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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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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18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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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护记

这几日,天一直阴着,断断续续的小到中雨一直下个不停,天擦黑的时候,原本去白银接母亲的父亲,却被母亲领着进了门,脚步踉跄,神色凝重,我心猛地一抽搐。

不用母亲说,我自己都能看得出,父亲是被疼痛包围了!实际上,父亲根本不知道哪里疼。内人做好的饭沉闷地晾在饭桌上,两个老人一双无暇顾及。一阵阵的疼痛就如秋雨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奇痛袭来,父亲的额头、发梢、脖颈,全是豆大的汗珠滚落,疼极了的他只好将疲惫的身子半曲着。

我赶忙烧了开水,插了电褥,安顿他蜷曲着躺下,如此突袭的疼痛就又这么折了好几个来回。原想天亮去医院的计划,不得不临时做出更改。

城市的灯火陆续亮起来,隐隐绰绰,雨一直下,尽管不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雨星中,黑暗里,四只慌乱的泥脚一齐迈进县医院的大门。为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减轻父亲有些撑持不住的疼痛,我只好在雨夜里惊动一把年纪的三爸,接下来就是穿门拐角的检查,深夜里县医院的门诊楼道显得格外空旷而寂静。

不完全性肠梗阻。

伴随着一纸判决书,膀阔腰圆的父亲就被定性为一个地道的病人,入院接受治疗。

年岁渐高的父亲,就如出过大力的一架旧架子车,隔三岔五身上的零部件会出现故障,每一回对他自己的身体,对家人的心灵都是一种莫大的熬煎。

小时候,总喜欢躺在父亲瓷实的脊背上睡觉,骑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走路,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老人家多靠靠,陪他老人家多说说,帮他老人家多洗洗,擦擦脸,捶捶背,捏捏肩……

许是间断的疼痛让老人家疲倦至极,打了一针后的他安睡了好几个时辰。那一刻,我才得以瞅清这张脸:皱褶遍布,头白近半,斑褐丛生,眉蜷目垂,呼吸里带着滞噎,翻身中藏着呻吟。权势、金钱打不倒的父亲,却被疾病轻而易举地放了个趔蹶。

夜一寸寸暗下来。肠胃里的杂物,胃管里呕吐成了暂缓疼痛的首选,母亲战战兢兢打来电话不止一次地询问,抱怨父亲的倔强和生病时的瞒瞒哄哄。不用说,父亲的病潜伏期早了,只是父亲一直不说,生性倔强的他,让每一次的提前检查最终都成了一句空话,单就撑持不下去了才动弹的这点,像极了我的奶奶,因此每一次生病,带给我们的除了担忧,还有非比寻常的惊吓。

不仅仅是疼痛,禁食禁水的父亲饥肠辘辘,口干舌燥,欢欢地放几颗响屁就好的病,撕虐得他形神枯槁,不愿多话。与时间赛跑,与疾病抗衡,夜,突然间就漫长了许多……

这些年,生活略有改善,心情稍有好转,小日子虽不怎么富足,但也过得紧凑舒坦。闲下来的父亲每日里都过得不亦乐乎,接送孩子,掀牛九,锻炼身体,跟赶趟似的,心闲自乐的日子总也安排得满满当当,有时候比我这个边城小吏都忙。

小时候,村子里每有牲口结住了,临庄的老兽医都会采取前灌后掏的方法解救。话丑理端,道理亦然,这回,老黄牛般的父亲结住了。讲坛上站了一辈子的父亲,学生的孙子上学时,他依然是老家村小的主力军。在我十年的从教生涯中,他时常提念的一句话就是“把人家的娃娃不要亏,多积德”。时至今日,父亲单是前后进县医院不下五回,用父亲的话说,每一回我们姊妹的人生有所改观,无不以他的大病一场做铺垫,从心底而言,我宁愿这样的改观少一点。

平为福,看透了的人生使然。

次日,明显憋胀的肚皮松软了许多,再拍片,效果明显,足以宽慰拧成一团的心。疼痛减轻了,睡足了觉的父亲,不停地起卧不宁,晚上输完液体,我的睡意浓了许多,黑夜里父亲老鼠一般,窸窸窣窣,咳嗽声,吐痰声,捏得很小,我佯装睡着,怕惊醒我的他变得格外谨小慎微,朦胧里,我眼角划过凉凉的好几束……

是父亲的肩头让我望得更高远,是父亲的脊背让我睡得更瓷实。病痛让向来健谈的父亲变得寡言少语了很多,眉头紧锁,双目微睁;呼吸短而促,瞌睡轻而少;翻身格外勉强,下床力不从心。苍白的语言根本无法描述这种扯心的疼痛。

22日中午未进医院开始,父亲就水米没打牙。24日开始,老人明显觉得干渴,害怕天黑,天黑了硬不得亮。是啊!戏文里早就有言:“人心上有了事只嫌夜长”。按照大夫的嘱咐,我用棉签蘸了温开水浸润他干裂的嘴唇,以前红润、饱满、富有弹性的嘴唇,才几天时间,竟然变得干燥、皲裂、缺少色泽。

渴极了的父亲,哺乳的婴儿一般,棉签才挨到嘴边,他就不停地挪动嘴巴,极力找寻湿漉漉的棉签,以便将其噙入口中。单是闭眼竭尽全力找寻棉签的神情,单是那含在口中咂吮的模样,像足了欠奶的婴儿,足可让平日缺心少肺的我心尖尖颤上几颤。

从天水回来到现在,天零零总总地总飘着雨星,大了小了,小了大了,秋雨明显稠了,秋思自然重了,搁在心头久久不能弥散开来,就如似雨似雾的毛山罩一样,总在山头萦绕。

35岁,人生际遇的分水岭,一次偶然的机会,将我这个地道的数学老师赶成了艺术门槛上的绮栏者。也是从那时起,父亲的心绪宽展了不少,走在街头,我俩像老弟兄一样,总要挨挨挤挤地牵手搭背。

夜幕低垂时,每每在灯下一个人敲着键盘创作,父亲总要利用起夜的间隙,笑容满面地凑过来,形容两句:“数学老师,会写吗?”还想瞅一眼的父亲,伴着呵呵的笑声总比被我挡回驾去。我知道,父爱无言,这是一种变相的鼓励。我深知在这个外人看来异常舒适、安逸的文化艺术圈子里混,若没有足以拿得出手的两刷子,你根本就无法赢得别人起码的尊重。

当我真正明白了人生的些许要义时,忽然有一刻,过去所有的经历都成了我人生最好的铺垫,这让自己素来卑微的心有了些许宽慰。穷:时价85角的磨面钱,父亲找最好的朋友借的;饿:当家里唯一的一缸白面(时价22元的缸)有些变质时,父亲的脸跟变质发黄的白面一样黄。

93年一场病,差点要了父亲的命。父亲的一个和他自己做了同事的学生,多少懂点八卦,说是父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来也真是凑巧,96年父亲民教转正,还真印了当初的八卦。往后的日子稍觉宽裕些,转正后,第一回领了每月344元的六个月补发工资,腰杆里别硬了的父亲,生平觉得自己成了名副其实的“富翁”,用他的话说,“心淹过了”。

就这样,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命运拐角处走来,高一脚底一脚地从岁月弥深处走来。

我考入二中那年,可谓家徒四壁,父亲利用暑假间隙生平第一回外出白银打工,每月四十元的工资,面对日渐剧增的开销,无疑是杯水车薪。眼看上学在即,我学费尚无着落,偏又迟迟不见父亲的归踪,每天上午犁完地,下午我就把家里的牲口赶到后山里一边放牧,一边等待。直到有一日看见父亲满口黄牙,肩背尼龙袋,大包小包地从后山的小路上走来,那一刻,父亲的脚步到底有多凌乱,我不得而知。如果说人生总有几次经历让你长大的话,这就是我人生里最早的一回。

上初中那会儿,母亲为了顾及我们姊妹初成的自尊心,每周或蒸、或烙,我一筛子,妹妹一簸箕,白花花的馍馍,总被洗劫一空。父亲和母亲常常将黑面、糜面的留下来自己喝茶垫肚。顶住窑顶的麦栓,硬是被我们掏腾一空,即便如此,正在长身体的我依然时常饿着,常常周五晚上就没了馍馍,周六放学,空着肚子翻越十五里山路径直往家奔。

不要说余粮,那会儿余草都不多。两头牲口要饲养,没有糜谷、高粱草,尽麦草吃得驴几根骨头连着筋,别人家的牲口屁股光得连苍蝇站不住时,我家的毛驴老毛还没有换过,要多扎眼就有多扎眼。无奈之下,冬道里利用去学校的前夕,父亲带着母亲就在老家的涧沟里割铲骆驼蓬,后来实在寻不上了,父亲便豁出脸找人东倒西借。奶奶看不下去,有时候暗地里顺着场梗顺溜两捆糜谷草或者高粱草。

父亲无不满含酸辛地说,那么难辛,他还是过活过来了。

95年县城开发区有抓奖的机会,父亲至今愿意津津乐道的是,我们一个大队远道而来前来抓奖的好几十号人,就他抓了一条毛毯,每提及此事,父亲脸上依然洋溢着掩饰不住的欢欣和激动,就好比才知道自己中奖了似的。

也就是在这种场合,稍觉轻松下来的父亲跟我说说,提及许多不愿提及的往事,聊久了,难免要喝水,我扯得欢响的喝水声,惹得父亲半嗔半怨:

拿远了喝去!

老汉者,老憨也。

邻床出院了,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我们爷儿俩,父亲安然入睡,呼吸均匀,胳膊外伸,若不是鼻孔里插着胃管,我看不出他跟素平一日有什么不同。凌晨两点的楼道里安静极了,所有的疼痛疲乏都上床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飘过来,像母亲悠长的絮叨,又像父亲起伏的呻吟,还像妻子儿小的呢喃。

我。睡意全无。

只有书、笔和纸能让我找到瞬间的平静,并成为我驱赶漫漫黑夜最好的方式。天色未褪去混沌,母亲高一脚低一脚地提着外买的早餐赶来,这儿扯扯衣角,那儿叠叠被褥,总能掏腾出许多看见看不见的活来,偶尔和父亲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父亲脸上旋即有了色泽和欢笑,一层层打着皱褶,荡漾开来……

妻子领着儿子进门来,小家伙蹲下弱小的身子,一直瞅着插着胃管,打着吊针的父亲,好像不认识似的,我无法准确地知道孩子的内心世界。这才记起父亲从白银回来的当晚,他去看儿童剧了,还没跟他爷爷碰面,爷爷就住进了医院。每日里朝夕相处里的那种依赖,让小家伙嘴上不说,人却紧挨着坐在了他老爷的床头。闭眼微睁的父亲,不曾有过的疼惜和爱怜,一下子写满了整张沟壑纵横的老脸。

雨一直下,久久没有要停的意思;液一直输,迟迟不见好转的起色。输液的当儿,我尽量给自己找点事做,瞅瞅眼角有无眼屎;听听呼吸是否均匀;信手翻几页闲书;动笔写几行文字;楼门外抽烟;水房里打水;给老人烫烫脚,擦擦脸。偶尔闲下来,刷刷屏,突然想起一句话,赶忙以说说的形式记下来,一份心境,一种态度,一丝感悟,字数多少不限,水平高低不论。这样的积攒,从会用QQ以来,一直未曾中断,想着有朝一日收录成册,嵌进书本,也许也是人生极其有限时光里的一种知性,一味敞亮。

隔床的病友病情好转后,不时洋溢升腾出许多欢笑来,足以抚平皱褶满布的心情,与秋脱钩,与雨隔离。

除了积极去面对生活有意无意的猝不及防外,我找不出努力奔跑的更好法子和理由。不过也好,人前常教子,床前忙尽孝,这两样都是不能等的大活,何况父亲就我一个儿子。在计划生育正紧的当儿,妹妹的降生太不易。母亲东躲西藏,冒死从要实行结扎的乡卫生院偷跑出来,隔了十天半月,才侥幸给我生了个伴儿。为此,当民教的父亲被下放一年,后来还是大爷和当支书的邻居说了有分量的话,才得以让他重操旧业。

我素来对搞计生工作太过的人没有什么好感,在我看来,那些人除了做下许多错事,短事,终生难以心安之事,无法弥补,无从偿还外,就只剩下对百姓的吆五喝六,不仅如此,一时间还生生掌握了许多财政供养人员的“生杀”大权,俨然就是地下组织部。实际上,当年那些太过的计生干部,在虐待生命,践踏人格上面所造之孽,日后的报应多多少少都有所凸现,或当代,或隔代,显然世间总有轮回,人间常有天道。

大抵是官道上的通病,尬病,只要手里有一点点权力,就恨不得把它无极限化,岂不知权力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攥得太紧,总有一天,会把自己割伤。

晚间,好几个交好的朋友来电询问父亲病情的进展。这一回,因急、紧,我几乎是封闭消息的,亲人和单位领导也瞒了,只说再休几天假。天气转凉,阴雨连绵,泥泥水水的,我真不想麻烦太多人。可师父还是来了,我接了两次相约电话后,就瞒不住了,再瞒就过味了,小姑也来了……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每每生病,小姑,三爸,三妈都是最先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人活一世,尚有许多恩情值得用心铭记,比如养育之恩,知遇之恩;还有许多交情需要格外珍惜,比如过命之交,患难之交……

小恩谢不了,大恩还不起,可恩情得终生铭记。不仅如此,父亲还把那些困苦年月里的恩情当做我为人处世的典型教材来时常叨念。

历经数月心灵煎熬和漫长等待的事,终于有了一点眉目,一口气还未喘匀,好端端的父亲就住进了医院,心一会会都没有闲过。于是找医院的朋友借了纸笔,零零散散、长长短短地做些记述,以此来打发熬人的等待。

眼瞅着白生生的日子几天里过,心算着黑乎乎的黑夜几时里亮,周、天、小时,能分解多细碎就分解多细碎。周末了,父亲先前的俩病友陆续出院,一个是老乡,女人做了胆结石,黑膛脸,大嗓门,父亲坐在轮椅上检查身体时,他一直帮衬着我们娘俩,事后才知道他是认识父亲的老乡,憨厚劲儿自不必分说。

还有一个病友,年轻人,她的孩子估摸正惹人,妹子妹夫都换套儿来陪护,说说笑笑,多时候躺在床上撑起手机看电视,属于地道的90后。

后来的病友陕西宝鸡人,在红堡子那里修国道。天凉了,想回家带点衣服,因为开学在即,也顺道将老板的儿子捎带回去,谁曾想路上出了车祸,孩子伤得最重,所幸只是受伤,可惊得着实非小。吊针打上就呼呼地下了四川。因为远,陪护的人还没有到,手机加油站,打开水,换药,能帮衬的我都给了帮衬,我也出过门,尤其在医院里,谁都不容易。

在来来往往的报平安电话里,不时传来急切的询问,间或夹杂着一时间不得到跟前的哭诉,那是家里女人急不可耐的询问。没有什么比这种骨子里的惜疼和牵挂更温暖的了,尤其在这秋雨绵绵泛惆怅,秋风阵阵穿心凉的日子里。

街道上,旋转的车轮,飞溅的雨滴,攒动的人头,犹如父亲梗阻的肠子一样,明显有些拥堵。这场历时一周还不见晴好的秋雨,更像笼罩在人心头的愁云,那是驻足徘徊在医院门口的家属,那是踮脚张望在学校门口的家长……

哦,开学了!我一面加紧了自己匆忙而又散乱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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