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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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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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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六十米

那是九十年代初的一个隆冬季节。

我骑着自行车,拖着被夕阳拉得细长细长的身影,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

不知从何年何月起,祖辈们就拥挤在一条狭长而弯曲的小山沟里。大老远根本发现不了村庄,茂密的树木将村子遮掩得严严实实,这就是我们黄土台塬独特的地窑院,“见树不见村,见村不见房,闻声不见人”。一孔孔窑洞在院子四周临崖而修,冬暖夏凉的窑洞选址成了祖辈们津津乐道的炫耀话题。随着时代的发展,全球气候变暖,频繁的洪灾成了地窑院无力抗争的软肋。经过无数次的商议、研究、讨论、博弈后全村决定,放弃祖业,告别窑洞,搬迁至平整宽敞的高地。

这次搬迁,是我们村史上具有标志性的一次迁徙,用我们队长的话来说:“这叫中华儿女多奇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尽管话语不是很贴题,却表明了即使忍痛割爱也要搬迁的决心。

搬迁的首要问题就是解决水源,建造房屋离不开水,必须先给院子打眼水井。黄土台塬最缺的就是水。我们村地下水源较深,一般六、七十米。当时自来水还没有普及,市场上也没有机器钻井设施,全靠人工打井。一时十里八乡的打井师傅被人抢了个净光。

眼看快到年底了,计划明年开春盖房子,这打井的事还没眉目呢。我骑着自行车再次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懊恼地吼道:“这个井我来打。” “你会打井?打不好会把井筒打弯的。”父亲给我泼凉水,“再说了,你也没有打井工具呀。”我这人很犟,一旦认准的事,非干不可。我买了两包好烟,晚上找到邻村打井师傅的家,请教打井的基本要领。我的诚意感动了师傅,回家时,带着师傅借给我的风筒,第二天就开始张罗着自己打井。

我拿来一个搪瓷脸盆,扣在地上,用树枝沿脸盆的边沿画了一个圆圈。母亲用擀面杖挑着用红布遮盖的筛子,插到院中央,点燃三柱香,神情庄重地跪在地上边烧黄裱边念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东海龙王保佑我家打井顺顺当当,井水旺旺的……”父亲点燃了一挂鞭炮为我壮行,我如赴战场,义无反顾地戴上安全帽,拿起钢钎、錾子、手锤,神情庄重地在厚重的黄土地上凿下了重重的一记。

我一直认为打井没什么难的,力气活而已。别人能打我为什么就不能打?当真正蹲到井里时才发现,这是个技巧加力气的活路,一味的蛮干只会事倍功半。井口就脸盆口大小,人蹲进去两腿和脚必须八字形撇开,腿盖骨顶着井壁,钢钎在两腿之间的裆部挖。挖完跟前的土后,蹲着转四分之一圈再挖,一圈需要转四次才能挖完,等于将一个圆分为四等份。我在井里挖土,妻子用蛇皮袋子缝制成一个能装二十斤左右土的口袋,挂在辘轳上绞土。一天下来,整个人虚脱了似的,一滩泥似的瘫倒在炕上,浑身没有不疼的地方,两条腿就像被钢筋固定了似的蜷着半天伸展不开。心想这才刚开始没打几米就这样,往下怎么挖呀?父亲看到我这个样子就说:“我说了嘛,这打井可不是谁都能打的,算了,明天再去找找,看看哪个村还有会打井的师傅。”我一听这话,脸臊得像红布一样。当我再去请教打井师傅时,他说:“开始都一样,没有习惯,三天过后就好了。”我只好咬牙挺过了三天,果然,第四天的时候,身上不怎么疼了,腿脚也习惯了井下的作业,不再罢工了。

凌冽的西北风呼啸着铺开了铅灰色的乌云,瘦骨嶙峋的树枝惊恐地躲避着刺骨的寒风,旷野里翻滚着干枯的草团,腊月的天气被这风搅动得异常寒冷。大风过后,天空飘起了久违的雪花,不一会儿就落了一指厚。父亲在井上用洋槐椽搭建起了简易棚,棚顶铺上厚厚的玉米杆,遮挡着飞舞的雪花入侵。尽管地面冰天雪地,井里却非常暖和。每次下井前我都要站在井边,脱下厚重的棉袄,穿上单衣单鞋,快速下到井里。从井口开始就在井壁两边半人高的地方凿上两行脚窝,踏步一样,便于上下井。在井下作业,不敢抬头看天,井口随时都有小土块落下,一旦向上看,不是被土块打伤额头就是被浮土眯了眼睛,最严重的时候会伤及到人的生命。我们邻村有一户人家请师傅给家里打井,井打到一半,钢钎秃了,要到铁匠铺重新淬火。于是,打井师傅到镇上的铁匠铺淬火。没想到,掌柜的是个急性人,左等右等不见师傅回来,就拿上自家的钢钎,安全帽也没戴就下井挖土。打井师傅回来后,不知井下有人,站在井口直接将淬火好的钢钎扔到井里,锋利的钢钎从掌柜的头顶直插而下。也有人将淬火好的錾子装在口袋里往井下放,结果口袋磨烂个洞,錾子凌空而下导致伤人。如果井下有人,放錾子时要装半袋土,将錾子放在土上,慢慢地下到井里去。每当累了,我就会大幅度摇动绳子五下,表示休息时间到了,每次十分钟。如果摇动三下,就是装满土了,可以起吊。这是下井前和妻子约定的暗号。只要一休息,妻子就会一边烤火一边站岗,防止小孩恶作剧向井下扔土。

 每当休息时,我就会体验到井底之蛙的感觉了。井口就脸盆那么大,井越深,井口越小,到最后就像一面小镜子似的。只要上面有人向下探头,井底立马就漆黑一片,唯一的光线被硕大的头颅占据,莫名的恐惧会让我颤栗不已,如世界末日来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那种无助、害怕的感觉如汹涌的洪水将我淹没,令人窒息,双手徒劳地伸向苍茫的夜空,挣扎着想拼命地抓根救命的稻草。每当这时,我都会愤怒地向井上怒吼,如同狮子咆哮。有时面对散发着新鲜泥土芳香的井壁,任思绪如脱缰的野马纵横四野,想象自己就是那征战疆土的勇士,英勇善战,所向披靡……突然,一个怪念头不失时机地蹦出来:万一吊土的绳索断了怎么办?万一井壁合拢了怎么逃?万一井底突然塌陷了,会不会掉到美国去……这些莫名其妙的怪念头时不时地钻出来困扰着我,我会突然神经质地感到很伤心,心想如果这些意外真的发生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亲人了,甚至还会有“吧嗒吧嗒”的眼泪掉下来。温热的泪水将我从悲惨的思维里拉了回来,我怕丢人似的赶紧用衣袖擦干眼泪,这时嘴角会微微上扬,“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心里暗暗骂自己,真是个傻蛋!有时,另一个想法也会冒出来凑热闹:这一钢钎下去,万一挖到金元宝或者地下宝藏咋办?那我可就成百万富翁。我会用这钱在海边给父母买上一幢大别墅,让他们远离寒冷的冬天,安度人生最惬意的晚年。我还会拿出一部分钱,接济贫穷的亲戚朋友,当然遇到生活困境的人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必须帮他们。最后,带上陪我吃苦受罪的妻子游历祖国的大好河山……每每想到这儿时,自己好像就生活在那世外桃源的人间美景里,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吓得井上的妻子紧张地趴在井口连连发问“怎么啦?怎么啦?”我懊恼地训斥她打断了我的美梦:“没事,你的头把光挡住啦!”

 遇到第一道石层是大约十几米之后,石层只有几厘米厚,姜石结构。我用手锤敲击錾子,稍微一使劲就打通了。我想起打井师傅的话,井下最难对付的就是石层,最难掌握的就是确保井筒不弯。经过第一层石层之后,每隔五六米就会遇到一个新石层,我连续打通了四层之后也没感觉到有多难呀,只是一层比一层稍微厚一点而已。而且只要照着井口照射下来的光亮往下打,就不会打弯井筒。当你发现钢钎落下的地方没有亮光时,就说明井筒开始弯了,立即修正到亮光处就又直了。看来打井这活儿并不难,看来以前被打井师傅忽悠了。到了二十几米之后,井下空气开始稀薄了,呼吸困难,胸闷难受,头疼欲裂。我赶紧把从师傅那儿借来的风筒沿井壁固定好,井上头扎在风箱的风嘴上,父亲拉起了风箱,徐徐的新鲜空气沿布制的风筒而下,清凉的气体将井下的空间填得满满地。氧气充盈了起来,我一下子清醒多了,头也不疼,胸也不闷了。

 师傅的忠告在第五层石层应验了,井的深度已经快六十米了,按照这个深度水源应该快要出现了,它却拦住了我的进度。这层是青石层,它将井底捂得严严实实。我用錾子沿井底的边沿往下探,没有一丝缝隙,看来遇到的是一块大石头,它的体积远远超过井底的N倍,只能一点点削薄它的厚度,直到削穿才能继续往下挖。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块石头有多厚,信心百倍地用錾子削、凿,甚至想像着在这块石头上刻下“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几个大字该有多浪漫呀。

当我凿秃了一大堆的錾子,甚至父亲专门到铁匠铺帮我淬火的速度也赶不上凿秃的速度,这块大青石已经被我凿下去一米多厚了,还是看不到丁点儿希望。它静静地卧在井底,像一头卧牛挑衅地看着我。我背靠井壁气得呼呼直喘粗气,井壁的石头碴子硌得后背生疼。连续几天,我不断地上上下下,一天能上下好几次。打累了就上来睡觉,跟谁也不说话,自己怄气,觉得太窝囊。直到最后觉得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像被抽了筋似的瘫倒在炕,丝毫感觉不到火炕的温度,一股股寒气透过脊梁直冲头顶,无神的双眼茫然地盯着窑壁,一句话也不想说。看不到一丝希望,我如同一头瘫痪的老牛,无助地哀鸣着,心里哇凉哇凉如同跌入冰窖,看来这井报废了。那段时间我一直边干边找打井师傅,咨询解决的办法。有人说要用炸药,但药量掌握不好,会炸塌井筒;也有人说在井壁的一边掏个窑洞,将整块石头掏出来之后,推到窑洞里去;还有人说,算啦,你功夫不到家,还是让师傅给你打吧。打井这一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不管自己打多深,只要师傅接手,以前打的全算师傅的。父亲看我饭也不吃,炕也不起就说:“算啦,认栽吧,找师傅打。”我实在想不通,“凭什么要让给师傅?他凭什么不劳而获?”父亲劝到:“凿石头是技术活,咱干不了呀。再说了,咱也没又打井的经验呀。”父亲的话刺痛了我,我就不信这个邪,经验也是积累的嘛,谁一生下来就会打井?我的犟病又犯了,翻身下炕,奔井而去。

当我下到井底,才发觉自己的一时冲动是多么地愚蠢,以前勾勒的幻想画面被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击得粉碎。我只能硬着头皮,面对着残酷的大青石,握紧錾子,抡起了手锤,咬着牙狠狠地砸了下去!这是我一生刻骨铭心的一锤,是画龙点睛的一锤,是一锤定音的一锤!当我恶狠狠地猛砸下去时,听到的却是“噗嗤”一声闷响,錾子穿透了大青石最后一道防线,錾尖一头扎进泥窝里。“啊,钻透啦!”我大喝一声,吓得妻子又趴在井口紧张地大声问道:“怎么啦?!”我高兴得在井里跳了起来,妻子明白后,竟然嚎啕大哭起来。我对着井上喊:“哭什么哭,放炮!”

最后一道石层被我攻破了,往下全是湿漉漉的泥土。父亲说,已经打到水层了,水层挖得越深井水越旺。我一鼓作气,站在水里一边舀水一边挖泥,到最后井水涌动的速度太快,被迫完工了。

当我最后一次走出井口,大雪已经给过冬的小麦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偶尔有几支麦叶探出雪地,惊奇地张望着雪白的世界。身边的树枝上挂满了积雪,在飞舞的雪花中轻轻地摇摆着。村里人踩着积雪,大包小包地赶集回来。我惊奇地问:“谁家过喜事?”妻子在我耳边大声喊道:“今天是腊月二十九,全国人民过喜事,明天大年三十啦!”

雪花纷纷扬扬,新的一年来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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