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5年农历二月初一个寒冷的凌晨,喜庆的年味才刚刚散去,十九岁的我便和同村的一位同学各背一沓报纸,搭班车赶往绛帐火车站。
那时市面上大都是些中规中矩的正规报纸,社会新闻少之又少,就连字体都是循规蹈矩的。《文艺生活报》等一批娱乐报纸,率先打破了报业界的这种局面,一期八版的传奇、惊险、侦破、武打小说、民间故事等版面让读者眼前一亮,一股新鲜之风扑面而来。
我是乔山脚下第一个发现这份来自沿海城市的文艺报的人,看完后爱不释手,被要好的朋友要去争相传阅,纷纷叫好。见此,我的大脑灵光一闪,既然大家都喜欢看,我何不在我们当地经销此报呢?
经过联系,报社将定价两毛四分钱的报纸,按批发价一角八分钱邮递给我,我再以定价卖出去,一份可以赚到六分钱。那时在建筑工地打工,一天也才挣两元钱,我每天卖近百份报纸,获利是他们日工资的三倍!
第一次批发了一千份报纸,我在集市、学校、农村街道卖了不到一周,就全部告罄,净利润六十元!比令我们当时羡慕嫉妒恨的工人月工资都高!首战告捷,再接再厉,我又批发了一千五百份报纸。
这时候,一位和我一起长大的同村同学找上门来,央求带上他。我这人脸皮薄,经不起几句软话,就带上了他一起卖报纸。
同学大我一岁,我管他叫同学哥。
这次我俩走街串巷一周多,却没卖出去多少。那时候大家的温饱问题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哪有闲钱买报纸看?一开始觉得新鲜,加之刚过完年,好多人口袋里还有几毛闲钱,买张文艺报犒劳一下辛苦一年的自己无可厚非,可等新鲜劲一过,静下心来一合计,两毛四分钱可以买整整十二盒火柴!还可以买来三斤多盐,或者吃一碗平时只能想想的羊肉泡馍!报纸再好看,毕竟解决不了温饱呀。
看着成堆的报纸,我唉声叹气,愁眉苦脸起来。
在宝运司开长途班车的姐夫看到后哈哈大笑说:“你呀,咋这么笨呢?就你那点报纸如果拿到绛帐火车站就经不住卖!”姐夫的话点醒了我。
说走就走,我和同学哥早上五点就起床,去镇上赶姐夫开的早班车。临走前妈妈给我的包里塞进去两个雪白的大馒头,那是前段时间外婆过寿时,给我们回的礼馍。
黎明前的黑夜里,我们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乡间的小道上,黑色的夜空里几颗星星在一闪一闪。尽管时令已进春天,可夜幕裹着寒霜,西风依然凌厉地撕扯着我们的耳朵,可棉衣包裹着的躯体随着加快的步子已经汗涔涔的了。
十五华里的山路我俩走了整整一个半小时。紧赶慢赶到镇上时,姐夫连连顿足,抱怨我们迟到了将近十分钟。我自知理亏,也不敢分辨,颠簸在班车的角落里。
二
绛帐,是我们县唯一有火车经过的工业重镇。小时候就听大人讲过背着馒头看火车的有趣故事。
当我们赶到时,恰好有一列火车进站,我和同学哥来不及吃自带的馒头,就赶紧将报纸铺到旅客进出的车站广场。说是广场,其实都没有我们家的麦场大。
当下车的旅客离开之后,我们的成绩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仅仅只卖出去五份报纸。最后出来的一位旅客善意地对我们说:“你们选的这地方就不对,旅客们着急回家,谁还有心思买你的报纸?最好的办法是到火车上去卖。旅客在车上百般无聊,你们的报纸正好可以让他们消磨时间。”我俩觉得有道理,就决定我上车,同学哥坚守车站。
我们查看了列车时刻表,买了到下一站杨凌的火车票。我想着卖上一个来回,估计也就所剩无几了,然后从杨凌返回绛帐正好能赶上下午两点半的班车,赶天黑就回到家了。
我们约定,下午两点在绛帐火车站见面,不见不散。
上车前,我将装有两个礼馍的包交待给同学哥,说等下午回来了再吃。就这样,我带着三分之二的报纸上了乌鲁木齐至郑州的火车。刚一上车,旅客们一看见我的报纸,就像踉跄在沙漠腹地的游客发现了绿洲似的,眼睛里迸射出一道道亮光,立刻将我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天女散花般地将报纸分发到旅客的手里。随着怀里的报纸逐渐变薄,我的小心脏一阵狂跳,看来这一步棋走对了!
“查票啦!查票啦!”列车长带领着几个列车员从前面的车厢走了过来,“都把票拿出来,查票啦!”
我心里很踏实地卖着报纸,心想:“咱有票,不怕他查。
“把票拿出来。”一位列车员站到了我的面前。我很淡定地掏出车票,列车员查看了几遍没有找出任何问题,就要将车票还给我。
“别急,我看看。”列车长走了过来。我抬头一看,他们的身后紧随着几名被查出逃票的旅客。
“他是从绛帐上来的,到杨凌。”列车员将车票递给列车长。列车长没接车票,而是问我,“你的营业执照呢?”
卖报纸还要营业执照?我一头雾水。但我还算机灵,随口就答道:“我帮哥哥卖报纸,营业执照在绛帐火车站的小卖部里。”
“那不行,你上车卖报纸不带营业执照是不允许的!”列车长冷冰冰地下令,“没收他的报纸!”
我还未反应过来时,怀里的报纸就被列车员一把夺了过去,扔进了休息室,然后随手就锁上了车门。
“走,跟着我们去查票!”列车长对我厉声说道。
我懵了,我有车票,凭什么没收我的报纸?凭什么让我和逃票的旅客在一起?
假如人有先见之明,假如我知道后面的遭遇,肯定会在杨凌站下车离开的。遗憾的是我看到自己那一大沓被没收的报纸,还梦想着要回来继续销售,结果后来让自己陷入了连环的不幸之中。
“同志,杨凌站就要到了,把我的报纸还给我!”我冲着列车员喊,“我要下车了!”
“喊叫啥?跟着走!”列车长指着被查出的那几个逃票者,威严地命令我。
“我怎么了?我有票凭啥不让我走。”我着急地大喊。
“闭嘴,跟着走。”一旁的列车员攥紧拳头威胁着我。
眼看着火车慢慢地驶出杨凌站,我着急得直冒汗。
查完车票后,我和逃票者被带到餐车内。列车长坐在餐桌前,开始审问站成一排的逃票者。
“你,为什么不买票?”列车长指着一位头发微卷,身穿黄大衣的瘦高个青年问。
“没钱。”瘦高个青年双手搓着大衣的一角,声若蚊蝇地回答道。
“放屁!”列车长勃然大怒,“别再耍你的小聪明了,像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纯粹是社会渣滓!快点拿钱补票!”
“我真没钱。”瘦高个青年辩解道。
“搜!”列车长一声令下,列车员们饿虎扑羊般地扑了上去。
从瘦高个青年的身上只搜出手掌大的一个日记本。
“像你这种社会渣子还写日记?”列车长翘起二郎腿,斜着眼睛打开了日记,大声地朗读着日记内容。列车员们迎合着列车长,肆意地讥笑起来。
“你为什么不买票?”轮到审问我了,列车长一脸的不屑。
“我买票了呀,是你们没收了我的报纸,不让我下车的!”我怨恨地回答道。
“哦,你就是那个没有营业执照,私自在车上卖报纸的文化人么,哈哈哈……”列车长和他的下属们刻意地大笑起来。
“来,把罚款交了,你就可以下车了。”列车长用很轻松的口气对我说。
“没钱!”我将头扭向一边。
“吆?好样子学不来,坏样子学得挺快的么。”列车长用一种猫戏老鼠的口吻指着我说,列车员们也指着我附和道,“就是就是。”
“搜!”列车长脸色凝重地命令道,列车员们早已摩拳擦掌。
“慢!”我下意识地挥手阻拦道,“你们要是敢搜我,我就跳下火车死给你们看!”
列车长和他的下属们愣住了。
“不就是想要钱么,全给你们,谁也别想侮辱我!”我自己都想不到,当时的我竟然书生气十足地对他们吼,同时,愚蠢地将自己口袋里的钱全部掏出来扔给了列车长。
人家列车长可是大人大量,一看我自动掏钱砸他,竟然乐呵呵地捡了起来。
“一共是四十八块五毛五分钱。”列车长可能是第一次遇到我这么二的乘客,他也不计较,笑容可掬地给我退了五分钱,其余的钱作为罚款出具了票据。
火车气喘吁吁地即将离开兴平站,列车员将报纸塞到我的怀里,在火车开始慢慢启动的时候,一把将我推了下去。
看着离去的火车,气愤的我恨不能摸半块砖头砸过去。可我睃视了半天,连半块土坷垃都没找到,只好随着下车的旅客垂头丧气地走向出站口。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了,而身上只有五分钱,买回绛帐的车票显然不够。算了,先出站,到兴平街道卖报纸挣点钱,再买回家的车票。我边走边想。
“回来!”就在我边走边想之时,一个歪戴着蓝色大盖帽,肥硕如猪八戒的女检票员一把拽住了我厉声喝道:“你从哪儿下车?”
“兴平呀。”我莫名其妙地回答道。
“你自己看看票上写的是哪儿?”一身肥膘的检票员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这才看清列车长给我开具的手工罚款单上赫然写着“锣鼓村”三个大字。
“锣鼓村在哪儿?”我疑惑地问道。
“锣鼓村是兴平的前一站!也就是说,你坐超了一站,罚款!”女检票员肥嘟嘟的嘴巴里蹦出了惊雷似的一串话。
怎么会这样?
“再交四十八块五毛钱!”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怀里的报纸又被夺走了。“拿钱来领你的报纸!”
天呐,尊敬的读者朋友,您可知道,那时从绛帐火车站到西安才一块七毛钱,从西安到乌鲁木齐的车票三十六块钱,四十八块五毛钱能让我坐到苏联去了!
我抬头望着晴朗的天空,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女检票员眯着眼幸灾乐祸地看热闹。
我在心里无数遍地骂自己,笨得像自己家槽上养的关中驴,为什么不从杨凌站下车?从没出过远门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兴平站距离绛帐站到底有多远,多年后才知道竟长达六十多公里!
看着西斜的太阳,我不敢贸然出站。原计划卖的报纸都没有了,如果出去了,还咋进站呀?
我徘徊在兴平火车站午后的月台上,暖烘烘的阳光照射在粗布薄棉衣上,浑身的燥热让我心神不安,茫然的心绪使我不知何去何从,更不知道下一幕还会有什么镜头出演。远处的检票室里,肥胖的女检票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瞅一眼,生怕我飞了似的。
三
“呜——”一声长笛,西安至宝鸡的火车驶进了兴平站,如果坐不上这趟火车,下一趟就到半夜了。我心一横,随着旅客登上了西去的火车。
“查票啦,查票啦!”火车刚一驶离兴平站又开始查票了,我理所当然地被查了出来。
“为什么不买票?”依然是列车长威严地审问。
“没钱?”我模仿着瘦高个青年的口吻回答。
“别再装了,像你们这些社会渣滓我见多了,老老实实地把票买了!”列车长也是同一语气。
“……”列车长、列车员再怎么羞辱,也改变不了我只有五分钱的事实,我拿出了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看着暴跳如雷的列车长和他的下属们,我的嘴角甚至扬起了一丝轻蔑的微笑。
“你在哪儿下车?”列车长在我身上实在榨不出一分钱来,只好问我。
“武功。”我迟迟疑疑地回答。我吸取了上一趟车的教训,不敢说在绛帐下车,怕人家故意把我拉过站。心想着说武功站,他们即使把我拉过站,也许正好在绛帐站附近呢。
我心里暗自得意,为自己成长为成功的逃票者而自豪。
就在我陶醉在得意之中时,列车员突然将我从正在起步的列车上推了下去。我踉跄着站稳脚步,抬头一看白底黑字的站牌上写着“武功站”三个大字,大脑“嗡”地一下子就大了。心里暗自懊悔,为什么不说在绛帐站下呢?唉,上了一当又一当,当当上的不一样!
望着两条笔直的通往未知世界的铁轨,我茫然不知所措。徘徊了好大一会儿,心里明确地知道,再扒火车已经不可能了,下一趟半夜才能经过,万一被拉到甘肃或者新疆咋办?或者被抛到荒郊野岭更可怕,还不如现在趁天亮,沿着铁路走回绛帐更保险些。
主意拿定后,我就迈着坚定的步伐,沿着铁轨一路西进。天空有飞机轰鸣着为我护航,铁路两边的枯草夹道欢送着我,太阳闪耀的光点洒在黝黑的铁轨上,为我绽放出通往未来的阳光大道,我信心百倍地向着家的方向挺进。
可没走多远,肚子就开始了抗议。准确地说,是胃在闹意见。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可怜的胃没有得到一口食物和水。现在已经是下午快两点了,如果胃一直不吭声,那才是不正常呢。
当我发现胃的异常表现之后,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想着赶天黑前回到绛帐站。走着走着,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座小山包,两条铁路岔开了。哪条路通往绛帐呢?我站在岔路口不敢走了,万一走到汉中或者内蒙可咋办呀?我极目张望,终于发现在不远的田地里,一位农人在地里干活。我羞涩地站在他的面前结结巴巴地问路。他没有着急回答我的问题,反问我:“你是甘肃人?”我地地道道的一口西府腔,竟然被认作是甘肃人了,我心里暗自好笑,但还是迎合着他说自己是天水的。果然,他很同情地问,你怎么不坐火车呢?我张口就说,遭到小偷了。谁知,话音没落,就感觉到眼眶竟然有些湿润了,心里暗恨自己不够坚强。他用怜悯的语气说,陇海线是双轨,走哪条路都通往绛帐。我恍然大悟,嘴里道着谢,心里却又骂自己把书念到沟子(屁股)去了!
我惆怅地离开了这位年轻的农民,选择了靠右行的铁路继续前进。
当太阳懒洋洋地枕到西山时,我大老远就看见了车站,心里暗自庆幸自己终于走到了,要是等着扒车,不知要等到啥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甚至还小跑起来。看着渐渐靠近的车站,一种释然的感觉使我顿觉轻松了许多。
“杨凌站”三个大字如晴空霹雳将我震晕了,我实在是无法接受这是杨凌站的事实,简直太可笑了,太荒唐了,自己竟然忘记了杨凌站,还以为到绛帐了。尽管绛帐离老家还很远,但那儿起码有我的同学哥在等着我,外婆的礼馍在等着我呀。
我如山崖般轰然倒下,瘫坐在铁路的边沿上。远处的电影院里传来刚刚上映的武打电影《少林小子》里热闹地打斗声。我昏昏沉沉地坐了一会儿,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了,无奈又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继续西行。
这时候的胃再也不愿意沉寂了,它开始胡乱撕拧起来,拽扯得双腿实在迈不到前面去了。我左顾右盼,盲目地祈望能够在铁路边的杂草里找到吃的,安慰一下饥饿的肠胃。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我失望至极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一段手指骨节长的小麻花躺在杂草从中,这应该是哪位旅客没有吃完,顺手扔到火车外的。
我如饿虎扑食般捡起这点珍贵的美味,顾不上擦去上面的尘土,一口就将它吞掉了,差点咬到了自己的手指。
吞掉了麻花,我继续边走边低头拨拉着路边的杂草,却再也找不到任何食物了。而胃在得到那一丁点的安慰之后,竟然愈加疯狂地翻江倒海起来。
这时,前面有一位肩扛蛇皮袋的中年人行走在铁路上。一圈一圈如坨坨馍外形的东西将袋子撑得鼓鼓囊囊的,我暗自判断,他背的肯定是坨坨馍,甚至那股馋人的馍香味挤出了袋子的缝隙,强烈地诱惑着我饥饿的肠胃。
“一定要向这位叔叔讨要个坨坨馍!”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脚下立刻生风般地走向中年人。当我与他快要并肩时,突然而至的羞涩感使我头也不回地超过了他,硬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越过中年人后,我恨不能扇自己一个耳光,边走边狠狠地掐着大腿惩罚自己的羞涩,在心里无数遍地骂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
那时候的铁路没有封闭,一个个村庄距离铁路并不遥远,有的几乎近在咫尺。看着前面不远处冒着炊烟的村庄,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欺骗着搅肠揉胃的饥饿。“到前面的村庄了一定进去讨饭,否则真地要被饿死了!”在这种精神胜利法的鼓励下,我好不容易奋力走到村边时,强烈的爱面子情结又一次压制住可怜的肠胃,使我毫不留情地走了过去。
暮色渐渐地笼罩住了原野,周围的景色开始朦朦胧胧起来。被无情摧残的肠胃看不到任何希望,尽可能地蜷缩成一小团,将最后的一点能量提供给踉跄的双腿。这时候的我才真正体会到课本上写的“双腿如灌满铅”的感觉了。两条腿沉重得有千斤重,根本不听使唤了,全凭下意识地往前挪动。当实在走不动了,我就弯腰用双手抓住腿弯,提起腿向前扔。两只腿轮换着被扔,道路在脚下一点点后退,直到两只手也软溜溜地提不动时,我只好坐在铁路边的里程碑上无力地喘着粗气。刚一坐下,困意瞬间如磨盘般压了下来,我耷拉着脑袋睡了过去。
“呜——”一列火车长鸣着汽笛紧贴着我的身边掠过,巨大的旋风一下子将我掀翻在铺满石子的路基下。我惊恐地看了看漆黑一团的四周,心中的恐惧战胜了饥饿和困乏,便爬起来继续赶路。
严重透支的身体摇晃着,我迷迷糊糊而机械地向前挪动着双腿。蓦地,眼前出现了两个冒着热气而硕大的白馒头,那诱人的香味儿直钻鼻孔,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抓,却一把把抓空。一阵寒风使我打了个激灵,眼前诱人的馒头在寒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夜里,我踉踉跄跄地走在陇海铁路上,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我虚弱的身体,那就是:不能停,不能停!走,走!一直朝前走,总有到的时候!突然,一座高大的铁塔出现在两条铁路的中间,借助刚好驶来的火车灯光我看清了上面的一行大字:大雾天距车站两千米!
什么?就要到站了?我的大脑瞬间兴奋了起来,对于两千米已经没有概念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天而降,跑!
四
说是跑,其实是跌跌撞撞地向前迈腿。当我气喘吁吁地跑进绛帐火车站时,早已汗流浃背了。在灯火通明的火车站,我弯腰双手拄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任由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落而下。
我从围墙的一个豁口出了车站,兴致冲冲地跑进车站候车室。候车室里并没有火急火燎焦急万分不断踱步等待我的同学哥,两只一千瓦的大灯泡将只有五间大的地方照射得格外明亮,一男一女两个披头散发的疯子围着用柴油桶改造成的火炉唱歌跳舞。
同学哥呢?住旅社了?去吃饭了?在广场商店?一个个疑问将我拨得像个无头的苍蝇团团转,车站广场、商店、周边旅社里怎么也找不到同学哥的身影。突然,我想到了候车室里的留言板,懊恼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同学哥肯定把他的行踪留在了留言板上。
我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两个载歌载舞的疯子,来到层层叠叠贴满纸条的留言板前,仔仔细细地检查完所有的留言,并没有发现同学哥留给我的只言片语。我突然觉得,肯定是这两个可恶的疯子把同学哥的留言撕下扔进了火炉。
一股巨大的悲哀从心底升腾而起,我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我漫无目的地在车站广场转着圈,迷茫的目光一次次滑落在广场地面的青砖上,沉重的头颅好似千斤万斤,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坨坨馍,五分。”广场东侧的回民食堂还开着门,门侧的食谱牌子上用粉笔赫然写着坨坨馍的价钱。我大喜过望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五分钱,昂首挺胸地走进了食堂。
“来个坨坨馍。”我底气十足地指着玻璃柜台里一沓焦黄可口的坨坨馍,并顺手将五分硬币放到了柜台上。营业员是一位戴着白色回族帽子的老大爷,他看了我一眼,微笑着从柜台里取出一个坨坨馍。我接过香气怡人的坨坨馍张嘴就咬。
“别急!”大爷一声断喝,吓得我将张开的嘴巴硬生生地闭上了。
“怎么了?”我惊讶地问。
“还要二两粮票。”大爷说。
“不要粮票多钱?”我试探着问。
“一毛钱。”大爷依然微笑着回答。
“唉,这么薄的饼子还要一毛钱?算了,不吃了。”我很有尊严地将坨坨馍还给了大爷,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后来我想,如果当时我把实情说给大爷,他肯定会让我吃的,说不准还能给碗面汤喝呢,都是死要面子把人害的!
突然我又想起嫂子的妹妹就在服装厂上班,我曾经和嫂子还去过她住的宿舍,何不找她借点钱?大脑又一次兴奋了起来,只要有熟人就不至于流落街头了。我抬腕看了一眼手表,九点十五分。平常在家的这个时候,我早就进入了梦乡,人家不会已经休息了吧?
当我看到嫂子妹妹的宿舍亮着灯光时,悬在半空的心放了下来。
“你找谁?”前来开门的一位陌生女子警惕地问我。
“我找……”
“她调到变压器厂去了。”女子说完就要关门,我赶紧拦住问,“变压器厂在哪儿?”
“县城。”女子说完就像见了鬼似的,立刻将门关上了。
绛帐距离县城将近二十公里,大半夜的路在哪儿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走到县城去,看来只能另想办法了。
我终于想到了在宝运司开班车的姐夫。宝运司在整个宝鸡地区都设有汽车站,绛帐汽车站就是其中之一。尽管姐夫跑长途,但绛帐站他也经常过往,站上的同事应该认识他。
我在心里再次给自己打气,到宝运司后,就敲第一个亮灯的房子求助。
当我走进黑乎乎的汽车站,果然有一排亮着灯的青砖平房出现在面前。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鼓足勇气,敲开了第一个房门。
“找谁?”一位中年男子探出了头。
“找你。”我不容置疑地回答道。
“我不认识你呀。”男子说完就要关门,我一把推开门走进房子。
“我是……的弟弟。”我说出了姐夫的名字,“我被贼偷了,一天没吃没喝,身上只剩下这块手表押给你,你借我五块钱,到时让我姐夫找你赎回,行不?”我一口气将事先想好的话全倒了出来。
“不行呀。”中年男子哭丧着脸对我说,“我下午才从家来,身上一分钱也没带,你还是找别人去借吧。”
“我人生地不熟的,你让我找谁去借?”我生气地接着说,“这块表是上海牌带夜光、带日历、半自动的,是我去年花了125元钱买的新表,难道不值五块钱吗?”
“不是不值钱,而是我身上没钱呀。”中年男子委屈地说。接着又给我建议,“你找我们调度去,他是我们的领导,身上肯定有钱。”
在中年人的指点下,我来到了调度室。房门大开着,一帮年轻的男驾驶员和女售票员们在屋内嬉笑打闹着。看到我突然走进来,他们的笑声戛然而止。当知道我的来意后,其中一位驾驶员用手指着对面一个亮灯的房子说:“调度在那个房间里。”我回头一看就在心底骂开了,我太清楚那房子是干啥用的了,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就忽悠我。
那是专门留给跑长途的驾驶员的临时休息室,以前我姐夫带我去过那房子。
但我装作不知道,还是硬着头皮敲开了房门。
五
开门的是一位穿着售票员制服的年轻女子,她惊讶地问:“你找谁?”
“不找谁,我来睡觉呀。”我瓮声瓮气地回答,尽可能装得老诚些。
“哦,那你休息吧。”女售票员拿起桌子上打开的长篇小说,急匆匆地走了。看来她是在这儿躲清净看小说,和那些售票员可能不合群,所以他们才捉弄我来敲门。
女售票员刚一离开,我回身就将房门关上。然后用火钳捅开用砖头砌的火炉子,将炉盘上抹的煤饼一股脑全加进了炉膛。不一会儿,炉火就呼呼地窜了上来,房子里马上暖和起来。忙活完炉子,我看见桌子上有一个热水瓶,庆幸着还有热水喝。
我抓起热水瓶的手柄,没想到“唰”地一下子将热水瓶举到了半空。
原来是空的。
我进来的时候就发现,门口有一个水泥洗衣池。于是便提着热水瓶在洗衣池的龙头上接了满满一壶水。回到房子,我关闭了灯泡,然后从窗子向外观望,担心有人看见我大冬天喝凉水笑话我。在确定没人时,我将热水瓶的嘴对准我的嘴,一饮而尽,这才感觉肠胃舒服多了,甚至还惬意地打了个饱嗝。
房间里共有四张单人木床,我将两床被子压在一起,衣服也没脱就钻进了被窝。头刚一挨枕头,已经困乏到极限的我就进入了梦乡。
“着火啦,着火啦!”整个房子被大火包围了,熊熊的火焰火蛇似地舔着蓝色的天空。我满头大汗地在房子里左冲右突,就是走不出去。突然,房梁在大火里慢慢地塌了下来,眼看着就要砸在我的身上,我一着急,大喊一声就翻身坐起。
原来是南柯一梦。
天已经大亮了,休息了一夜,体力明显地得到了很好的恢复。我来到车站院子,看见一位师傅正在用刷子洗车就走了过去,很礼貌地打招呼:“师傅,您好,今天去哪儿?”
“店头。”师傅头也不抬地回答我。
“我来帮您洗车。”说着,我就要师傅手里的刷子。
“你是谁呀?有事吗?”师傅狐疑地看着我问。
“我是……的弟弟,我姐夫说他着急出车了,让我看谁的车去店头顺便捎上我。”我红着脸期期艾艾地好不容易表达完了我的意思。
“行,没问题。一会儿就发车,你先坐到车上去。”师傅很豪爽。
车上已经稀疏地坐了几个人,我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坐了下来,忐忑的心总算稍微踏实了一些。
“咋回事?还没有开始检票,怎么就坐了这么多人?”一位胳膊上带着红箍子的人站在车门口,大声质问正在擦车的司机师傅。师傅走上车来,逐一介绍提前上车的乘客。
“这位是镇长的亲戚,这位是派出所所长的战友,这位是……”当师傅介绍到我时说,“他说是……的弟弟,我也不认识。”
红箍子看了看所有人,最后用手指着我威严地发令:“你,下车买票去!”
我下意识地往下缩了缩,好想缩到座位下面去,让红箍子找不到我。从绛帐到店头,每天只有这一趟车,错过了只能等到明天了。我人生地不熟的,哪有钱买票啊?
“说你呐,怎么还不下车?等着我请你吗?” 红箍子说着就走了过来。
“我,我,我没钱。”我红着脸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
“我给他买票!”我抬头一看,正在上车的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说道。我并不认识他。
“我认识你,你在街道卖过报纸,挺好看的。我是店头中学的老师。”
“谢谢,谢谢。”我感激得连声道谢。
“没事,谁都有个难处……”
结 尾
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我的同学哥,他给我的解释是,按约定时间你没回来,我以为你到杨凌逛去了,所以就搭车回来了。同学哥一脸的无辜相。
“我的馍呢?”我很生气地问。
“哦,我在候车室碰上咱们的老同学韩西海从西安回来,他说自己很饿,我就给他吃了。”
“什么?当你做好人的时候,知道我在干嘛吗?他吃我的馍时,你知道我的饥饿程度吗?咱们约好的时间我是没回来,你怎么就不想你弟是不是出事儿了?你是哥呀,弟弟没按时回来你怎么就一点都不害怕呢?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抛下弟弟,自己一个人跑回家了……”我被气得语无伦次了。
多年后,我将这段经历讲给了大舅听。大舅听完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大可不必抱怨他,这是生活对你的考验。你反过来想想,就应该感激这段饥饿的经历,是它让你真实地体验到了饥饿的滋味,磨练了你的心智。有时候灾难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磨难可以丰富你的人生阅历,不但让你积累了困境中求生存的技巧,最重要的是树立了你在任何时候战胜困难的信心!
你应该感恩那些给你制造困难的人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