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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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已是寒衣节。
我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去看长眠地下的父亲了，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刚刚好。
永强兄送我到紫薇山山根底后，放下我他又忙去了。我便一个人沿着小山沟里的小路，独自盘绕而行。那路是土路，横在草丛里，隐隐约约的，曲曲弯弯的，有一段宽一点儿，有一段窄一点儿。黄土地上最不缺的就是黄土，它干净、绵软，又肥沃，又温和，能杀菌，能除腥，能养人，能长庄稼，能和泥巴，能滋养万物，能养育生灵。小时候身上偶尔不小心受伤了，流血的伤口上常常只需要一把黄土就能杀菌止血。那些年，我常赤着脚犁地，黄土地最了解我的脾气。
黄土地上长大的父亲，如今被黄土地深深地掩埋了。黄土地养活了他的命，如今又要了回去。生死两条路上，父亲和黄土地一样相互惜疼。父亲一生热爱土地，喜欢草木。深秋的天气，丝毫没有减却草木茂盛的热情，尤其是父亲墓地周围。生前喜爱草木的他，如今又有众多草木陪伴，也算是一种缘法。比如山坡上那愈发鲜红的杏树叶，比如山沟底那愈发娇艳的野菊花，比如他墓地里重新长出来的许多草芽儿。
人到中年，唯时光汹涌。
父亲真正在会宁县城生活，也就十多年的光景。十多年来，东山梁，西山顶，桃花山，祖厉河，南关小巷，北关广场，超市、银行、饭店、车站、医院，都留下过他老人家的足迹。那里的饭香，哪里的菜新鲜，哪里的货便宜，都是他晚年最关心的柴米油盐。
十多年来，他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孝敬老辈，惦念同辈，帮衬小辈；十多年来，他帮我娶妻，买房，拉扯孩子，照料日子，为和亲邻。因他性情温和，为人和善，不几年时间，结识了不少的老同志，老关系，老伙计，老朋友，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父亲的身体什么时候好起来的，我没察觉。父亲的身体什么时候垮的，我却是留意到了。他后半生里的好多时间都是用来跟疾病抗衡的，虽然他是那么的热爱生活，可他人生最后的三个十年里，每一个十年他都害一场大病。除了最后一回，每一回，他都能死里逃生。陵园里倒是很安静，很多坟头前都放满了鲜花，像有人来过。祭奠逝去的亲人，除了春节和祭日，大抵就是清明和寒衣节了。
缅怀亲人，思念亲人，就是为了记住祖宗遗训，知来路，晓初心；缅怀亲人，想念亲人，就是为了给内心注入力量，以更好的精神状态投入到日后的生活，好好活人，少丢人现眼，少辱没祖宗，大抵就是人生最大的奢望了。
从小沟里沿斜坡而上，没多远就来到了埋葬父亲的一畦梯田。一排排的松柏树昂然屹立，掩映着这些一溜溜的坟冢，似要尽力掩盖在世亲人的无尽疼痛和忧伤。唯有暖融融的阳光、扑簌簌的秋风告诉我们，我们在地上，亲人在地下，阴阳两隔。
紫薇山一面靠山，一面临城，既有大山臂弯里的宁静，又有城市街道山的喧嚣。父亲生前教书育人那会儿，常在学校和家中往来，脚踩过无数的晨光，肩披过无尽的夕阳。会不会是他种的良善，让上苍睁眼，“特批”给他一片特别向阳的地方。
走进父亲的坟园，周围除了四野无声的寂静，便是阳光普照的温暖，刚好适合我独自和老人家的英灵对话。我一个人跪下来，双膝着地，一同着地的还有许许多多的过往、曾经、回忆、难过，夹杂着时不时的哽咽。我懂父亲，他生前总是以格外的方式疼爱我。父亲懂我，他走后，生活的责任和担子让我变成了老道的男人。
我掏出母亲剪好的寒衣，袄是一色，褂是一色，外套是一色，裤子还是一色。父亲一辈子怕冷，母亲始终没忘他这一点。害怕寒衣不够，除了自己剪的，还买了些填补。我点着了手拓的冥币，以此引燃众多的寒衣。
泥土是湿的，草叶是湿的，心自然也是湿的。烟火扑曳，草木婆娑，回忆长了，哀思沉了，想念重了，疼痛深了。天冷了，眼看就要立冬了，父亲您老要多添衣，吃好点，喝好点，要跟生前一样，舍得吃穿，舍得花钱。家里一切都好，您的故人、亲人、老朋友、老伙计都很惦念您。
父亲有一副热心肠，这一点随了奶奶。他生前总是能知人难处，记人好处。当学校出纳那会儿，总有些亲戚邻居凑不够三五块钱的学费，父亲便想着法子跟乡教委周旋，能欠尽量欠，能拖尽量拖。开学的那些茬口，我家可热闹了，前来找父亲的亲邻络绎不绝。现在看来，他总能周济比自己更穷的穷人，从学生到亲人，所有的难处到他那里就不再是难处。
父亲好养蜂，小时候的夏季，父亲中午就没睡过好觉。蜜蜂要分家，几乎天天有，有时候一天分一窝，有时候一天分好几窝。面对分蜂儿，我们一家人时常用小灰围追堵截。等蜂儿落停了，树杈上，屋檐下，墙头边，父亲总要想个法子，戴个草帽，用他那厚墩墩的手掌将它们一一收进蜂笼，为新蜂安家。
秋天，蜂蜜丰收了，用小缸都装不了。父亲安排我给庄间人每家都要送一碗。我家只要来客人，蜂蜜就是招待人的必选，至于二蜜水，你想喝几碗就几碗，你能喝几碗就几碗。
父亲生前爱吃肉，也能吃肉，吃肉专挑肥肉，吃得两嘴角流油。小时候，正月十四，父亲便老早地打剥好猪头，安排母亲在柴火锅里煮多半天。我至今都怀念，元宵节，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炕桌周围，等父亲撕猪头肉吃的情景。那一刻，我仿佛就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孩子。晚年的父亲吃羊肉，一顿两大碗。
父亲爱玩牌，掀牛九，挖坑坑，打升级，摸金牌。样样会，样样不精，却愿意乐此不疲。小区里，有他的好几个牌友，有日子不见，就打问着想念。
往事悠悠难回首。父亲教诲心中留。
灰烬火灭，深深三叩头，向天空叩首，向大地叩首，向父亲叩首；悠悠三鞠躬，向天空弯腰，向大地弯腰，向父亲弯腰。
父亲，您是儿头顶的大树，儿一直在底下避着阴凉。如今，大树倒了，能不能独挡风雨，我都得独自面对。
天凉了，穿暖和，等儿有空的时候再来看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