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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成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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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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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 叔

 

1

出外多年回到故乡,听到的第一要闻就是丙叔的死讯。即令我生发了一种悲哀,那喘气病发作的老头形象,也立即浮现在眼前,那是因为,当年,他把我从水里救上来的时候,很喘了一阵子的缘故。然而,也立即生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欢快,因为丙叔毕竟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当年的一些佚事,也是多么地令人难于忘怀!

2

夏天的一个早上,太阳已经升起一竹竿多高了,丙叔才从床铺上爬起来。他不紧不慢地“咳咳”两声,然后走出去,躺到门外照例事先安放好的躺椅上。

正在灶间里忙活的丙婶,听到丈夫起床的暗号,赶紧呼唤在外面早读的儿子:“勤勤,给爸爸端洗脸水去。快,爸爸起床了!”

八岁的勤勤,端着水边走边想着刚才的数学公式,脚下一绊“嘭”地一声摔倒,面盆里的水泼了一地。他摔痛了但不敢吱声。

丙叔跑进来,从碗柜架上抽出一根牛鞭棍,那是专为勤勤置办的。他对勤勤骂着,劈头盖脸地就打一顿。丙婶跑出来,站在旁边劝着,却解救不了。

丙叔把一切恼恨都加在牛鞭棍上。他恨,恨勤勤不是他亲生,恨丙婶不曾为他养儿子,尽管那病根在他自己:他当年走南闯北,不检点的风花雪月上,落下了不育之症。他不反省自己,却时时都要骂:养只鸡还下蛋,屋里一个人,蛋都不球得一个!丙婶当然会跟他干仗,但每次的结果,上风毕竟总是丙叔占得了的。

打着打着,丙叔也终于歇了手:他的喘气病犯了!

九点过钟,丙叔才慢摇慢摆地上班去——他,一个从医30多年的“医生”,却由于从未开过一张正经有用的医方单子。就只好到药房去抓药;又因为发错药差点药死人,再改行到门诊部去收费;却又时常算些糊涂账,引起顾客的不满……几经沧桑,他现在是B医院的正印守门官兼打杂。单位上照顾他,去迟一点也无所谓的。偶尔,丙叔也会杜撰个把理由,把迟到或早退的原因,混锣打鼓地麻混过去。

3

小镇的后面有一条小河,一座双孔石桥把两岸接通。临河的小镇人,包括丙叔在内,都有爱美的传统。丙叔也性喜洁净,喜欢培植花草栽种果树,这是他的一大优点。那时候,生态保持良好,河水没受到污染,小河的潺潺流水,常年清幽幽地流过小桥,转弯抹角绕着麻柳树的脚下,流进大河里。丙叔就在自家门前的小河边上,种了橘子树和一些花草,不时地精心培养。当橘子树开花挂果之时,那银纱雪花般的花朵,橄榄球似的果实,也确实令人喜爱,加上兰花菊花杜鹃花牡丹花芍药花们的轮流陪衬,也确乎能给人以赏心悦目的感觉和享受。丙叔说这是他的小花园。他也经常邀约些朋友,来这里喝茶下棋或摆龙门阵。

自从被丙叔救过之后,我就成了他家的常客。丙叔时常带我到他的小花园里,要我帮他拔草护理花木。他怕我不懂,还告诉我:花草树木可以净化空气美化环境,使人爽心悦目身心健康益寿延年。他说他每天都要来,看着生机勃勃的花草树木他心里就高兴。他一高兴,病魔就退避三舍了,他的身体就健康了,日子就过得开心了。这时候,丙叔高兴了,就会忘情地唱一段“山歌好唱口难开”之类的山歌小调,或“啷啰哩啰哩啰啷啰”、“咣哧喽哧咣哧喽哧”地哼唱一段戏曲,来点染环境和气氛,也能给人带来些许的快乐。

4

我把丙叔当作救命恩人,视为最可尊敬的长辈。丙叔基本不通文墨,却往往爱胡诌几句他所谓的诗,并往往自诩有李太白的风味。我当然不便出他的丑,只是他自有强要出丑的时候——

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这地方还没有电视,电影要一月两月……甚至半载一年才得看一回。冬春秋季的晚上,成年的男人们有的到茶馆喝茶,或是约几个人玩牌小耍。女人和老的少的,很早便休息了。倘是有说书唱段子唱戏的在开场演出,也很受欢迎。夏天就不同了,天热,在没有空调电扇的年代,人们都喜欢摇把扇子,找一个空气好又凉爽些的地方乘凉。小河的石桥两岸,河风送爽芳草萋萋岸柳荫浓,便成为夏天晚上人们乘凉歇息的好去处。

一连几天,茶馆的曹三爷每晚上都在桥上说《三国演义》。曹三爷说书说得不错,又是说白书,听众不花钱就来得多,称得上是场场爆满。

由于离得近,丙叔便有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越感,也俨然以主人自居。每晚上他都分派勤勤几个小把戏,搬桌子安凳子预备茶水,显示出他好客图闹热的性格。铺派一阵子之后,如果没有人陪他说话,他就自坐在那里,二郎腿一跷,反复诵唱“娇小淑女,金子好逑”去了。

八点过钟,曹三爷翩翩而来。他的书正说到“赤壁之战”。他毫不客气地享受过丙叔递过来的卷烟和浓茶之后,清了清喉咙:“列位,上回书上说到,诸葛亮随鲁肃过江东,舌战群儒说动孙权——”

“慢点,”冷不防丙叔插进来,“你老兄咋又来了?‘儒’不读‘如’,读‘汝’,跟鲁肃的“鲁”差不多的音唦!”

“这……”曹三爷不知说什么说,而听众哗然。

“爸爸,”十四岁的勤勤,以他中学生的知识来证实说,“那个字是读‘如’,阳平;‘汝’却是上声。我们老师也是这样讲的。”

“大胆!”丙叔立即吼起来,“跟老子‘爬海夹豌豆’赶快滚,小娃儿家多啥子嘴。滚、滚、快滚!”

“人家老师是这样讲的嘛。”勤勤不服气,嘟哝着。

丙叔立刻跳起来:“你个狗日的一点也没得家教!老子们今天非把你龟儿子打趴杆不可!”

丙婶赶来,叫勤勤:“快跑!”

勤勤猛跑,五叔紧追,两爷子绕着圈儿赛“马拉松”。丙叔边跑边拖声曳气地唱:“上声去声,老子们打得你爹一声来妈一声;阴平阳平,老子们打得你啃土都搞不赢……”

然而不一会丙叔就喘起来,慌得丙婶和一些人慌忙去搀扶……听众呢,却因为这场“煞风景”的缘故,只好没趣地走散。至于孙刘如何联合,火烧赤壁大败曹操,只好劳神自己去“想当然”了。

5

“营救曹操”事件(过后人们这么称呼)发生之后,丙叔在我心中的地位陡然下降,仍是救命恩人,却算不得理想的长辈,那原因在于,我有一个非常贤明,且宽容大度的父亲。

我常常同情勤勤的遭遇,却由于他大着我好几岁而力不从心,不过,幸好他终于长成了人高马大的汉子。

走进丙叔的家里,就恍若走进两个世界。

外间屋的勤勤,喜书善画,文史哲经加上无线电,这些书籍经常挤满了他的书柜和写字台。

里间屋的丙叔也善画,却是画符。他经常画些来巾巾甩甩地吊起贴起。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邀约三朋四友,空闲时来家里打纸牌哈麻将。

因此,他家里便往往会发生些两军对垒的小摩擦。

这一天,勤勤带着他的自学小组,来家里讨论《资本论》。

里面,早就烟雾弥漫地展开了“麻雀大战”。

“怎么办?”一个组员问。

“不管他,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里面的“河水”却偏偏要犯“井水”。“吃”、“碰”之类的军事术语加上吆喝、喝采的强烈声浪,充斥了那个空间,又还常常侵边袭界地漫过这边来,勤勤们的讨论因此时时被迫中断。

勤勤只好进去央求说:“爸爸,请你们轻一点吧!”

“娘的个屁!”丙叔正因为今天手气不好,输了很多,刚才又连挨了庄家两个满贯而有气无处发泄,见勤勤竟敢来干涉他,就立即暴跳而起,“老子们的家,想咋个就咋个,由不得你,快滚!”

殊不知,勤勤毕竟长大了,不但不滚还要解释。丙叔更是唾沫飞溅暴跳如雷。于是,两边的士兵只好自动“撤出阵地”,由两军主帅留下来单枪匹马地拼搏对垒。

6

自那以后,丙叔在家里便有些事事力不从心的感觉。他就常常在没人的时候,对着我发几声哀叹,惋叹他地位的动摇,并抱怨丙婶不该事事护着勤勤而跟他作对。这当然引发了我的同情心。我逐渐回升了一些对他的尊敬,但由于有一次,他吐露出要“收我为徒”的意思,又迫使我化尊敬为可怜。

丙叔有一套堪舆书籍。照他的说法说是:堪舆书加罗盘等于烧卤和单碗钱。他那时已到了接近退休的年龄。却在某一天的早晚,悟出了帮人看地的诀窍。他经常星期六下午出去,星期一上午回来,跟人家找找坟地看看风水拨个志向,捞点外水。他对我说他找到了晚年的生活方式和乐趣。

有一回,丙叔从乡下回来,十点过了,他把家什一扔,喊声“勤勤他妈”,却不等答应就急忙上班去了。

整半天他都心欠欠的,记挂着他的家什,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他不等下班又跑回来,一看扔在桌上的堪舆书和罗盘不见了。他立刻惊得周身起了鸡皮疙瘩,大声喊:“勤勤妈,我的东西呢?”

丙婶从里间出来:“啥东西呐?”

“堪舆书跟罗盘唦!咋不见了,哪去了?”

“烧了。”丙婶平平静静地说。

晴天霹雳。丙叔觉得周身的血液都仿佛要窜上脑门,仿佛要迸出来。他想奋起全身之力向丙婶击去,又终于不曾做出来。他声嘶力竭地“你你你”吼了一阵,反而丧气地倒在长竹椅上,悲哀地看着丙婶,乞求地抱一点希望地说:“是假烧了还是真烧了,是全烧了还是烧了什么了?”

丙婶怕他急出病来,说:“真烧了,不过,罗盘还在。”

“你们这些人罗!”丙叔叹口气,说,“这么为贵的东西,现在净拿钱你都不好买到,真是败家子也,败家子也!”他垂下头去,好像是在哀悼,思念或惋叹失去了单碗钱。过了一会,他忽然又问,“烧了,灰呢?”

“灰?灰拿来有哪样用呐?”五婶不由好笑,“那不是,扫一堆儿码起。我完全是为了你好。你出门带上堪舆书,我怕人家说你搞反动宣传哩!”

“你们这些人罗!”丙叔又叹了一口气,特意上街买一个土罐,把灰捧来装起,而后凝神伫目,虔诚至极地喝了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而后包好,而后用画了符的黄布封上。

下午,丙叔扯个拐不上班,找了两块薄木板;请二木匠做了个“金箱”,把盔罐连同画好的两道符装在里面,而后又在外面封上,号了诀。

过后我听说,五婶其实是背了黑锅,要不是她发现及时,罗盘也会一并化了灰烬。她说:“你一齐烧了,不把他逼死?”勤勤觉得有道理,才手下留情,留下罗盘下一次再烧。

7

我常常想:丙叔为啥会有那些不合时宜的思想与主张,身体力行不说,还想为它们的泛滥,找一块繁殖的土壤。不过,我后来还是常常同情他:他在家中的地位是每况愈下,越来越令人悲叹。

据说,丙叔临死的时候,叫丙婶抱来装有灰罐的金箱,连罗盘一起摆在他面前。他对着这两件宝贝,目不转睛地注视了好一阵,仿佛要把他的一往情深,和临别时的眷恋都倾注进去。过了好久,他终于喊:“勤勤。”

勤勤走过去:“爸爸,你要说什么吗?”

“我?”他难过地说,“勤勤你恨我,是不是呐?”

“不会的,爸爸。”勤勤安慰地说,“咋会呢?”

“不,我晓得你一定会恨我!”丙叔有气无力地说,“不过,我求求你:我走后,你不要尽把你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弄来,也不要改变这屋子的样子。你答应我吗,还是不答应嘛?”

“爸爸,你精神不好,休息一下吧。老谈这些干啥呢?说话费精神嘛!”

“啊,你是不肯答应我,我们父子一场,你竟不肯答应我!”他回头对丙婶说,“勤勤他妈,你扶我起来,我要给他下跪,求他让我这一次!”

丙婶眼泪汪汪地说:“勤勤答应罗,你安心睡倒嘛!”

勤勤说:“爸爸,你安心养病吧,我上班去了。”

丙叔眼看着勤勤走了,对丙婶说:“我晓得,他是靠不住的,我求求你,看在老夫妻情份上,答应我,不要改变我屋里的样子,连摆设也照旧不动。还有,”他抖抖索索地指着罗盘和金箱说,“把它们装进棺材里,放在我手边!”

丙婶眼泪汪汪地点点头……

据说,后来,丙叔的家里焕然一新。那是由于母子俩同心协力,在新媳妇的大力参预下,彻头彻尾里里外外地改变了一番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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