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伏是一年最难耐的日子,地球在疯狂地发着高烧,像烧红的炭火烫得人无法靠近。太阳吐着无数条火舌,舔着大地万物,空气中弥漫的热浪,使人大汗淋漓,喘不过气来。知了躲在浓郁的树荫下,扯着嗓子大叫“热啊,热啊!”
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瓦蓝的天空找不到一只飞鸟,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火烧似地烤卷了路边的树叶。偶尔飘过的一缕热风,像是从炉膛里刮出来的,热辣辣地烫人。宽敞的水泥街道凌空两三尺挥发着的热浪,远远看去如一潭清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偌大的街道看不见一个人影,平日里流窜在村里的流浪狗也没了踪影,家门口枝繁叶茂的柿子树耷拉着浑圆肥厚的叶子,母亲坐在树下,无力地摇晃着一把蒲扇,细密的汗水从花白的两鬓汩汩而下。
母亲忧郁的眼神地盯着地面上忙碌的蚂蚁,时不时地坐直身子,不经意地看看无人的街口,发出长长的叹息声。我问:“咋又叹气?”母亲幽幽地说:“气短么。”
被我清理后的窗台上,变戏法似地又摆满了白里透红的水蜜桃,浅黄色的汁水洇湿了雪白的瓷砖台面,惹得苍蝇、蚊子和细小如针尖的飞虫来来回回地忙碌,看得人浑身发痒。
“烂桃子没人吃咋又捡回来?”我郁闷地对母亲说,“我在前面扔,你在后面捡,把苍蝇蚊子惹了一屋。”
“我心想,你碎(小)姨该来了,她爱吃桃。”母亲像是对我说,眼睛却盯着外面看,似乎碎姨正在笑盈盈地走进大门。
小姨没来,表弟却带着快九十岁的大姨泪眼婆娑地走进了大门。
八十五岁母亲很是诧异,惊问大姨怎么了。大姨说害眼(眼疾)了,眼泪多地擦不干。母亲就小孩子似的欢天喜地起来,围着大姨不停地说这说那,大姨勉强地应付着,眼里含着泪水,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
久别重逢的笑容溢满了母亲皱纹交错的脸,如一朵盛开的菊花。说着说着就提到了小姨,不无埋怨地说:“勤勤(小姨)三月就去宝鸡接孙子上学了,现在娃娃都放暑假了也不知道回来。”表弟解释说:“娃娃还要补课呢······”母亲怨气更大了,“快八十的人了,还当她十八咧,能成地给人家接娃呢!二三月杏黄了,她没来,我给她把杏晒成了杏干,杏仁砸了大半袋也不来;现在桃又熟了,成天被虫子祸害,她咋还不回来呀?”
大姨脸色苍白地别过脸去,母亲依然说个不停,似乎要将一肚子的怨气全部吐出来。“没一点良心,一进城就把咱姊妹俩给忘了!”
平时在家里,母亲从来不对我们说这些话,今天面对自己的老姐姐,像个小孩子似地抱怨,期望像小时候受了委屈能够得到大姐的宽慰,同时透射出了对亲爱的小妹的殷殷关爱之情。
其实,大姨也是在小姨去世快一百天的时候,才知道噩耗的。小姨去世的时候,大姨正在医院住院,家里人没敢把告诉她老人家,担心病中的大姨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直到前段时间,一位老太太无意中失口,大姨才知道了没病没灾的小姨已经突然去世了。一家人好不容易劝住了悲戚的大姨,她坚持去给小姨上了香,去舅家看望了孤独的舅舅,接着就来到我家探望母亲——她的二妹。
母亲说着,拿出了她辛辛苦苦砸下的大半袋杏仁羞赧地说,“唉,人上了年纪,笨地要不得了。砸杏仁时我都能把手砸破,你说我笨不?”大姨接过来一看,果然有一滴滴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几颗杏仁和袋子。“我淘洗了几次,就是洗不掉,扔了怪可惜的。”母亲还在絮絮叨叨,大姨的眼圈已经红了。“你家离勤勤近,她哪天回来了你交给她吧。”母亲要将杏仁交给大姨,大姨却一把推开,别过头哽咽着说:“我想上厕所。”
母亲抱着杏仁,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大姨踉踉跄跄的身影。
母亲三十八岁的时候,就患上了动脉硬化、脑血栓等疾病,大半辈子与药物为伴,一天三顿吃药雷打不动。二零零八年到二零一四年,我的大姐、二姐相继去世后,我们一直不敢告诉母亲这个噩耗,哄骗着说大姐去了香港治病,二姐去了广东带孙子,时不时地换着花样哄母亲高兴,终了还是被母亲猜到了。一场痛哭差点带走了母亲,失去爱女的母亲如失了魂,常去小姨家成了她散心倾诉的港湾。
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日,是小姨村里的古会,父母亲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被小姨邀请去她家跟会。说是跟会,其实是她们姊妹几个借这个机会高高兴兴地团圆一次,也成了她们约定俗成的团圆日。今年快到古会的时候,小姨依旧早早地来到我家,邀请父母前去她家跟会,母亲早就扳着手指盼望着这一天。小姨回家后,提前三天洗衣服、打扫卫生,晚上睡觉前还发了一大盆面,准备第二天早上蒸馒头做面皮,好好地款待姐姐们。谁也没料到,忙活到半夜才休息的小姨却再也没有醒过来,时年七十七岁!
我家后院有一棵杏树、一颗核桃树,门前有一棵甜柿子树,每当这些果子成熟以后,母亲都要给小姨留一些,她总是将自己认为好吃的东西留给最亲的人。我们回家后,母亲常常会从柜子或者冰箱里,取出各种瓜果点心,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其实好多东西已经放得有些变味了,我们却还要装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我们哪里是在吃母亲留下的“好吃货”,分明是在享受着那浓浓的母爱啊!这时候的母亲,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多少次下班归来,我都会看到母亲如一尊雕塑站在村口,手搭凉棚,望着公路的尽头。微风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也凌乱了她的心,然后一声长叹,流下了一次次失望的泪水。她始终没有盼来那些最熟悉的身影,只能孤独地坐在家门口,带着最后的希冀,痴痴地等,傻傻地望,最后,只能期冀在梦里与她们相见。
看着大姨没有带走的杏仁,我的眼睛再次潮湿了。我不知道年迈的母亲是怎样费力地弯下腰,一榔头又一榔头艰难地砸着既圆又小的杏核,颤巍巍的手攥不紧榔头,时不时地砸在了自己的手指上,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手指,染红了杏仁,母亲却依然忘我而痴情地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