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分阴晴,事有凑巧,平生第一回去安坡,一时间觉得生命有了足够的宽度。
大抵是人生不走的路真走三回。去新塬、土门下乡,因走的是捷径,所以临时决定先刹新塬,再奔土门,车拐过红土豁岘,便钻进和岔沟、上到百岔梁,沿着梁顶绕过去,径直下到沟底就到了安坡的地界。河道里一片刚发过大水的遗迹,连翻水桥明显受了冲击,伤痕累累,及至看到安坡的路标,心思突然间就稠了不少,说不清道不明。
小时候安坡给我最初的印象,大抵是舅爷(奶奶的结拜兄弟已去世)的社火了,再后来已经是上初中的事了,每天里总能目睹同班的跑读生常常迟到的身影,一个个淌着河水过河的样子,一看腿脚便知。长长的雨靴,在颇为安静的教室里,通常会走出不一样的声响,水哒哒的,泥乎乎的,再后来就是情窦初开时自己心仪的娟子了。
从新塬返回,经过安坡时正时值正午,从山梁上初观,却是一道长沟,新修的梯田,横亘在山腰;盘绕的山路,绕过山梁。满山满洼的野草,长势颇疯。苜蓿遍野,洋芋花开,还有极为熟悉却又只知其小名,不会写其学名的各色小花,开得形形色色,开得洋洋洒洒,有的含苞待放,如邻家初长成的少女;有的迫不及待,像身居闺阁待嫁的新娘;有的身材饱满,身体结实;一脸娇羞里满布着岁月掩饰不住的匆忙……
看不到村庄,只能再往前移。
才要找人打听,却见有摩托车经过,打照面时,才认得是舅爷的二女婿,当年的乡干部(零时)。奶奶在世的那个年月,没少吃奶奶的死面油饼子,被奶奶既当亲戚又当干部地伺候。显然他已然认不得我,我却认得他,也在情理之中,他本属于不记人,不记情的那种,一声姑父出口,就如一只打愣的木鸡。简短的寒暄之后,我就直奔拍摄的最好角度而去。天阴沉着脸,又是正午,不是太具备拍摄的最佳时期,可还是必须拍,因为这些路上,你无法预料还有没有下回。这不,我是近四十年里的头一回。
对面是山,靠上面是郁郁葱葱的绿,靠下面是色泽亮丽的红,同行的老苟说那河台上应该沙葱不少;山下一条不长流水的小河,印象里好像直通新塬的老庄,河这边一道目能所及的长川,说是长川,其实顶多就是一道宽阔一点的河台,密密匝匝地座落着几十户人家。
其实我想去的是瓦房,一个曾经充满神秘和向往的地方。舅爷是幌子,娟子才是心里最真切的念想,问了路才知就在跟前一里地的地方。没有为什么,就因为小时候我当过舅爷的社火探马。老人已经不在了,可老人的神态还在,美嗓子还在。“社火社火到门前,四季保平安,人马擦起土,富贵万万年。”大抵是戏给我最初的神秘。没有为什么,就因为这坨地方,曾经是水灵的娟子长大的地摊场。那里还留有娟子或深或浅的足印,或浓或淡的气息,不为一场为一方,一场缘分,一方天地,说大,大得没有边沿;说小,小得无处插针。
娟子是我上初中那会儿,深深迷恋的女孩,生得眉清目秀,有模有样。时多会闪着一双毛褐褐的眼睛,通明彻透,深不见底;高挑个,玉立身,剪一头卷耳齐发,一晃在前,一晃在后;怀抱一摞书本,一颠一步地沿着校墙跟匀称地走路。今天再想,娟子的那种恬美,就像今天镜头里的局域光,总想忍不住地去张望,还是痴痴的那种。会宁民歌里有词“为了个花儿好人品,心疼了一对眼睛。”此话若是用在娟子身上,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路旁的麦子,已经开始变色,满川道四散的麦香,天地间一场麦收的革命正在紧锣密鼓地酝酿,还有那要黄未黄,刚黄才黄的色泽,通透得惹人止不住地爱恋。不远处,收拾豌豆的老乡,身子不断地起起伏伏,见有车过,本能地朝这边张望。不用说,这路上肯定还有娟子的脚印,只不过被岁月磨平了,磨尽了而已;不用说,这路上肯定还有娟子的一根头发,正藏在泥土的土腥里朝我眨眼。
在村址旁的大场里,见到了久违的土圆仓四个,一溜边地立在原地,张着大口(顶已脱落)风雨飘摇地朝天诉说。老苟说,上面的是圆顶,利水;下面的是气眼,防潮。是啊,老先人们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有的是用不尽的智慧,你不得不服,不服也得服。老苟跟我一样,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赶忙喊我拍照,并随口取名“天下粮仓”。
就地打问娟子家当年的住地,说是走过了一点点,便有折了回来。岔道有点多,凭运气地乱撞,当从过路的老者口里又一次得知时,我这才远远地看见了大概的方向,娟子当年的家,就安在长了一团杏树的那个圆台上。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好个老宋把话尽往完里说哩。
为了挤时间,我几乎一路小跑地沿沟里的小路直奔目的地,一个胳膊湾,便把我领到了娟子家的门口。小道上多年不走人,杂草丛生,野花遍野,门前居然拴着狗,这是有人居住的迹象啊!可是我二十年前就知道她搬家了,自此没了下文。尽管如此,我还是自作多情地有些止不住的喜出望外,要是娟子能从门里走出来,给我堵住这害怕的狼狗,该有多好。我学着秦安挑货郎的模样随口喊了一句,“掌柜的,有处站店么!”岂料,那狗咬得更凶了,扑三掖四地,我赶忙顺着埂子底下的地绕到另一面去。
地边边上一口废弃的红土水窖,横七竖八地搭着些木棍,模样还在,缺水的影子还在。门前是拾掇粮食的场,场下是自家的菜园,葱茏上的葱行长得正欢,顶部新生了葱芽,摇晃着身子朝我招手,一旁是一大片大蒜,长得疏密有间,旋又想起小时候拿着这种就地选拔的蒜咕嘟吃浆水面的情景,便本能地咽了一口唾沫,擦完一把汗脸后,我就拐到了正面,这才目睹了庄子的全貌,院子坐北向南,三面有房,大门颇具气势,机瓦覆盖。瓦房瓦房,无瓦就算不上房,只是有一样,很神奇,居然跟我家一模一样,在院子的靠东南角,有一处凸出来的平台,我家的那块,当年是我准备在上面盖个高房, 迎娶娟子的地方……我不禁为自己的傻憨惹笑了,场里是草垛,柴摞,碌碡,跟前是牲口圈,猪圈,鸡圈,一应居家的必备品,后腰都有些塌陷。
门前的一侧,十几棵杏树,大小不等,婆婆娑娑,绿荫如盖。或歪着脖子俯身,或直着身子昂首。大门上铁将军把门,回身时,我就望见了对面起伏的山峦,背靠的是山,面对的是山,一山连一山,随意勾连,任由舒卷,高处高,低处低,前山堵着后山,后山抱着前山,除了山,还是山,真正的群山连绵。
可娟子早已不在这山间。想到此,突然有些说不出的伤感。
镜头里能留住的除了大山,小河,村落,屋舍,小路,一应居家的老物件,这个湾,那个拐,几乎找不到别的。时光的最深处,聚焦的不仅仅是牵念;牵念的褶痕里,久未褪色的大抵只有刻在心里的记忆,任凭时光的雨水如何汹涌,都无法冲刷,定格的皆是美好,沉淀的俱为真情。
从门前的胳膊弯的小道上回撤,我似乎听见夏日风情的讥笑,我不敢回头,不忍回头,却又频频回头,只怕有限的记忆,再被岁月的泥沙搁浅一段,还好,头顶的太阳透了一点点光亮,一时间我浑身有些软酥。
为什么会来这里?我不得而知,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略显凌乱的脚步,难道仅为前世的彼此相逢,今生的一眼回眸?
不可知。
我真回答不了自己。
倘若还余心有一点灵犀,不知彼时的娟子,不论身在何处,心在何方,是否还能响亮地打几个喷嚏。
跺脚,提腿,上车,收脚的时候,几滴汗从额头掉下来,滴在大腿上,心也随着湿漉漉的。
上了车,我弱弱地嘀咕了一句,“娟子,你还好吗?”
“你说啥?”老苟嘴里塞了个豆角竖起了耳朵喊。
“这雨怕是要把粮食下日塌。”我赶忙补了句。
老苟一面拧大了随车音响,正是周华健的《让我欢喜让我忧》 “爱到尽头覆水难收,爱悠悠恨悠悠……”
山远了,村落小了,突然觉得视线有些模糊,突然觉得喉头有些梗塞,酸酸的涩,涩涩的苦,一朵云正从安坡上空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