立即赶到村头挂着大钟的土槐树下排队站好,队长分配活路,记工员用笔记下每一个人干活的内容,晚上收工后社员们拿上各自的工分本来到饲养室,记工员根据活量给记上工分。男社员干一天十分工,女社员八分,唯独割麦子是按亩数记,干的多挣得多。
三夏刚开始,全队集中所有力量割、运、摞麦子。割麦子是男女混杂,运麦子基本上都是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再大的坡都能架住架子车辕,而摞麦子的则是经验丰富的中老年人。摞麦子是技术活,必须把芯压好,不但要确保不倒,而且雨水不能钻进去。一旦摞不好,遇到下雨天会导致麦子发烧发霉,甚至出芽。摞好的摞子滴水不进,放十天半个月都没事。如果麦子过多,就会被摞成长长的码头摞子,像长长的火车皮;品种少的麦子摞成圆头摞子,像刚出锅的圆馒头。麦子全部割回来后,大场周围被麦摞子围得严严实实的。
三夏大忙最怕的就是连阴雨天气,雨下过三天,麦子不是在地里的麦秸上发芽就是在场里的麦摞子上发芽。
每年农历四月初八这天,如果天下雨了,社员就揪心了。这天是释迦牟尼佛的诞辰日,如果有雨,无论大小,都预示着麦子“地里不瞎场里瞎”,比较灵验。只有趁天晴把麦子全部割回来,摞好,全队人才能把心稍微放下,即使天下雨了也不怕,等天晴了再慢慢碾打。
碾打首先是摊场。摊场有两种方法,如果今天是用牛碾,就摊乱场。队长在场中心竖立一捆麦子,男女社员相互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围着这捆麦子向四周辐射,将成捆的麦子一圈一圈撒乱,越乱越好,撒乱了好碾。摊好场后,社员们就纷纷躲到场边的大杨树下乘凉喝水去了。上了年纪的几个社员吆上牛,套好青石或麻石碌碡,咯吱窝夹上长把竹篾牛粪笊篱开始碾麦子。近十亩大的麦场里一次可以套四、五个碌碡同时碾。一个碌碡二、三百斤重,弹跳在厚厚的麦秸上如行走在钢丝床上。跟在碌碡后面的社员头戴已经发黑的草帽,眯着的眼睛似睁非睁,不知是人吆着牛还是牛拖着人在转圈圈。突然,只见牛的尾巴慢慢地翘了起来,“吁——”吆牛的人立刻停下,马上从咯吱窝取出牛粪笊篱接在牛屁股后,一坨草青色的牛粪冒着热气落在了笊篱里。
“拴柱哎,倒牛粪喽!”一声似吟似唱的秦腔调子悠扬地回旋在大场的上空,拴柱趿拉着破了洞的鞋,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汗衫跑上前去接过牛粪笊篱,倒在场边的空地上。一个夏收能收集好几架子车牛粪,忙罢就和他婆娘拉到自家自留地里去了。全村人都羡慕这几车纯牛粪,但人家是有亲戚在下县上当领导,他在大队也谋了个副主任的差事。农闲时节到处开会,农忙时就干扫场、看场、接牛粪之类的轻松活,连队长也不敢得罪他,其他社员更不敢说啥了,只能暗地里恨得咬牙。那时候没有化肥,地里的庄稼全凭农家肥。为了给庄稼追肥,生产队经常组织社员搜肥,将陈年老墙挖倒打碎,或者割青草沤肥。社员自留地里除过自家的人畜粪尿之外,将家里的老土炕、老土锅灶打掉粉碎当做肥料用,队上饲养室的牲口粪尿只能给集体的地里上,私人就别想了。因此,大家既羡慕又妒恨拴柱有这特权。
全公社只有五台东方红拖拉机,给十个大队轮流碾场,如果今天能轮到我们队,队长就早早地安排社员摊正场。正场还是在场中心竖一捆麦子,社员就在这捆麦子的四周将整捆的麦子解开麦腰就行,不能撒乱,整整齐齐的将麦头对准中心麦捆,平摊在地。一个正场要比乱场多摊三分之二的麦子,只有拖拉机带上大碌碡才能碾出来,牛带的小碌碡只能给搔搔痒,根本碾不出来。
每一场麦子需要碾两遍,第一遍叫生场。全体社员扛着铁杈将碾过的麦秸翻过来,翻动一次需要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翻场对于我来说太痛苦了,大热天的绕着大场转圈圈,而且铁杈挑起麦秸要使劲抖,将裹在麦秸里的麦粒抖出来。如果麦秸潮湿,翻过来之后晾晒半个小时左右后才能继续碾第二遍。第二遍叫熟场,直到将麦草碾得软如面条才能结束,之后就开始起场了。社员们用铁杈将麦草搭成小蒙古包似的堆子,年轻人推着两轮枧杈将麦草推到西边的壕沟里,由经验丰富的中老年人摞成麦草摞子,这是为牲口过冬准备的干草。接下来就是将碾好的麦子和麦糠用推耙推到一起,等晚上天凉了再借下山风扬场,将麦粒从麦糠里分离出来 。
一般情况下,碾场的社员趁太阳暴晒翻起的麦秸时回家吃午饭,吃罢饭麦秸也就晒好了,第二遍的熟场就可以开碾了。这时候,乔山的西北角探出一朵黑云。队长如临大敌,大声叫骂迟到的社员:“你们在家得是吃海参席呢?看不见白雨来了?”
一股大风夹裹着尘土翻滚而来,天地间霎时黄澄澄一片,空中飞舞着零星的麦草。一团团黑云在尖兵的带领下,借着强劲的风势恶狠狠地铺天盖地而来。雷母藏在黑云的深处,咕咕隆隆地教唆着黑云。风势稍微减弱后,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社员们惊慌失措,在大场里飞跑起来,拿起扫把放下杈,不知该咋办了。还是队长冷静,大声吆喝着:“赶紧用麦草把碾好的麦子盖上压实了,场里的麦子不要起了,来不及了。”大场里沸腾了起来,你喊我叫,东奔西跑全乱了。社员们紧干慢干,大雨像用盆往下倒,劈头盖脸而来。一道耀眼的闪电撕裂黑云,照射得天地一片刷白。雨珠打得地面直冒泡,好似无数个顽童在地下吹泡泡。摊场的麦子全泡在了水里,彻头彻尾的 “塌场”了。社员们站在雨水里,任凭暴雨浇灌而又无可奈何。队长赶紧组织大家到场房里避雨,一个个落汤鸡似的湿透了衣裳。气温急剧下降,大家冷得直打哆嗦。
闪电再次撕开云层观察,发现差不多了,又在黑云里隆隆地密谋着下一场袭击的目标。随着雷母驱赶着黑云南下,太阳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又露出了灿灿的笑容,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忘了刚才变脸的事儿。迅速回升的气温带走了潮湿的空气,社员们看着“塌场”的麦子,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在做噩梦似的。
火烧火燎的太阳依依不舍地滑落西山,将西天的云彩烧得通红,在与黑夜交接班时发出了不甘的红光,然后迅速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夜幕吞噬最后一丁点儿光明。这个时候是小伙伴最快乐的时候,我们就像没王的蜂,推起枧杈在大场上疯跑,碾压着想象中的麦子;在麦草摞子与小麦摞子之间做捉迷藏、掐麦草的游戏;躺在温热的土场上,听看场的老人讲古经;嗅着丰收的麦香,仿佛看到了大大的白面馒头,馋得人直流口水。
大场上亮起了五、六盏大灯泡,照射得整个大场就像唱大戏,亮堂堂的。晚上扬场的社员喝罢汤(西府人把吃晚饭叫喝汤),来到大场准备扬场。他们先用扬场掀抄起一点麦糠上扬, 试好风向,再两人一组,一个负责扬麦,另一个人戴上草帽,用扫帚清扫麦粒堆上的杂物。只见扬场的社员前腿弓,后腿蹬,铲满一掀麦子,轻松地迎风抛向空中,凉爽的下山风从乔山的土门口吹出,将抛向空中的麦糠带出麦粒,麦粒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优雅地落到了温热的场面上,渐渐地形成一道隆起的褐色小山丘。
看似很容易的扬场活,后来却成了我的软肋,直到现在我也没把扬场活学精。我抛出去的麦子很难形成一道漂亮的弧线,抛洒得满天飞,父亲骂我扬的是稀屎掀。每次扬场时父亲都叮嘱,扬场必须逆风上扬,这样风才能将麦粒吹出麦糠,如果顺风扬,风会将麦粒和麦糠混在一起吹跑。可我每一次都是在父亲的训斥中难以找对风向。更要命的是,扬完场后,从麦堆上清扫出来的杂物里含有大量的麦粒,要想清理出这些麦粒,得先用簸箕将大量的杂物簸出来,小的杂质再用筛子旋出来。直到今天我也没学会旋筛子。父亲手把手的教了我无数次,就是学不会。只见父亲将麦粒倒入筛子后,由左向右慢慢地旋转起来,麦粒里的杂质如同跌入大海里的漩涡,随着漩涡地不断盘旋,杂质被全部旋到筛子中心了,再用手抓出,麦粒就变得非常干净。可我老是形不成漩涡,无法将杂质旋出。父亲气得直跺脚:“把我死了,你吃老鸹屎还要接端(准)呢!”当时我好担心,父亲老了以后,我真的不会扬场、旋筛子可咋办呀?
农业机械化解放了农民解放了我,现在割麦子连镰刀都派不上用场,扬场、旋筛子、摞麦摞子早已被尘封到历史的画册里。如今的年轻人见都没见过那些活路,更别说再使用过去的劳动工具了。过去出大力,流大汗的主要劳动力——牛马骡子和驴得到了彻底解放,被解放到了丰盛的餐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