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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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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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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散记

老家的上窑塌了。

多半年了。

从几时起就要回去的,无奈每日里被穷日子追赶,被琐屑事纠缠,始终无暇分身,那个把月,天好像被捅破了似的,接连不停地下,大伯立等不歇地满院子吼,那口气、那场景犹然在耳,宛如眼前。

接电话的父亲朝母亲脸上瞅了好一会儿。

站着的母亲头一勾就顺势靠着沙发蹲到了地。

今天终于赶早儿陪着父亲回老家了。一头钻进大伯家的上房,大伯喝茶取暖的火炉比外面的天气还冰凉。场里扬场的他,拍打了一下草帽和肩膀上的衣屑,便紧跟着自己的兄弟进了屋。

我径直跑到场里,碾了的苜蓿,大场里晾着一地:风口上是颗粒,风尾上是苜蓿衣,为了利风,厚厚的苜蓿衣上,划拉了好几道不规则的口子。

临进门,我特意回视了一下自家的老屋(大伯家在上面,我家在下面),黑褐褐的,满是岁月悄声走过的痕迹,塌了的上窑,残败地立在空气中,豁牙咧嘴,裸露出来的内墙,像漂白了的日子一般,有些格格格不入的刺眼。

我一直以为,她是猝然而塌的,其实不然,踩在泥土上,我才知,这塌陷是一截一截的。地下的土,新一些,旧一些,明显有些接茬,风雨剥蚀得紧,柴草霸占得凶,没人心疼扯心了,没了依靠的上窑轰然而倒……

印象中的奶奶也是这样。

客居小城以来,老家的宅院一直为年迈的奶奶所看护,窗台上,蜂窝内,墙缝里,不是裹着一团杏核,就是塞着半截绳子,或者别着一束头发……对奶奶而言,我们走后,小院里的上窑大抵是最能说上话的,跟它说,就是给儿子儿媳说,给孙子说,通常我的乳名就是她念叨不停的拐棍。

从来不曾想过,伴我长大的上窑有一天离开我会是什么样子,从底到顶,都是酸泥裹着多半拃厚的墼子垒起来的,那么坚实,一度承载着那么多的梦想,从我上小学父亲就打算打了她盖上房的,到今天,父亲的上房还是没有盖起来,而她却在漫长的等待中,心灰意冷地猝然而逝。

门前是草,院内是草,窑渠是草,房顶还是草,从青瓦中挤了出来抖,是表现自己的强大,还是欺我院里无人,我恨不得剁了它的头。要是搁以前,早都是灶火里的烧柴,可是今天,它们却在那里自我陶醉地抖着,我竟然束手无策。

周围都是草啊!家草,野草,一点即着,我不敢呐。

我不是熟视无睹,我不是没想过拾掇了它,可我明显觉得已经有些心灰意懒,更不用说父亲。

生命如柴草,一岁一枯荣。

奶奶走了,上窑塌了,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父亲的目光一直从院外面扫到厨窑里面,表情极其复杂,原打算回来的他,大概看到这般光景,无法回去的决心是不是更坚定了些,我能想象得出。他一面感慨油生,一面央及我拍下照片,回去后让母亲也看看,故土实在是守不住了。居于上位的上房终究被搁浅了,如今上窑塌了,父亲仅存的一点希望之路断了,父亲说若不是还有些放不下,他真想逃离,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岁月把一位自小陪伴长大的“亲人”,肆虐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那每一坨剥落,就能在自己心头洇湿一大片。这般断壁残垣的光景,我想到过,不过那是我退休之后的事,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撞到了我怀里。

偌大的庄子,居然没有一点声响,连烟囱里冒出的炉烟都一片死沉之气,我的胸口不由得紧了一阵。多半天时间里,没有鸡叫、没有狗咬,更没有娃娃吵,我的心又紧了一阵。

墙角,墙体,窑顶,窑壁,无一例外地开始塌碱。在比我小不了几岁的西房里,父亲鼓捣着了火,算是勉强有了扎站之地。

此来的目的绝对单一,就是为搬灶台而来,同行的毛毛当古董地这儿走走,那儿瞧瞧。在厨窑,我翻腾到了母亲仅存的嫁妆,一个红油漆箱子,上面还印着花。在炕头,我找见了父亲从学校带来的书架一个,虽小却很精致,是父亲作为读书人的最好见证。在房檐下,摆着留有猪油、清油、窖水气息的大小缸几个,时价三元的、五元的,不一而足。在锅台前还有当时颇为新时的案柜一个,至于其余农具叉把扫帚、木掀、背篼、水担、连枷、厨具锅碗瓢盆、油瓮、勺子、锅铲、还有刃镰、铲子、斧头、铁锨、切刀一应刃口家具……零零碎碎地摆了一院子。

“不腾出来,再有今年的雨水,全部就埋里面了。”父亲审时度势地说。

就是这个温腾腾的小院,在这坨烧呼呼的热炕,掩埋多年的儿时记忆居然随着物件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在小院,我不知道多少次人未进门,声音先到,“妈……妈……”地喊得娘精脚子在院里跑。在上窑,我曾被母亲打发去油缸里舀油,不小心把缸盖上压着的一片砖掉进去,我用“油缸倒了”怕不是笤帚疙瘩招呼的半吓死,硬是瞒了此事。母亲后来一直纳闷,门锁得那么紧,咋油少得那么快呢?一直到油吃到缸底,才发现“真凶”。在场里,我和妹妹为替苦辛的母亲分忧,硬是用周末的时间给母亲拾了偌大的一个柴垛。晚上发大水,四山的水涌,小院里满是我们娘仨的恐怖,父亲学校加班没有回来,我去帮母亲看水路,在沟里不慎滑倒,若非眼疾手快的堂爸一把拽住,自己差点就做了洪水里的浪柴。

春风拂过大地,小院里便晒满了母亲从粮仓里掏腾出来的籽种,母亲脚底垫了砖头在上面一圈一圈地碾压,间或吼一声门洞里探头探脑前来觅食的鸟雀,一圈圈极有规则的脚印一下子让春乏消逝得无影无踪。夏天昼长夜短,天快亮时,我和表弟强娃正在酣睡的一片香甜中,母亲一早乘着星光和月色一边扫院,一边催促,让我赶紧起床去犁地,早去早回,天凉了人和牲口都轻松。秋天忙秋收,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剪草谷穗,长长短短的话语,咯咯盈盈的笑声,一时间从院落里飘出来,只惊得喜鹊落枝叫个不停,母亲说,明儿不知道咱家来谁呢。冬道里下大雪,我们一家总要把院里最干净的雪堆起来,然后顺着大路再扫些出来,等稍消些,乘着温度,裹紧背牢了,第二天冒着满身的寒气,乘着满心的欢喜一一投入窖中,以作贴补吃水之用……

父亲很小气,这些年回老家,一回回地存着,一回回地送着,直到所有的家伙什在自己眼里没有用时,才肯撒手送人。毛毛说叨起缸的好处,腌菜,装油,塞土豆,绝对是上等的家伙什,说得父亲满眼里透光,当最终敲定把最心疼,年代最久的那个小缸带回城里时,他眉开眼笑地笑得像个小孩。

“那是农业社里三元钱买下的物件。”父亲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瓷梗梗地说。

我扑下了身子,搬了块灶火圪崂里的土块包好了,套了件外套就开始干土活,劳动对我这个山里娃来说,压根就不是事,挖、提、倒,越到最后,胳膊越困,索性挑起了水担,直至干得精疲力尽,还好父亲和大伯在一旁多少给一点帮衬。

中午了要吃饭,大伯一面给家里安当着准备拾掇饭,一面反复催促着我和父亲,我略有推辞,就听见他嘴里念叨着:我还活着呢么!

一时间心里汪汪的。

吃饭时节,侄女的孩子摇摆着从屋外进来,有模有样地戏耍。一直还觉得长大中的我,就突然间面对长大不想再说话。屋里放着一袋地达菜,黑乎乎的,大嘟嘟的,那是大伯利用放牧间隙从外面捡回来的。七十好几的大伯,至今吆赶着一群羊,屋里山外地刨活,一时间我又觉得给自己说老,有些太丢人。

吃过饭,我跟了父亲去爷爷奶奶的坟头祭奠先人,满坟园没过膝盖的蒿草,让我们爷儿俩烧张冥币,都是挤偎在一处格外地小心翼翼。细思想,奶奶去世三年不到,爷爷去世十五年之久了。

故土,大抵是这个世间,最能让人心灵柔软的地方。

我就是老家众多儿子中的顽货一个,也许有时候你不想老家,老家想你哩,那些一口就能喊出你乳名的亲人和邻居,正在一个个从这片土地上逐渐地老去和离开。

常回家看看吧。

要想洗礼灵魂,去老家吧。要问来路初心,去老家吧。

晨光洒下来,家里的茶花一朵朵径自开了,也有馨香,可已经不是老家麦菊花的那个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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