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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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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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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记忆

   老家位于陇中山坳里的一片阳坡地,地图上的全名叫张家沟,东与安家北坡依山相邻;南与周家岔、北山、上家屲隔河相望;北与袁家岔、翻山沟连畔接壤;坐北向南,呈倒置的葫芦状,下小上大。北面靠山,南面向山,足下横亘着的一条不常流水的小河,跟老家的气候一样,十年九旱是常有的事。可就是在这样一片“不适合人类居住”的黄土地上,祖辈们硬是头顶天、脚踏地地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村子里住着马、桑、本、张、吴、陈几姓人家,互有交集,或深或浅;偶有争吵,交连地畔;低头不见抬头见。

老家的一年四季里,春短秋长,跟那素平一日里年短日长的苦日子相映成辉。

春播

老家最早的一缕春动,多半是从大伯手里羊鞭的脆响声开头的,羊鞭动起来,羊要出山;粪担动起来,人要出门,或打工,或求学,陆陆续续的脚印会被故土拓下来,烫土上歪歪斜斜,雪地里格外分明。不久春播便伴随着隔山架岭的吆牛声、春上的乏羊跟不上大部队的呼唤声、咣当咣当的摇耧声渐次拉开了序幕。山里一忙,屋里的鸡、猫、狗、猪就变着法地奔腾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鸡扬起爪子刨开粪堆扯起家常,猫邀来伙伴在老屋的耳朵里挠着痒痒,狗急了耳朵竖起来又塌下来,猪伸了伸腿,打了个哈欠,继续一心向阳。

实际上,庄农人时常根据“惊蛰乱驾牛。清明前后,栽瓜点豆。”的节气谚语来指导农事。他们还知道地不哄人,天哄人呢。因此在还长着庄稼的地里上农家肥是常有的事。上茬地一般留给小麦,下茬地一般留给土豆、玉米。小麦、莜麦、胡麻、糜谷、土豆、荞麦等,所有的地,能种上的都种上了,等待心疼人的天爷的眷顾。春首上,要是能浇两场透雨,庄农人的心事也会随着地里的种子一起被泡涨。

布谷鸟来了,燕子也衔着新泥返回来重找故地,校园里便翻飞起大大小小的鹞子(折纸),常常惹得老师责备声不断。小学门前就是沟,倘若谁的鹞子飞过沟依然展翅,不用说,这人便成了众星捧月的“英雄”。春首上,那满山满洼的摇耧声,一响就让昏昏欲睡的春天慢慢醒了过来。

黄土坡上真正有了绿意时,时光已快要进入夏的隧道了,难怪有“人间四月芳菲尽,此地五月不知春”之说。尽管如此,她的春还是掩映在桃红柳绿里,绽放在越来越肥硕的榆钱里,沉淀在越来越多的粪堆里。小河里的泛水泉全面解冻了,麦苗才探出头来,春色这才弥漫开来。

夏耘

从耕种铲耙,到收割碾打,长坂坡的农事就没让母亲闲过。因父亲每日里去学校当娃娃头,偌大的家务自然就落在了母亲瘦削的肩膀,常常是左胳膊提着揽柴的,右手里提着喂猪的,等到把家里养的打扮熨帖,别人已经三三两两地动弹了,情急之下的母亲,午饭常拿馍馍垫肚子。为了不落于人后,性强的母亲不但自己学会了犁地,也捎带我初一的时候就能自己扶犁,那一年我才和犁把差不多一样高。腾出来的母亲跪在地里不是剜,就是铲,倒了的扶起来,稠了的掐了去;一垄一垄伺候着,一苗一苗端详着。当一株株站起来的庄稼贴着母亲的额头划过,那一刻那一地庄稼就是一群母亲绕膝的儿女。

麦口上,常常别的孩子开学报名时,我还在地里吆三喝四地犁地,父亲乘着去乡镇给学校取书的空档,顺路就替我报了名。为此,心里多多少少对自作主张的父亲还是有些埋怨。于是,分神之下的地里地梗子会比平常多些,能犁一亩半的犁了两亩,只是可怜了不会说话的俩牲口,满屁股的汗水顺着腿裆里流。时至今日,我对牲口依然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可能也源于此吧。

夏田的收割开始了,最先收的是豌扁豆,然后是麦子。麦口上开学的时候才是胡麻,与开学一起来到的,还有糜谷地里的麻雀没人赶了,犯愁的大人们便扎起草人,穿上衣服,立满四角,我后来一直想,那时候的麻雀可能都比现在的饿。

“麦黄六月各顾各,十一腊月亲戚多。”说的就是虎口里夺食的夏,当遍地的金浪摇曳在田间地头时,咯楞楞的雷声不时地从山背后逼催,搅扰得苦乏的庄农人无法安生。“白雨忙,跑不过一摞场。”眼看到口的粮食,谁也不愿意让它被拿捏不准的冰雹敲个光杆杆。于是,大片的庄稼,未黄时拔几坨,全黄时拔几坨,黄过时时拔几坨;阳山里拔完拔阴山,沟底里拔完拔山顶;自己拔些,邻居帮着拔些;早上乘着月色拔些,晚上披着夕阳拔些。

三伏天是犁地的最佳时期,为了不错过这段黄金期,父亲时常乘着月色扶犁把,在山梁沟峁上犁到太阳冒花的时候,才急匆匆往学校赶。当麦豆垛一捆捆收拾停当的时候,轰轰烈烈的拉麦运豆就出场了,这可是老家一年里只有一回的一台大戏。粮食上不了场,对母亲来说始终是一块心病。

老家的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居多,不仅窄、而且陡。属于“山上犁地,院里满是胡墼”的那种。能用上架子车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都靠驴驮、人担,杀驮自然就成了技术活,用绳子分别捆两大捆麦子,然后打成活结,等披鞍子的牲口靠近,俩人肩靠手掂,送到鞍子上,重力的力量让两大捆麦子自然垂落,再端正一下方向,就是一驮好驮。力量大一点的老家人,一个人一口气也能把驮摔到牲口背上,巨大的重力作用让牲口常常打几个趔趄。为了赶时间,后来的老家人纯粹有了分工,杀驮的,赶驮的,摞场的。至今我平常走路比别人快,可能也与六月里日急慌忙的赶驮有莫大的关系。

若是几家搭伙,隔前掖后的牲口扬开四蹄,翻山越岭,跟驮人吆喝着一字排开,不挤、不抢地穿梭在老家的山梁,如果今天,时代发展的镜头还能对准他的话,那该是一道怎样的风景线。

秋收

一点一滴一个水泡泡,三天不摘草帽帽。这是已经去世的奶奶在世时常说的一句话,那一刻拧麻绳的奶奶正坐在炕旮旯里,一圈圈收紧自己的拧车。

相比麦头子掉在地上的夏,老家的秋,趟在犁得熟腾腾的地里,脚步自然就有些吃力。大场里,高高的麦摞子一个个被摞了起来,像极了老家的红土窖的模样。大一点的摞檐子底下,存放着扫帚、四叉、簸箕、筛子,能顺手借用的空间都借用了,偶尔飞来几只麻雀,喳喳地叫;鸡摇晃着脑袋也来了,守护起自家的地盘,咕咕咕地高兴个不停;狗急了,拖着铁绳一个劲地吐舌头;驴把脖子长长地搭在墙上,昂昂地叫唤着,生怕引不起主人的注意。其实最不情愿的还是我们这些孩子,因为码得整齐的麦垛子就是我们捉迷藏藏身的最好去处。

要给山里的秋田腾出场,夏田来不及碾,摞摞子自然成了老家人不二的选择。殷实的家庭大多两个摞子,一大一小,小的底下是豌豆,上面是小麦;大的是清一色的麦子。在那个物质生活还不太富足的年代里,这样的情景常常会引来许多艳羡的目光。大摞子能装几十亩山地里的麦垛子,故而会摞大摞子的庄稼人,自然被敬为上宾,纸烟、糖茶、死面油饼子、鸡蛋汤,能上去的都上去了。摞子匠欣然笑纳,虽汗水涔涔,却也吃得舒坦,喝得欢畅。要是碰上几个帮工故意找茬,能吃两碗的来三碗,能来三碗的挣五碗,只吃得锅清了,灶净了,看着主人难为情地擀起面方才作罢。那一刻,一片树叶落下来,划开了他们一直憋气鼓劲的笑颜,一群鸽子正低低地从他们的头顶飞过。

场腾开了,真正的秋收才刚开始。蓝花花的胡麻,红秆秆的荞麦,黄澄澄的谷穗,红彤彤的高粱,全都伴着早晚吱扭吱扭的鞍子声被陆续驮到了场,一字儿排开,可忙坏了上了岁数的小脚奶奶,既要顾及场里斜七顺八躺的,还要照应圈里吱吱呜呜养的,一手好茶饭就在这时候派上了大用场。她知道七月十二,羊肉茄儿最香。没有羊肉,就炒一锅辣子;没有啤酒,就泡一杯酽茶,只吃得下重苦的亲戚儿孙们汗流浃背,一个劲地咂巴起嘴巴。

春播夏犁秋打耱。伴随着秋田上场,为了保墒,打耱地便成了侍弄土地最为重要的一环,松土、除草、保墒,一遍一茬地侍弄。有经验的老家人在扶犁扬鞭的同时,还要用脚踩踏掉比较大的土坷垃,这样平、整、齐自然就成了检验一个庄稼汉是否是犁地行家的最好标准。

山薄地广、春短秋长的老家,国庆长假都被遍地的洋芋填得满满的。这个时候,地空了,可我们的心思不空。下了雨,地便打耱不成了,放驴拾柴就成了我们的主调。实际上驴只要赶出圈门,我们便三五成群地撒满了田埂土坡。找寻洋芋的是一组,捡拾柴火的是一组,挖锅锅灶的是一组。大的领着小的,男的和着女的,在洋芋地里便开始了地毯式搜索,不消多长时间,柴有了,洋芋有了,红红的火苗便开始贪婪地舔起垒好的土坷垃……

这时候,总有行家不时地试探着土坷垃的温度,等柴烧完,洋芋扔进锅灶,为了不致灶膛的温度散出,摧枯拉朽地掩埋便是最后一个环节,几分钟一个土堆便从原地堆起来了。当一个个因为贪吃被糊得黑通通的嘴角溢满笑容,当不太满的背篓来回敲打着瘦小的屁股时,夕阳的余晖多多少少、长长短短会留下我们急匆匆往家赶的影子。

冬藏

如果说秋天里一样一茬的收割是老家的主旋律的话,那么冬天里一场又一场的摊碾,便是压在众多人心口上的一块石头。单就大冬天的摊场就是一大苦差,手皲裂了,脚冻麻了,眉梢白了不知道时间,衣服烂了晓不得地方,天麻麻亮就跟着大人运麦垛子,干冷的气色冻得手梢子除了胳肢窝都没地儿放。

要摊哩,要碾哩,要抖哩,要起哩,要扬哩,要簸哩,要装哩,要运哩,还要防着牲口拉粪哩。从低往高地摞,由顶到底地碾;一面印,一面收,层次越来越清晰,脉络越来越分明,沉睡了多半年的碌碡,一旦苏醒过来,咯吱咯吱地穿破山河沟涧,响彻沟峁山梁。

空旷地一坨一坨地往大里扩,糜完了,谷光了,场里再堆起草垛的时候,粮食就进仓了。没有邻里的帮衬,没有亲戚的搭伙,场碾到数九寒天是常有的事。好像老家人的人老五辈手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庄农一茬一茬的检阅,可只要庄农成过,没有人心里不热乎的,不是五更起,便是三更眠,直到某一天,用来解渴解乏的罐罐茶倾注了别样的意义。

天气越来越冷,年也越来越近,而且年越近,日子似乎越紧,簸麦,碾米,榨油,拉碳,磨年磨,跟年集,都需要去十五里地外的小镇上折个来回。为了赶着排队,常常满天繁星时赶着忙出发,月上柳梢时拖着累回家。一进冬,亢家、刘家的钢磨间,油坊间就挤满各庄口的人,连牲口都站不下了,拴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甩着尾巴。要是赶上逢集,天没亮就到的人更是比比皆是。亢家、刘家的女人长得没少攒劲,心肠没少好,那些早到的人常被叫到自己本来不大的房子里暖暖身子。要是谁家手头紧了,赊欠从不打含糊,遇上吃饭的顿数,老人孩子的,总能乘上一勺半碗。

入了冬,白天短了,黑夜长了,闲下来的母亲扯上几尺条绒,割上几尺松紧,针来线去地做起了布鞋。阳坡下做帮子,油灯下纳鞋底;方口的,牛眼窝的;毛底子几双,黑底子几双;条绒绱几双,平绒绱几双。不管有没有过年的衣服,一家人布鞋至少一人一双,伯母去世的早,母亲总要给憨实的三哥还要捎带上一双。

紧腊月,慢正月,不紧不慢的十一月。老家的小镇,适逢三六九逢集,腊月二十三送了灶爷后,无论年集跟得多少,小孩多半是集集到,人堆里挤挤,都是好,琳琅满目的年货里就为了图热闹。

于是越来越近的年里便有了详尽的安排,男人们拓票,灌蜡,扎灯笼,写春联,贴门神,接纸,一直到大年三十晚上盘腿围坐在炕上,享受女人们多日子来的茶饭:蒸好的年馍、捞起的油饼,水煮的肉;嗑嗑瓜子,抽抽烟,小酒抿一口,闲言谝两句;炕热了,火旺了,脸红了,心亮了,话就更稠了;头重了,靠不到墙,脚轻了,点不着地;窑洞里便有了溢起的茶香,和着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的秦腔。

碎碎的日子细细地过,老家的冬是瓷实的;短短的话长长地说,老家的冬是温馨的。一坨土炕不知煨热了多少温情,一轮炉火不知映亮了多少记忆,一场大雪不知深了多少相思,浅了多少足印。

路遥说,“劳动是农村孩子的第一堂主课。”是老家,给了我学堂里学不到的教育,多少年了,在梦里我常在老家的山头奔跑.我知道的,岁月终会流逝,记忆总会被定格,唯有经历不可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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