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岸人家

1

赤水河是以往川盐入黔的主要水上通道。赤水河沿途的港口码头，是盐船经过时装载卸载转载时或出发或停靠或到达的地方，因大多在古老的仁怀县辖区之内，就被命名为仁岸。

幺姑的家就在赤水河边，早先是东门坡石沓沓下的河边，后来是鸭里滩河边，再后来又是东门口下面渡口上的河边。

幺姑的一生，与“幺”有不解之缘；她在未出嫁之时是“幺姑”；嫁给幺哥之后成了“幺嫂”；幺哥又亲昵地喊她“幺妹”；年龄稍大点就成为孩子们口中的“幺婶”；在一段时间里，又成为一些人口中叨念、心中挂念、日常思念，见不到就担心悬念，见到了就把不住心生邪念的幺寡妇。

2

幺姑未曾出嫁的时候，那年月里的女子，如果是大家闺秀，是不得出门，必须待在闺阁之中，读背三从四德，学练针指活儿，以备将来出嫁后相夫教子的。幺姑的父母是推灰磨（豆腐）卖的，是帮人浆洗连补的，家里穷了就没那么多的讲究。她的哥哥姐姐们，有的出脱（亡故）了，有的结婚后自立门户了，有的外出不归杳无音讯了，家中就剩下她一个人同父母生活相依为命。因此，她幺姑不受封建礼教的约束，也没受到家长的多少限制，可以每天疯叉叉地到处跑动到处玩耍。有时候她也帮家里给人家送点灰磨或洗净晒干熨好的衣服之类，更是无拘无束的堂而皇之无顾忌地自由自在跑耍了。

幺姑常在东门河边一带玩耍，也会到北门河边一带玩耍，也常在东门石沓沓一带玩耍。

时间长了，幺姑熟悉了石沓沓街道，对石沓沓街道产生了属于她自己的独特的理解：她认为石沓沓街道象一条鱼，一条形状奇特的叫不出名字的向上攀爬的大鱼。

赤水东门的石沓沓街，从东门河边起，向东往烟墩上方向，铺展伸延弯曲自然爬行成趣，像一条出水后在陆地上向上爬行的鳄鱼，这是高贵的扬子鳄。有一次长江涨水，扬子鳄上溯进入川江，到合江之后，又想畅游赤水河，浏览赤水河两岸美丽的自然风光，就滞留在仁怀厅城东门下的水沱中不走了，却又时不时地从水沱中爬上岸来观赏赤水城的风景。扬子鳄上岸后，昂头扭身向前向上，爬出来一条形状独特的充溢着诗情画意文韵风景的街道。鳄鱼手脚并用，向两边扒拉，在古老的木结构青瓦平房或泥夹壁青瓦平房的间隙间，梳理成一条条蜿蜒延伸的小巷。小巷边有清泉古井，石梯石级，有古老苍劲的黄桷树香樟树柏村桃树李树，有兰草桂花菊花玫瑰花水仙花，有的为人遮阳挡雨送风送爽，有的开花结果放香吐郁，送来让人舒适清爽的气息。小巷的路上石板上有斑驳的青苔地藓，记载着古老石阶和街道的悠远历史。一些生命力顽强的藤蔓或爬山虎，悠闲自在的纠结缠络着，趴拉或铺展在老东门城墙的石隙或石壁上。

扬子鳄的鱼尾在水边，鱼身就在石沓沓的古街上摆动，鱼头就伸出在烟墩上，仰望着天台山。扬子鳄经历过沧海桑田，究竟阅览过多少赤水河两岸的绚丽壮阔的山水风光，铭记了多少石沓沓古街发生的婉转动人的故事，见识了多少河上的帆来船往，见证了多少的船工的喜怒哀乐，聆听过多少次的船工号子的慷慨或悲壮……只有它自己知晓。

3

赤水河是运载货物的能手，它能使盐船木排竹筏，在悠扬的川江号子或是激越整齐的推桡撑篙搬舵的歌谣中乘风破浪而安全到达目的地。赤水河也是营造美丽的风景林带的高手，它把河两岸的山峰山坡沟谷原野的树林竹林山花野果，滋养得葱茏茂盛鲜艳丰硕，使人观赏不够赞叹不绝馋涎欲滴而心弛神往。赤水河是一条古老的河流，也是一条老骥伏枥志犹千里的河流，更是一条能包容接纳和梳理险滩激流陡坎暗礁的河流，在这方面也称得上是行家里手。它离开了发源地云南镇雄的鱼洞乡大洞口之后，就一路冲沟出谷吞礁没石穿岩履险吼声震天奇迹不断，它在天鼓岩穿岩过隙，在蜈蚣岩裂石穿云，在元厚滩咆哮如雷……它在冲出了浓荫蔽日高岸深谷曲狭绵长的葫市长滩之后，又开辟出湍流激险的鸭里三滩，这是盐船过此必出载上滩的地方。继而，它滚下大别小别荔枝滩，急速地向下游丙滩方向呼啸奔流而去，并把沿河两岸的丹崖赤壁清溪绿野金桫葱树碧竹，合理搭配成美不胜收的令人流连忘返的风景。

幺哥的家就在鸭里滩河边。

河流从山谷中穿出，河两岸都是山。西岸的山脚下有一间茅草屋。屋前屋后屋左屋右，树围竹绕藤牵草蔓。一条脚迹窝似的小路，从河边左弯右拐地往上攀爬，把茅屋和河滩连在一起。

幺哥就出生在茅草屋中，是道地的土生土长的鸭里滩的人。他从小就喜欢在河里捕鱼捞虾，有一身好水性，人称为水猫子。他也喜欢弄船，喜欢放排划拖拖，后来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船工，成为拉盐船的纤夫中的一员。

幺姑嫁到幺哥家里的时候，幺哥已经在弄船当纤夫了。走船是讲趟数的。走一趟船到达目的地之后，回家来就要等，等待下一趟船。这中间的时间，有时很紧迫，头天到家第二天就走，或是上午到家下午又走。但多数的时候，却是在家的时间多，空闲十天半月甚至一月两月或三月五月半年都是有的事，有时得罪了船老板，被除名解雇了不用了也是有的事。

在空闲在家的日子里，幺哥就会去联系活路，或帮人砍树伐竹放排划拖拖，或去深山老林当搬运工盘担子，或在家打伙弄渡船。渡船是他们家比较固定的收入来源。早些年，渡船是幺哥的父亲摆弄。后来是幺哥推过河船。幺姑嫁来之后，幺哥手把手地教会了她摆渡的技术和规则，于是推过河船的事就由幺姑一人承担了。幺哥自己，尽量去拉纤或找零绰绰活路干，总是想多得一点收入。

幺哥把幺姑当成宝贝，亲昵地一直喊她是“幺妹”。平常，幺哥在家的时候，里外的活儿，包括渡船上的活儿和菜地上的活儿，基本都是他一手包揽，有时候有盐船经过要下载过单，这时候是他们家财星高照的时候，转载过单盐船货物，要得到一笔钱。转载过单货物的时候，往往是全家出动一齐上阵。幺哥的父母健在之时也要参与。

公婆先后去世了，幺哥幺姑的紧巴辛苦却又恩爱和美的生活仍然继续着。有时候，在摆渡劳累一天之后，幺姑会久久不能入睡，思念走船拉纤的幺哥。她板着指头计算幺哥出外的时间，设想幺哥在纤路上的跋涉和艰难，猜测幺哥有没有也在想她……她计算的幺哥出门耽搁的日子，往往会比实际的时间要多出半天一天的。这正好印证俗语中的“男人出门三天半，婆娘按倒四天算”那句老话，其实，这中间，包含着她幺姑作为女人，对幺哥的思念牵挂关心担忧和期待，是她对幺哥的牵心挂肠的真情实意的流露。

这种充满憧憬和期待的日子又过了好几年。

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回，一同走船的工友们带回的是不好的消息：盐船拉上水，从丙滩出发之后，在还没到达鸭里滩之时，幺哥在纤路上捡挽，不幸失足滚岩摔死落水了……

幺姑当时就哀痛至极昏迷不省人事了……

4

赤水河边，有一条纤路，从河口合江开始，途径密溪、先市、车辋、赤水、复兴、丙滩、荔枝溪、鸭里滩、葫芦垴、陛诏、元厚……一直往上游伸延。纤路有时如细线，有时藏头露尾，有时又完全没有影儿，没入在沙砾、乱石、鹅卵石、水狮柴、荆棘、活麻或茅草丛的吞食或遮掩之中。纤路如蚯蚓般的蜿蜒扭曲，穿越过悬崖峭壁岩扁危石沟谷险滩沙滩碛坝。纤路伴随着盐船的航路选择，时而东岸时而西岸地若有若无时隐时现。

纤路是拉盐船的纤夫踩踏出来的，也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浸染和铺垫成的川盐入黔的道路。

这一段河岸河滩，是岩石家族的领地。若千亿万年之前，山体大面积崩塌，泥石流发生，岩石大砣小砣地从山顶顺山坡滚落，圆的扁的大的小的长的短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乱七八糟地摆满了河滩拥挤了河床，阻塞了河流，迫使河道变形改向。后来，由于地壳运动地表抬升，又把海底的泥沙和鹅卵石翻托上来，填塞镶嵌在石包家族中间。于是，一些植物如黄桷树水灯苔马桑树黄荆树水狮柴蒲草灯笼草们，也趁机钻空子挤进来，在石包的缝隙间艰难地顽强地生长，才共同塑造成了幺姑见到的河岸河滩的现在的面貌。经历了岁月沧桑的河岸河滩，仍然显得古老而朴素，在晚风中给人以凉爽清新的感觉。

一块企鹅般孤悬站立的岩石，边上有一棵大个的马桑树，走船的人为拉纤方便，已经得到地方上的同意，将马桑树砍了，但树桩未刨干净，马桑树桩就时不时地借助春风春雨的滋润，发些芽叶长些枝干出来。于是，当有牯牛船经过之时，纤绳有时就挂在了树桩树枝上。这种时候，就要有人去将挂住的纤绳捡出来抛向河里的空旷之处，让盐船继续拉走。这工作就叫捡挽。捡挽是一件很危险的工作，但作为拉盐船的纤夫，轮到该你去检挽的时候，你必须得去，再危险再劳累也要把工作做好。

幺哥就是去检挽，失足坠岩摔死落水的。

幺姑就坐在幺哥出事的地点，面对河水祭奠沉思。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那留在心中的往事，却伴随记忆源源不断络绎不绝地潮涌上来。那些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清晰而难忘！

幺姑知道：她和他的那些令人见了会耳烧面热的动作，那些令人看了会面红心跳的语言，由动作和语言组合成的恩爱缠绵的画面，被赤水河看见了听见了记下了，而且永远地带走了回不来了！

幺姑很后悔：她不该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幺哥。要是答应了他的乞求，生一个孩子，有个纪念也好。而今，这一切都永远失去了！

5

古老的赤水城又叫仁怀厅城，有四道城门：东南西北。南门近山，其余三道城门都靠水，也是码头。赤水河从甲子口下来过了柴滩之后，依次流过西门北门东门，然后向下游马村方向流去，过了鲢鱼溪之后就进入四川合江县境。若从鲢鱼溪上溯来数，则是依次经过东门北门西门，而后溯水而上往老仁怀丙滩葫市的方向。从甲子口下来绕城而过的一段河流，形状像一张弯弓或犁鸢，因之厅城所在地又称犁鸢坝。弯弓的弓弦在贵州的一边，弓背朝向四川符家坳，北门就在弓背上。北门离东门最近，像关系好得很的两家邻居。北门码头和东门码头，是赤水河在仁怀厅城的最热闹的码头。川盐入黔，盐船靠岸起载转载装载，多数都是在这两个码头。这两个码头船进船出人来人往，又是过河的渡口，因之，发生的故事多，也很耐读。

北门上生长的女共产党员汪雨馨，与东门石沓沓河边生长的贫民姑娘幺姑是好友。天长地久，在两人之间就发生了一些故事。

汪雨馨长幺姑两岁，幺姑喊汪雨馨是姐姐。

在汪雨馨的影响和帮助之下，幺姑先是加入了团组织，后来又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汪雨馨在赤水开展革命活动期间，幺姑时常跟随在汪雨馨身边，帮助站个岗放个哨，或散发传单，或张贴标语等等。幺姑父母阻挡她，她也不改不悔。汪雨馨只要有事喊倒她，幺姑一定会准时出现。

汪雨馨主要是以教书为掩护，开展以学运和农运为主的革命活动。一次，赤水女中和赤水省立二中等学校组织街头宣传活动。汪雨馨走上讲台，发表演说，她揭露了批驳了帝国主义、国民党军阀的暴行和反动本质，引起了赤水的国民党地方军阀政府的注意。反动军阀派人到处跟踪，盯汪雨馨的梢。这一次就多亏了幺姑组织一些东门北门一带的朋友予以帮助，保护了汪雨馨，使汪雨馨摆脱了敌人的盯梢跟踪，安全转移了。

一年之后，汪雨馨又回到赤水来，在县城和复兴丙滩一带开展革命活动。她深入农村，与农民同吃同住，教农民识字，一起下地劳动，跟农民作宣传，讲解共产党领导人民进行革命斗争，是为了让广大劳动群众翻身得解放过上好日子的道理。因为她的反复的宣传，老百姓知道了共产党、苏维埃政权和红军，明白了要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反对军阀和地主豪绅的压迫剥削，进行反帝反封建和抗租抗税的斗争，维护劳动人民的权益，争取翻身解放的道理。一些人因此走上了革命道路，成为了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在迎接红军四渡赤水和后来的革命斗争中作出了贡献。

汪雨馨还在一些地方组建了妇女读书会，通过集中组织知识女性和劳动妇女上课、讲解、讨论、走访交流等方式，使广大的妇女群众懂得妇女应该组织起来，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争取男女平等，争取翻身解放的道理。在她的宣传和带动下，一些觉醒了的知识女性和劳动妇女，投身到革命队伍中来了。

由于汪雨馨等共产党人的努力工作，赤水地区的工人运动、农民运动、学生运动、妇女运动等革命活动都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国民党政府要镇压革命群众，扑灭革命的火焰，派出军警到处破坏，侦缉、跟踪、抓捕共产党人。

国民党军警获悉汪雨馨就是在一年前组织群众帮助红军四渡赤水河，被通缉抓捕却又在革命群众的掩护帮助下逃脱的女共产党员时，立刻派人带兵四乡搜捕，并在场镇的要隘路口、码头渡口等地方设立岗哨进行盘查，要将汪雨馨抓捕归案，关进监狱审问，企图获得更多的有价值的信息，使他们的破坏活动取得更大的收获。

6

李清泉是中共泸县中心县委的特派员，石顶山武装起义的领导者之一，当时他在尧坝、先市、九支、五通、打古、大石姆一带隐蔽和开展革命活动。在听说了赤水当时的革命斗争形势和了解到汪雨馨的危险处境后，他找到了在赤水大石盘、一碗水一带活动的中共赤水特支的负责人杨大庸，要赤水特支保护好汪雨馨，帮助她转移到四川去，到尧坝乡下隐蔽和工作。

中共赤水特支决定，由幺姑协助父亲寻找汪雨馨，完成帮助汪雨馨顺利转移的任务。

幺姑父女愉快地领受了任务。

国民党军警在复兴丙滩旺隆一带搜捕汪雨馨，没有搜到，又向葫市金沙陛诏一带展开搜捕。幺姑父女却趁机钻空子，在荔枝溪乡下，把躲避在农民家中的汪雨馨接走，顺河而下，然后渡河，翻越水狮溪九峰山，从毕家坝五皇庙崇盘铁匠炉这一条路，把汪雨馨带到赤水东门石沓沓一带，安全地隐藏在原炮厂的一个工人的家中，准备找机会把汪雨馨转移去四川。

幺姑同父亲商量，决定用移花接木、声东击西的方法来创造机会，瞒天过海地把汪雨馨安全转移走。

这一段时间，为抓捕汪雨馨等共产党人，仁怀厅城设岗布哨盘查可疑之人，形势很紧张，过往行人都人人自危心惊担战，害怕忽然在哪一天的哪个时辰，自己就平白无故地、莫名其妙地被捉来关起了。

警备队的三个班，一个班守东门码头，一个班守北门码头，一个班守西门码头。职责是，在码头站岗布哨盘查和巡逻，检查来往的摊子船和其他行船，重点是由仁怀厅城外出的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

黔军的一个班，在城内来回巡逻，时不时地也会出现在河边的码头地带，在这一带盘查。

护送汪雨馨转移的行动在按计划付诸实施。

幺姑找了两个个头、相貌与汪雨馨近似的年轻女子，自己算上一个，按照汪雨馨平时的穿着打扮，装扮成汪雨馨，伪造要渡河到对岸铧剪坝符家坳的假象迷惑敌人，转移敌人的注意力。三个女子事先碰过头，连怎样对付敌人，怎样回答敌人的盘查问话，怎样保密等等，都在事先统一交代过，作过示范和演练，免得临时出漏洞。

幺姑让父亲同码头搬运队的丘老五队长交涉，必要时可演出一场码头工人因争抢活路产生纠纷的闹剧，地点定出北门码头，作用是制造混乱，麻哄军警，引开军警的注意力掩护汪雨馨转移。两个同警备队长有关系来往的仁怀厅工商界知名人士，到时候会随同警备队长在码头上出现，打打圆场说说好话，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也可以借警备队长出面，杀杀警备队的威风。即使遇上黔军巡逻队了，也可由警备队长出面沟通。

在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护送转移的工作开始了，在西门渡口，一位身穿竹布上衣蓝布裤子，扎辫子的年青的妇女上了渡船。在北门渡口，一位身穿竹布上衣蓝布裤子，扎辫子的年青妇女上了渡船。在东门渡口，一位身穿竹布上衣蓝布裤子，扎辫子的年青妇女上了渡船。

三位年青女子，都是过河往四川方向去。

军警发现后，喝令渡船返回岸边，要检查。

在三个码头闹腾的同时，在搭角庙下边的麻柳沱，一艘小渔船悄悄靠岸，接着了由幺姑父亲带路从石沓沓偏街悄悄下河的，渔妇装束的汪雨馨。汪雨馨挽了发髻，化过妆，面色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

渔船是由幺姑的叔叔驾驶的。

汪雨馨被送到先市上岸，与李清泉联系会合。

送走汪雨馨之后不久，幺姑就离开了东门河坝，嫁到鸭里滩幺哥家，成了幺嫂了。

许多年之后，幺姑回想起那次护送汪雨馨转移的任务，都觉得完成得很有趣而值得回味。

7

四川合江县的符家坳，位于赤水河西岸。仁怀厅城东门的河对岸，就是符家坳的地盘。

长长短短，高矮胖瘦异趣的石埂子石梁子，邀约聚集在符家坳河岸的下游，组合成奇妙的纵队，仿佛是上百条驭水渡江的游龙，似沉似浮若隐若现地从河西岸游向河东岸，要去参观浏览古老神秘的仁怀厅城。这些纵列的石埂子石梁子，有的如龙甲般闪烁亮丽，有的如鱼脊般起落尖利，有的如虾背般平整光滑。龙甲鱼脊虾背们蹁跹起舞各显神通尽展风彩，携手并肩扬头齐向仁怀厅城瞻仰礼拜。这就是远近闻名的仁怀厅十景之一的“石龙过江”。石龙要过江却又不敢贸然弃水上岸，于是在游过半河之后就原地踏步，谨慎地满怀期望地等待神圣的仁怀厅城的邀请和接待。在石龙过江的下游，麻柳沱这一带地方，对河两岸零落地居住了十来户渔民，俨然一个悠闲幽静的桃花源般的小渔村，在江岸静躺偃卧的状貌和安逸恬怡的样子。

幺姑的二叔就是打鱼的，也在麻柳沱一带居住。

二婶的娘家就在符家坳乡下。二婶的娘家大哥有一小孩黄大，比幺姑大一岁。幺姑小时候喜欢到二叔家去，她喜欢在水边玩，喜欢学划船。二婶也喜欢幺姑，嘴巴甜，聪明伶俐勤快懂事有礼貌。二叔家一有好吃的，总少不了叫幺姑一道吃。幺姑没去二婶也要留点，等幺姑在时给她吃，幺姑就是在二叔家中认识了黄大。

时间久了，幺姑和黄大关系就好了。两人碰到了就结伴玩耍，春赏幽兰夏赏荷，秋天桂菊冬雪景。有时一起到河边或田里溪沟头摸鱼搬爬海检螺狮，或到田坎上林地间山坡上采摘野果，野枇杷野桃野李薅秧葩果等等都采摘来吃过。两人也一起过家家耍。幺姑扮新娘，黄大扮新郎，也学大人拜天地，但那都是根据听来的故事仿效演练的，其时，两人都是小孩子，不懂事也确实没发生什么出格的事。幺姑就是在那时候，和黄大一起学会了游泳。幺姑水性好，天热的时候就从河东岸游到河西岸，在沙滩上或“石龙过江”的那些龙甲鱼脊虾背上躺着晒太阳。太阳大了就在树阴下或竹林边坐下乘凉。过了一段时间，又游回河东岸，帮二婶做事或回家歇息去。

幺哥去世之后，幺姑又回到东门河边。不久，黄大牛（就是儿时的黄大）又出现在幺姑左右了。黄大牛至今单身，是穷了娶不上媳妇，还是什么原因至今未娶，幺姑搞不懂也不想搞懂，她觉得在一些事情上，人活得糊涂点对人对已都有好处，因此从不盘查清问。黄大牛从乡下来的时候，总会带上点时鲜的蔬菜之类的东西，来了就见啥干啥里里外外地忙活，幺姑不要他做他也要做，而且是抢着做。幺姑想：自己已经是嫁过人的人了，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别人说闲话，父母去世了，有个人陪着说说话也好。于是，就没坚持让黄大牛走，两个人就这样来往着。

8

幺姑回到东门码头之后，女承父业推灰磨（豆腐）卖为生。幺姑父母的灰磨做得好，质地好口感好，顾客喜吃而有口皆碑。一些老街坊老顾客在幺姑开业后就来照顾幺姑，买她的灰磨。因此，幺姑做的灰磨卖得出去，生意还不错。

这一天早饭后，幺姑准备摆摊子卖灰磨的时候，开箱揭开纱布，发现已经包好榨干的灰磨，颜色没有往天的白净，她信手在边上掰下一小块，送进嘴里尝过后，觉得味道也不对，苦涩而非甘甜。她疑惑地揭开其他几箱来看未尝，发现都是一个样子的。

幺姑想，今天的灰磨不能卖了，卖出去要坏事。

这一锅灰磨，是黄大牛点来包箱的。

幺姑问：“黄大牛，咋回事，你胆水加多了吧？”

黄大牛说：“是胆水加多了点。”

“你咋不小心一点？唉，半夜三更起来整起，今天的辛苦白费了，要蚀本喽！”

黄大牛却说：“我是有意要多加胆水的！”

幺姑惊讶地说：“真的吗？你是赌气说气话吗？”

“真的。我先还想加进大黄巴豆粉，让顾客买去吃了拉肚子呢，后来想，多加点胆水，坏了你的生意就行，才没加大黄巴豆粉。”

幺姑心里想发火，却又忍住，“你为啥子要这样干呐？你不晓得这样要蚀本，要坏事，要打烂招牌，失去信誉，今后灰磨卖不出去吗？”

黄大牛说：“我就是要让你的灰磨卖不出去，好跟我到乡下去，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免得你在这里，听别人说闲话，受一些人的纠缠和闲气哩！”幺姑没正式嫁给黄大牛，身份仍然是寡妇，难免“寡妇门前是非多”，一些人想来勾引幺姑，在黄大牛口中夺食，黄大牛已经忍无可忍了。

幺姑说：“你不要想多了，我们已经在一起过日子喽，关系也很好，你怕我会跑了飞了吗？”

黄大牛气鼓鼓地说：“就是怕你跑了飞了呕！”

幺姑和颜悦色地说：“我不会跑了飞了的。”

“但是你不让我碰你，我还没有真正得到你！”黄大牛显得情绪激动，“小时候，我们在一起过家家，拜过堂，那情景我至今忘不了！你嫁去鸭里滩几年，我等了你几年。你嫁了，我却没娶，不是我接不倒媳妇，只是我的心里只有你，装不下别人；我为你拒绝了家里为我提亲，拒绝了其他女人对我的眷恋。我这一世人生，都是为了你，都愿为你付出，我也跟你说起过！你应该明白，你不嫁人就是寡妇的身份，就免不了会有人要来纠缠你，免不了受人闲气听人说闲话，免不了会给你也包括我的生活带来麻烦和不愉快！”

幺姑说：“你想得太多喽！”

黄大牛说：“我没想多，只想能跟你在一起！”

幺姑说：“你不该想，也不要想，想的东西往往得不到。你更不要胡思乱想往多了想，想多了往往会适得其反会坏事。我老觉得我们之间还存在一些距离，还差那么一点点才走得拢哩！”刚才，她心里是感动了一阵子才没有责怪黄大牛。但是，她又认为：黄大牛没活出点男子汉的气概来，至少是她幺姑认为的男子汉的气概。另外，黄大牛这回的做法，是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这也是她不希望看到和乐于接受的哩！

幺姑温和地说：“大牛，胆水灰磨这件事到此为止，今后我不提起，你也别再这样干，好不好？你要是怕麻烦和不愉快，就算了。不怕麻烦和不愉快的话，我们就大家都平心静气的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再说。行不行？”……

9

幺姑后来就不推灰磨卖了。她先在东门石沓沓街上帮人，后来又先后在东门码头和北门码头当搬运。她身板健壮结实，抬挑背扛一点也不弱于男搬运工，大家都说她有一身憨包力气。幺姑以搬运工为职业作掩护，完成赤水地下党组织交给她的任务。她与工友们打成一片，和睦相处，有时候也为工友们排难解纷促进大家团结。

搬运工中有一个名叫黑子的三十来岁的工人，未娶亲未成家，想跟幺姑好，幺姑不答应。黑子人长得壮实，有力气，平时，重活累活也争着干，不偷懒耍滑，但嘴巴不干净，爱带口腔爱说脏话骚话惹人讨嫌，又喜欢动手动脚逗俏调情，且不分场合不顾时间地点，也不管对方的心情如何感受如何乐不乐意接受，他是只要自己高兴，脏话骚话俏皮话和不雅的动作，随时随地想来就来一点也没把持。

有一回，盐船在东门码头过单转载的时候，黑子跟车四嫂搭档，趁空闲时去牵扯车四嫂的衣服，猝不及防被车四嫂一脚踹入河中。黑子在河水中浮游挣扎。幺姑立刻将桡片的一头伸入河水里，让黑子抓住桡片歇息。另一位搬运工也将篙杆的铁头伸入河中，让黑子又抓住了篙杆，慢慢地往岸边移。几个搬运工齐心协力，把黑子救上岸来。

车四嫂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车四哥是盐船上拉纤的工人。车四哥约了人，要找黑子算账，讨个说法。

黑子听说后，也约了几个搬运工人，准备对付。

双方约好时间地点，摩拳擦掌地作着准备。

幺姑听说后，决心要制止这场工人们的械斗。她直接去见搬运队的队长赵老六，陈说工人械斗的危害性和不良后果，要赵老六出面，找黑子和搬运工人谈话，要大家放弃械斗的打算。

幺姑亲自去见车四嫂两口子做思想工作。她先把车四嫂约出来，问了那天在船上的情况，然后分析说黑子是做得不对，但这件事并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事情的性质也许并没有车四嫂想象中那么恶劣和严重，希望车四嫂能看在黑子平日对她的照顾和帮助上放黑子一马。车四嫂沉思了一会，说她本来也没存心想报复，只是因为黑子在事后连软话都没说一句，想不通气极了心头不舒服才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就是想打整一下黑子，出出气心头才散板才安逸。幺姑说黑子作得不对我晓得说他，叫他在哪天找个机会向你当面道歉，妹妹你看你是不是网开一面，高抬贵手饶了他使小事化无。如果把事态扩大，可能只能是两败俱伤，对你对黑子对大家都没什么好处，更何况都是乡里乡亲的在一个地方居住生活，甩不脱走不开今后还要见面嘞。车四嫂沉思一会说，听姐姐的话，饶他龟儿子这一次也不是不可以。幺姑说我就知道妹妹心软好说话，但是单是你答应了还不作数，还得跟车四哥说通征得他同意才成。车四嫂说家头由我作主我说了就算，他听我的。幺姑说那就有劳妹妹了，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见车四哥。车四嫂说不用，我跟他说让他放弃就行了。幺姑就说那就谢谢妹妹了，我也代表黑子谢谢你。

双方的思想沟通之后，幺姑和赵老六出了点钱，黑子似乎觉着有点理亏也出了钱，有几位好心的工友凑了份子钱，于是，选了一个空闲的日子，在北门口的一家牛肉汤锅店里摆了两桌，把双方的人请拢来，吃喝了一顿，坐平了这件事。幺姑还在酒席上，再次分析了工人群众要加强团结，团结就是力量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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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姑后来又改行推渡船。她先在北门渡口推过河船，后来又在东门渡口推过河船。她推渡船的时候，担负着地下党的交通联络的工作。因此，幺姑的渡船和东门搭角庙下边，河岸石壁岩腔边的一个临时窝棚，实际上成了赤水地下党当时的一个交通联络站或联络点。

幺姑推渡船，一直推到赤水解放后，她参加征粮队之后。她以推渡船作掩护，积极地完成党组织交给她的任务，从来都没什么失误，为赤水的解放，作出了重要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