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坐落在村子的西南方,是一个不大起眼的院落。入得院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新的砖木结构的大瓦房,五间开外,那是三叔在九十年代起的新房,再环顾左右,东西是各两间建于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厦子(一种房子的俗名,陕西八大怪里的房子半边盖),饱经沧桑,像一个老人一样,细数着斑驳的年轮,记载着这个院落里每个生命的故事。
我就出生在这个院子里,那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和叔叔一家,还有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一个院落里左右分开,成了两个家。
一
爷爷是个带有略有文采,但经商有道的人。一生岁月可以概括为,前半生风光,后半生凄凉。
他生于清朝光绪年间,那时候他凭借自己的头脑和天赋,取得了丰厚的家业。镇子上有自己的商号,听父亲说,商号名称中第一个字连着爷爷的名字,叫“新顺德”,以纸货老衣为主业,带着卖些紧俏大众所用的物资,也就是和杂货铺差不多。
据家谱记载,我们这个姓氏是清代的时候,从陕西蒲城迁徙过去的,也就是爷爷的爷爷那一辈来到这个村落里落脚的。爷爷那辈人中他排行为十,后面的小辈很多,有叫十大的,有叫十爷的,当然也有叫老爷的。
同宗里的子孙们,大家都沾了开商铺的爷爷不少的光。家里没个火柴、少个香皂啥的,都被家里人支使或者唤去:“去,去你十大铺子里借个。”说是借,在那个穷苦的年代,鲜有能在后来给以金钱或者还回来的。
爷爷秉性忠厚,对于来的人是有求必应,因为他知道同一个宗族里,就他一个有商铺,就他一个日子过得比大家好。虽然那些货物是值点钱,但是相比宗族子弟的生存,他更在意后者,每每听父辈说到这儿,我都感觉在心里对他肃然起敬。
那时候的人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也没有图书馆和电影院,就连电视机也是我很大了的时候才有的。农闲的时候,大家都喜欢挤在涝池畔(池塘,当地人俗称涝池)的闲人堆里谝闲传,胡扯被子乱拉毡(毡,旧时在火炕上铺垫的一种物品),说着说着,言语不和了就会为爷爷争的面红耳赤,甚至于个别时候挥拳相向,这个说爷爷是我十大,那个说爷爷是我十大,闹得不可开交,围观的闲人,有起哄的也有劝说的,霎时间冷清的涝池畔热闹非凡。
爷爷一辈子历尽坎坷,先后娶妻三房,长房生了大伯后过世,续弦二房却无子嗣,离婚再娶三房,生了两个姑姑,三叔和父亲。
老屋的院子那时候面积广阔,青砖大瓦房好不气派,还有偏厅等。到了公社化时,家里的箱箱柜柜尽数都被没收,分与村里街坊邻里,大瓦房也被原地拆除,所拆木料在离老屋几百米外的另一条街道,建设了屋舍用于集体的粮食储存。在大瓦房被拆了的空地上,在包产到户后,那里盖了个猪圈,父亲、三叔还有两个姑姑很小的时候,没事总去看着那里面圈养的小猪,梦想着能在过年的时候能美美的吃顿肉。于是到了腊月,兄妹几个便一天天数着日子,期盼着哪天把它杀了吃肉,经常在梦里醒来口水直流。可总会在某一个充满年味的清晨或者午后,眼睁睁看着村里的杀猪户一手把钱交给爷爷,爷爷接过钱数了数,然后让父亲和三叔帮杀猪户把猪捆住,抬到门口的架子车上(一种农用工具),消失在我们他们兄妹的视线里。。。。。。
到了八十年代初,也就是我约莫两三岁的光景,父亲和三叔分家,又凑钱买下了村里拿我们家大瓦房木料盖的那两间屋子。那时候已经不再储存村里的粮食了,闲置了好几年,兜兜转转,父亲这也算是赎回了祖业,只不过是异地重建的而已。
父亲每每谈及爷爷的时候,总是感叹他晚年凄凉,小时候我不太懂,总觉得爷爷能受怎样的委屈呢,及至成人后,方体会到那一个老者的不易,他前半生何等荣耀,吃穿不愁,乐善好施,可到得晚年,儿女尚幼,生活的重担不堪承受。没办法,他只有委屈自己,一个人拿两个菜团,挑着一个扁担,扁担的两头是两个笼(一种用藤条编成,用以放置物品的农具)来回往返几十里地,只是为了去挑回来一担煤块,用于家里的做饭烧水之用。路途遥远,那像小孩拳头大小的野菜和麦麸做的菜团,就这样陪着他日复一日的走在同样的路上,不敢停歇。
我无法想象,甚至于不敢想象,他是怎么样在回来的路上,挑着那一担煤块蹒跚前行的,那一个晚年体型消瘦的老者,那走走停停的脚步,风和日丽倒也罢了,若碰上阴雨连绵,若碰上风雪飘扬,谁为他打伞?谁为他加衣?想到这,我感觉心里酸酸的,难以言喻,人总说心中有千般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可我总感觉,在这样一幅画作面前,还远远不够。。。’
很遗憾,他走的太早了,那年他才六十四岁,还来不及等到后面这三四个孙儿孙女的出生,就因病撒手人寰,驾鹤西去,记忆里,就只有墙上那幅黑白的相片,照片里他慈眉善目,唇齿间略微带笑,胡子刮得干净,面容清爽,戴着一顶老式的毡帽,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斜襟大衫。每逢过年过节,我们堂兄妹几个,总争着去擦拭铺在那遗像上的灰尘,生怕爷爷怪罪似的。
二
奶奶是个小脚女人,走起路来路颤颤巍巍,打我记事起,她出门总是拄着个拐杖,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担心像她那样的小脚走起路来的安全问题,她是几百年裹脚历史上最后一批裹脚的女人,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喜欢三寸金莲是那种“病态”美,再也没有听说过关于裹脚的种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故事了。
奶奶进门的时候,爷爷四十八岁,奶奶二十四岁,听父辈说,那时候的彩礼是用一炕桌子(关中地区旧时一种小桌子,冬天放在火炕上吃饭用)银元作为聘礼,才把奶奶娶回家的。
六四年爷爷过世,正值中年的奶奶为了养活四个孩子,在同宗兄嫂们的安排下,招了个入赘的,按照今天的话说,就是上门女婿。这在那个条件异常艰苦的年代里,是再也平常不过的事情,单凭一个女人,是无法把几个年岁尚幼的孩子拉扯成人,并给以婚娶安排的。
我出生在八一年的春天,阳春三月。那年,村里落实包产到户,是个久违的丰收之年。
新爷爷看着满囤的粮食,高兴的跟父亲和三叔说,从今年开始,我们就不会再为粮食的吃发愁了,我一下子成了这个家里人的稀奇宝贝了。
老一辈人总说,三岁记到老。我仍然记得很清楚,那时候还很小的我,每当听到外面大门口那扇木门上的铁栓响动,就会立刻跳下炕头,总是来不及穿好鞋子,就跑去院子里,扑到爷爷的怀抱里,极尽撒娇之能事,喊一句:“爷爷。”
爷爷每每此时,会摸着我的额头,说:“来,让我看看我的宝贝孙子。”然后拉着我的小手,走进他和奶奶的房间。
奶奶经常逗我,这谁家的孩子,我做个鬼脸,调皮的答道:你的孙子。然后等不到奶奶招呼我,就早已经爬上炕,躺在爷爷的怀抱里了,接着就在那个房间和叔叔婶婶,堂妹他们一起吃饭了。
爷爷那时候在镇上的中学里做着后勤保卫的工作,也就是打打上下课铃声,然后大部分时间拿个椅子,坐在门口,碰着样子不太像学生的人,询问一下找谁诸如此类的话,也算是个闲差。可别看他捧个茶杯,貌似漫不经心的样子,不成想却是火眼金睛,社会上那些闲杂人等,想糊弄糊弄他,混进去学校那是不太可能的。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缠着爷爷了,非要跟他去学校。然后他坐在大门口,我手抓着着那两扇镂空的铁门,想踩着那缝隙里往上爬,可稚嫩的小手总是滑脱,想抓抓不住,冷不防还会摔个四脚朝天,这时候总把爷爷逗得哈哈大笑,继续看着我从地上爬起来,张开他强劲有力的双臂,来迎接我扑向他的怀抱,等我擦完鼻涕和泪水,会接着鼓励我,再来一次,你可以的。
学校对面是镇上的影剧院,那时候说是影剧院,其实大部分时间是戏曲居多,各地各流派的剧种,总是时隔不久换着来表演,跟今天的歌手开演唱会差不多,你方唱罢我登场,因为条件限制,电影倒成了稀奇玩意,除了学校组织学生看看,平时难得见到。
奶奶和爷爷都是戏迷,我从小耳濡目染,虽然听不太懂秦腔的咿咿呀呀,但是看着那些角色的大花脸,浓妆艳抹也是一番不小的乐趣。有时候,我会缠着爷爷奶奶带我去看看。大部分时间,我还是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天天腻在一起,干一些抓蛐蛐,捣鸟窝之类的在那个年纪里认为很有趣,并乐此不疲的游戏。
分家以后,我们一家搬到离老屋五六百米的地方,按照老家人的说法,那是个斜胡同。我就和爷爷奶奶不像以前在一个院子里那么方便,随时可以见到了,再就是搬家后有了新的小伙伴,总和他们能玩到一块,所以就只有时隔三五日偶尔去老屋一下了。
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内心总偏执的认为,觉得我家离村里的初级小学远,而三叔家比我家离学校近,等我再大点以后才发现,那距离是不相上下,几乎相等。
有一天天放学后,天下着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和同村的堂哥一路小跑,他家住在老屋跟前,也不知道怎么的,不觉间就跑到了三叔家。抹了抹头上的水滴,拿毛巾胡乱擦拭了一下,就和他们一起吃饭了。小孩子爱跑爱跳,体能消耗大,所以挺能吃,问了问时间差不多了,我就拿了个馒头夹着菜,爷爷送我出门。那时候村里都是土路,往前走不远是个小坡,看到堂哥从另外那条路小跑着过来,我一激动脚下一滑,这下惨了,雪白的馒头一下子掉到泥巴里了。我心疼的看着它,可实在是没法再吃。。
我爬起身,摸了摸裤子上的泥巴,悄悄回过头瞧了瞧,没有看到爷爷的影子,心想还好还好,要是爷爷看到不骂我才怪呢!从稀泥里捡起那个馒头,走到路边的麦子地里,使劲一扔,看着那片雪白消失在麦田里。
这个“案件”后没几天,那天我去找堂妹玩。奶奶看到我,说起丢了馒头在麦地里的事,言语间带点责怪,说我糟蹋粮食呢,我拿出自己的小聪明极力否认事情的存在。爷爷这时候上来插话,说那天他看的真切,等雨小了点,他去那片麦田里捡起那个沾满泥巴的馒头,拿回来喂猫了。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心里暗忖,这下完蛋了,要挨收拾了。
爷爷摸了摸我的头,说好孙子呐,馒头沾满泥巴可以拿回来喂猫,不能乱丢,粮食多可惜,还有就是得端正态度,不能撒谎,这才是好孩子。我低着头,扯着他的衣襟,轻轻的点了点头。那时候冬天总是出奇的冷,走在雪地里总感觉冷风能从棉袄棉裤的各个缝隙里钻进来,想把它挡在衣服之外,总是那么的无力。走在雪地里,大家的装束是不约而同的相同。男的是在棉衣上戴个火车头棉帽,女的是在棉衣上包个围巾,然后每个人都穿着一双纯手工打造的看起来略微笨拙的棉鞋。
就在这样北风呼啸的季节里,入赘的爷爷也离开了我,听到这个消息,我跑到老师那里打了个报告,出来校门奔跑在漫天的风雪里,全然不怕摔倒磕着了,一口气跑回三叔家。可无论我跑的怎么快,爷爷静静的躺在那,闭着双眼,任凭亲人如何呼喊,却再也唤不醒他。年幼的我第一次感觉到生老病死的残酷。
那以后,老屋就剩下三叔一家和奶奶一起过了。我们几个孙辈的人,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去围着奶奶那里,听她说人生过往,听她讲岁月坎坷。时不时我也会缠着奶奶去我家,这个时候,奶奶就会出门,拄着拐杖,和我一起走在那柳树成荫的乡间小道上,碰上村里的人或者宗族里的人,免不了客套几句,这个说,十娘(当地人对同宗的婶婶的称谓),跟孙子去斜胡同呀,,那个说,十婆,去转呀!这个时候得奶奶眯着眼笑着,边笑边停下脚步,回应着他们。
我总以为,奶奶会等到我结婚得子,会等到老舍先生写的那四世同堂里那般景象。可岁月是无情的,在我结婚得前一年的中秋前夕,奶奶永远的离开了我。留下的也只有思念了。
三
三叔后来随着堂弟的工作,举家搬到县城去住了,基本上逢年过节才回来打扫一下院落,周边几家也都搬到镇上的新居。
老屋变得越来越静了,连老屋的周边也是,多了冷清,没了喧闹。
那儿时涝池边的记忆好像沙画一样,不知道被谁冷不防用手一抹,有点模糊不清了。涝池边的高谈阔论如今已经悄无声息,涝池里夏天光着脚丫子能下水捉蝌蚪的趣事已经触不可及,曾经一到夏天雨季里和两边路面差不多一个水平的涝池,也早已干沽的不成样子,终年不见有水,依旧在那里静静的平躺着,好像在诉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