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定海

定海码头

暮春时节，来到了舟山定海。

每每到浙江沿海，听到带海字的那些地名，定海、镇海、海宁、宁海……都忍不住感叹：如同父母给孩子取名康美壮聪一般，定、镇、宁，这些庄严的字饱含的自然也是郑重的祈愿。而饱含祈愿，是因为祈愿往往与现实遥远——之所以既定且宁还欲镇，可不是因为这海曾经不定不宁不好镇吗？

而如今，这海已然是名副其实的太平气象。当车驰骋在跨海大桥上从一个岛奔到另一个岛的时候，那感觉就是陆地之旅，似乎压根儿和海没什么关系。就连必须坐船去的那几个海岛，也不过是几分钟的轮渡，几乎是转身就到，简直让人忘了这是在海岛。

海岛不像海岛，除了跨海大桥的缘故，还因为这海不像我想象中的海。这海水，是一色的黄。只听说有海蓝色，有海黄色吗？——不是土黄，就是海黄。因它不是土黄的憨厚笃定，清透的阳光下，这海黄里的浪波里不时跳跃着一缕缕明亮的蓝。

当地的朋友纷纷地给我上课：舟山是国内最著名的渔场，自古被誉为“祖国渔都”，正可谓“天下海鲜东海鲜，东海海鲜在舟山”。舟山渔场为长江、钱塘江、甬江三江入海口，这让舟山的淡水资源异常丰裕。舟山的位置还有一点儿巧：处于我国海岸线的中点，南面台湾暖流沿中国南海岸线向北流动，北面日本寒流及黄海冷流沿中国北海岸线向南流动，两股潮流在此交汇，形成了独有的混合潮。这潮可不得了，水流急缓相交，高低起伏不停，流向纵横交错，便造就了舟山渔场独特的活水带，号称中国沿海独一无二的“鱼巢”，非常适宜不同习性的鱼虾洄游、栖息、繁殖和生长。于是，在这一海域生活的鱼类便成了得天独厚的富家贵子，海之骄鱼……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放开肚皮，吃吧。

首先饶不了的是带鱼——据称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带鱼”。黑眼，骨小，体肥，这是它特有的高颜值。让我惊奇的是，它的柔韧度尤佳，据说托住中间的一点，鱼头和鱼尾便分两侧垂直而下，如一条鱼做的绳子。

本地的朋友们边劝我们吃，边惋惜现在不是带鱼最好吃的时候，要是我们冬至来就更好，那时候带鱼的脂肪最厚，肉最嫩滑，仅是表面的一层浮油就美味得无法形容……

水白虾也让我格外钟情。这产于近岸浅海的小家碧玉，体色透明，背脊部有着鲜明的隆起，身体尾部又格外纤细——“细枝末节”这个词用来形容它的特征再合适不过。此虾有着一个很专业的学名，叫脊尾白虾，但我更喜欢水白虾这个名字，有着简白清雅的民间之美。它的做法极其简单：只需白灼一下，便在盘中呈现出不可形容的娇嫩粉红。

淡菜不是青菜，是贻贝。它有着黑且大的壳，所以也叫壳菜，还有两个名字，一曰青口，一曰海红。吃起来清鲜爽口，且很容易有成就感，一口一只，一会儿就能堆出一座“小山”。

墨鱼、鲳鱼、海鳗、乌贼……每一餐都有新面孔。但有一种鱼必然会像老友一样上来问候：鱿鱼。在别具一格的鱿鱼体验中心，我们更是吃到了各种口味的鱿鱼。也难怪，舟山最多的就是鱿鱼。在舟山国家远洋渔业基地参观时，我们得知，舟山是我国最大的鱿鱼生产、加工和集散基地。其中的鱿鱼生产渔船数占全国的75%，生产量占71,9%。鱿钓产量是世界总量的10%——原来，鱿鱼是要钓的。去哪里钓呢？北太平洋，大西洋。

很荣幸的，在这里还见到了两个船老大。张老板分管的地方是北太平洋，简称北太，船号是普渔6003。将近30个员工。陆老板分管的是大西洋，船号是浙捕渔98号。从他们口中我们得知：出海一趟往返要半年时间，除了自然风险，还有成本风险，市场风险，国际政治风险……而他们雇佣的船员们，“在外面苦过几年，赚的钱就可以造房子了。”

在船上的日子里，他们并没有别的娱乐。“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无论在陆地还是在海上，皆同此理。

鱼足饭饱，散步消食。先到金塘岛。近些年，心性渐变，对植物越来越亲近。一路都是树：杨梅树已经结了毛茸茸的小果实，想象着它长大的滋味，不觉津液酸甜。油桐树正开娇小的白花，不是亮白，是有些沉着的月白，十分耐看。冬青树是北方常见，在这里更加清新翠绿。而规模最巨的李子花刚刚谢幕，看着漫山遍野的李子树便可以想象盛况。在李子树旁，又有一片和李子树不同，已经结了果子，正在研究，一位老先生走过来，认真地告诉我树名，可是他的方言味道实在是太重，看我不明白，他便写了出来：舟山佛香柚。原来是我常吃的柚子啊。他说这不是一般的柚子，是极其好吃的柚子。我开玩笑，说难道比玉环的文旦还要好吃？他恳切地点头，说是啊。

大鹏岛仅有4平方公里，是个典型的小海岛。行在岛上，只见草青苇黄，墙白瓦灰，阡陌纵横，风长气静，恍惚间让我觉得是在中原。看墙上贴的民谚才能品出海风海韵：“东风海底掏，西风讲和好”；“立夏打暴，拖船抛锚”。靠海吃海，海岛上昔日的大户人家自然都是靠航运才铸就了富庶荣光，皆有过许多传奇，但我们所进的几所大宅如今都已经空了，十分寂静冷落，或者说清寒破败，让人不由得黯淡销魂。这些房子当初集结了多少鲜活的愿景？如今却只是凝固的记忆和沉默的证明。

不知不觉又逛到了沈宅。此宅位于大鹏岛27村杨家岙——岙，念“傲”，指山间平地之形。“坐东北朝西南，占地面积930平……正屋面阔七间，穿斗式梁架，进深七柱七檩带前廊，明间为仁德堂。廊下用月梁……”抄录着对我而言异常生涩的建筑术语，不由心情渐渐珍重。最让我惊喜的是这房子里仍有人住，多了些活泼温暖的气息。走进院子，只见一位衣着洁净的老太太安闲在庭，餐桌的纱罩下菜疏丰盛清香。据说是孙子陪着她在住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生机勃勃，枯树干挖出中空，填上了土，种着各种各样的多肉，文艺范儿十足。玫色的映山红全开满盆，没有一瓣败朵。

不知道这房子、这村子，还能存留多久。不知道这些可爱可亲的人，还能在这里住多久——真希望这一切都能够长长久久。定海，定海，海何以定？在我的浅见里，人安即海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