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看到母亲遗像时是迷惑的。
当他决定离开这个家的时候,他就从未考虑过其回来的方式,在离开那儿的三十年里,菲可以说是“白手起家”:他走遍这个国家的大江南北,进过新疆的戈壁,去过内蒙古的草原,也曾瞻仰过西藏的布达拉宫,但对他自己来说最精彩的,还是去广东做跨境电商。到现在,事业也算的上是小成,虽说不上“有钱”二字,可对付对付自己一个人的生活也可以说得上是有点“余裕”——当然,菲也没有两个人生活的打算——至少现在没有。
大体来说,三十年过去了,菲虽说对那“离去”一事还心有芥蒂,但实际上那时的记忆正逐渐如同潮水般向后退去,有如看见流星划过一样,记得是记得,不过当时许了什么愿望便是一干二净了。可以说,事到如今,那件事情在菲脑海里就仅仅剩下自己怒摔家门这一模糊的画面了。
因此,当自己某一天在自个儿的办公桌上看到一封赴丧的通知时,他还在疑惑这封通知是否发错了地址,想了好长一会儿都对其死者的姓名不抱有任何印象,直到自己下定决心要将其当作垃圾信件处理时——在其关键的前一刻,他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生母的名字。
“呀!是她呀,还真是一时想不起来。”
随即把其揉做了一团丢进了纸篓里。
“您好,请问您是?”
“我是死者的儿子。“菲说出这句话显得有点干巴,像是在沙漠里放久了的饼干,实实在在的。他在等着对方回话开门的短暂时间里略略扫了几眼”自家“锈迹斑斑的大门,心里暗暗惊叹:自己对这东西的印象还是有点的,他曾极度怀疑自己那”摔门“的记忆是自己根据那”离家出走“这四个字胡乱杜撰的,就如同对同一事物的二次创作,现在看来也许是自己多想了。
门没有如自己所料般打开。
菲显得有点疑惑,但是看到自己的回答也在这位接待人员的脸上写了同样的二字——并非自己有意将其称作接待人员,大概是自个儿不认识的什么远房亲戚,但也无所谓,既然他正做着类似于接待的活计,那就并不妨碍菲将其称作“接待人员“。
菲实在是对他的傻里傻气深感无语,谁会为不认识的人的死亡千里迢迢地跑上一趟,况且今天是工作日呀!有钱不挣就仅为了来别人家里的葬礼上捣乱?!拜托,我没那么无聊,都已经到二十一世纪中叶了,国民素质尚未低的如此可怜。你犯得着为了一个自己不是特别能确定的名字而和我在这里干耗嘛!
无奈之下,菲递出了自己的名片。
却不曾想到这一动作却使这名“接待人员“更加显得不解了‘他的身子还是执意挡在车前。
“对不起,先生,我不记得夫人她还有……“
菲已经没有心情听他下面的话了。他赌博似的点开通讯录,找到了那个那人的名字,点下,拨通,再按下这一动作的发生和接通这一行为的承接竟有如花滑运动员在冰面起舞那般顺滑,这不禁让菲也吓了一跳。可很快他又将自己的思绪收拢了回来。
“进不去。“
“把电话给他听“
菲把手伸出车窗把手机递给了那个“对文明发展程度不放心“的男人。在他几声”嗯“”明白“之后,菲终于进到了这个自己所谓的家里头。
再看到母亲就已经是躺在大木盒里头了,画着精致的妆容。在菲的记忆里,那个女人就没有下太大功夫在她自己的仪容仪表上——真是个切切实实的一位实用主义贯彻者,只要看着整洁,就可以凑合着出门,即便哪里有点瑕疵也是无伤大雅。确实,菲也是对这一观点深表认同。
“真是该死呀!”
菲暗自嘀咕道。不知道此刻这种行为是否在此时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呢?但看看她这种安静祥和的面容,仿佛是在和菲相对:我对自己还有一个儿子的事实一无所知。菲就感到恼火‘:这样又何必叫我来呢?
菲抬头看向她露出微笑的黑白照,无奈地发问。
菲在她的灵前默哀三分钟之后,就静静得退到众客人所在的大厅中,其实有肯恩的话,菲是想一走了之的,他认为自己的任务到这里已经圆满了,要是换做在打游戏那此时电脑屏幕上显示的肯定是“恭喜通关”的字样。只可惜,这儿不是什么电子游戏,是建立于物质之上的一种文明社会,很多事儿除任务之外还有叫“使命”的东西,很多人在日常生活里碰到这词不免有点陌生,仿佛那是发生在遥远天边的童话故事。菲早已深刻地认识到它的存在——早在三十年前,“使命”就驱使他离开这里,而在三十年后,又同样是“使命”把他驱赶回来——他不能提前离开,他有必要等到这场无意义的葬礼完完全全地结束:要像客人一样光临,也要像客人一样离去,这是“使命”给菲的忠告。
菲在这个家里走走停停,但目光并未在这儿的某处做长时间的停留。如果在这时要从这“家”中去寻找什么熟悉感,那菲只会对这种伪善表示两声冷笑,“要回来早回来了”,菲对自己的看法做了以上的解释,不过稍微思考之后又是在心里发出一阵苦笑:我自己这是回来的行为又算是什么?
“不伦不类。“
菲对自己做了一个自认客观中肯地评价。
菲不和其他来客一同回忆死者的过往,也不和他们一同对她的死亡表示感叹。菲甚至对她死的具体原因没有一丝了解:究竟是由于自然原因还是事故导致,他丝毫不关心。就是静静地看着仪式进行,结束。代表人物挨个上台来发表对死者的感激之情,这种虚伪的做作令菲恶心,但他也不好发作什么,这是别人的丧礼,而自己是受邀参加的,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即便那群人在她灵前口出狂言,自己那时在口头上才有道德谴责的义务,况且这还要取决于自己的想法。没有办法,道德要靠自觉嘛。菲也是对这个看法深感无耻,但 结合实际情况来说,法律总比道德来的实用;没有实质性的惩罚,对于大家来说就只是开开玩笑。
“夫人可真是好人呀!你说是不?”
突如其来的对话让菲有点措手不及,可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是在称道那个女人的“优良品质”。
“额,是的呢!”菲的回答显得有点勉强。对方似乎也正沉浸在巨大的伤痛中,对菲的这点不自然没有深究。他也许只是想得到一种认同,一种普遍的认同。仅此而已。
“那肯定是的,夫人她对谁都好心,什么家里丢东西还是什么物件不够了,你去找夫人,她都会借的,你要是实在忙,去找夫人帮忙带小孩也是行的,我就没见过夫人有拒绝什么的。”
“确实呢,夫人就是一副热心肠,反而是她在害怕帮不上我们似的。”
“……”
菲听到这些称颂的话,并不发表任何意见,没有反驳也不赞成。对于她是怎样的人,他连盖棺定论也做不到,他不确定在这三十年里这个女人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而又究竟有遇见什么样的变故,她又是如何待人处事的等等。这些,菲只能说是一无所知。要用那三十年前的信息来评判三十年后的人只能说是有失偏颇,况且对于现在亦或是以后的她,菲已不做关心。
可那个时间段的她是什么样了的呢?菲缓缓调节记忆的的尺轮,尽力想从此处唤回一种似高曾相识的触感:发型?是长发,平直顺滑的吗大概是吧,但好像有一小段时间剪成短发之后又好像换回来了.但我确定走的时候还是长发。菲向灵堂那儿瞟了一眼,是烫的卷曲的齐肩短发,顿时有了一种考试过后对答案时得知自己做得一塌糊涂的败兴,索性就把刚刚好不容易积攒的的碎片彻底丢了个粉碎——连那“标准答案”是真真切切地不想再多看一眼。
他对自己母亲的尸体有了一种厌恶之情。
是的,菲就是如此在自己心里承认了。
伴随着菲的胡思乱想,仪式也进行到了尾声,该有死者的直系亲属将棺材抬进灵车送山火葬了。
“请亲属上前来。”司礼官在台上大喊。
作为菲生理学的父亲挺直地立在一旁,之后又上来了两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菲依稀从脸的轮廓和家族关系里推断,应该是那两位大伯。“也是老了呀”,菲这么想着有点自嘲,事实表明的如此明显以至于这句话都成了一句废话。
“确实是废话。“
又是一句。
还是少了一个人。
葬礼上的规矩就是那么死板,特别是在乡下,越是关乎传统的事情其变化也就越发的困难。但凡你要是说它的不是便会有一大堆人对你群起而攻之,这是关乎脸面的问题——从古至今,就这类问题最是麻烦。而眼下的事实就是如此尴尬,众位宾客大都只是由于受过那女人的恩惠而来的,用菲的大白话来说:就是没有半毛钱关系。这些人的去留在这一传统面前毫无必要。必要的还是流淌在亲人里的血,而恰好就在这一方面少了一个人。
“少了一个人。”人们这时才恍然大悟般地窃窃私语起来。
“听说夫人不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嘛!”
“好像是,没怎么听夫人谈过。”
“怎么会说,家丑不可外扬呀,夫人怎么会到处去说。”
“有的有的,你难道没看到夫人家客厅中央的照片吗?那里面不是有三个人,夫人和她丈夫,还有一个小孩!”
“对对对,想起来了,你这么一说我也有印象了,上次我去夫人家的时候……”很快,这种本是似是而非的陈述就在人们共同创作的虚假记忆中转变成了板上钉钉地绝对公理,虽说他们在此刻所证明的确实是事实,可是菲的心里还是感到了烦躁。
“……那家伙一成年就跑出去了,好几年都没有回来了。”
“可不呢!应该有个几十年了吧,可能还不止。”一位看样子是四十上下的老女人——菲反正是对她看不过眼——恨恨地说出这几行字来,搞得菲也想反思自己是和她哪里结怨了。“害,夫人人那么好,却是可惜养了个白眼狼。”
“对,现在他娘死了,他可能还在那里瞎混呢!”
“是呀是呀,这种人,真的是……要是他这时候能回来就好了。“
“好什么!“有位老年人听到这一句后勃然大怒:”我是决不允许这样的人碰夫人的棺木的。“
“那你来说,谁能来?你一大把年纪了该不会还不知道村里的规矩吧!“这句又堵得刚刚那位老人说不出话来,只好是自顾自地吐了一句:”反正不能是他来。“
场下的窃窃私语逐渐演化成一场争论:究竟那位儿子是否有资格当起那根冰冷的铁杆。菲只觉得这些人好笑,完全没有意识到是自己引发了这场争论,并且自己正处于漩涡中心。下方吵得越来越火热,丝毫没察觉他们口中的“夫人“在他们给予与剥夺的慎重选择里变得越发冰冷。真是死人的权利就不是权利。
菲巴视线转向台上,“是那个男人的眼睛“。他的父亲正在注视着他,”他是在斥诉吗?悲伤,愤怒,不满,没有,都没有,就连他以前所熟悉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都不见了。“非不曾在他的眼里读出什么,就是想根据他的表情做任意方向的曲解也不可行。菲这下确信了:他只是在进行看这一动作而已。
事实如此。菲大步流星地跨上台去,抬起铁杆,所有人在此时安静了,没有人在此时说什么。大家都知晓了,只是沉默着而已。“可以了吧。”男人点点头,送葬最后的仪式就在乌鸦般的死寂中开始了。
菲没有跟着灵车一路前去山上,时将遗体放入专用的冷藏车之后,拒收了按惯例发的红包。
“你的。”男人给了菲一份。
“不用,留着你到时再用吧,没准还用得上。”菲头也不回得坐进了座驾里,插入钥匙,点燃引擎,与装着“生母”的灵车擦肩而过。
在路上,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在车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菲皱皱眉头,仔细感受着方向盘上的双手,思考着它们在和抓着那根铁杆的时候有什么不同:温度,一样;湿度,一样;甚至可能连摩擦用到的纹路都一样……菲不断的用科学客观的态度论证二者之间的一致性。
可是不对。
从菲决定去参加葬礼的那一刻,有事物就在发生变化。“乱套了”菲发现自己在说这句话时有点哽咽。他好像正在想起点什么:是母亲在门口送自己去毕业典礼的画面,母亲的脸上是没有微笑的,她问我那个这个,自己也是敷衍的回答,最后,她叹了口气,默默的看着我关上了离家的大门。那一刻,我认为我自由了,我离开了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家,而那一面也这就是最后一面了。母亲她也许是在那隐隐之中知道了,所以她什么也不说。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有如刚刚她在那木头里躺着的……菲气得猛砸方向盘,结果让车身一阵晃动。菲一脚踩停自家的别克,一会儿,有位男子气冲冲地敲击他的车窗。
“喂,你会不会开车呀!”
“我妈死了。“菲打开车门,掩面站立在路的中央,在无数声鸣笛与咒骂声中独自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