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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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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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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坡

                                                                                                           《中国青年作家报》2020年5月12日

                                           

 

准确来说,西坡只是一个走向消亡的地名。

尚处于童年的我,初次看到那个和我一般大小的男孩,穿着黄色边纹裤子,出现在我家院子里。喊着父母为舅舅、舅妈时,我才知道,他是从出了村庄往东,约莫三四里地的沟壑边,那一个名为西坡的小村庄,踏着春日的艳阳天,步行而来的。

这让久困于房前屋后的杨柳树下,看蝴蝶飞舞,听蝉鸣阵阵的我,霎时间打开了一个未知的世界。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村口,跟着已经将身影摇曳在视线尽头的小表弟一起,去他所在的村庄里看看,找寻那个名为西坡的村庄,到底是何等模样,与我所在的村庄,究竟有何不同?

母亲拽住了我将要迸发的步伐。从她的言语中,我得知是表弟和姑父一同前来赶集,路过村口,捎来一些东西的。至于姑父,有别的事情忙,故而他没有来得及闪面。

自那天开始,我无比希冀自己可以早一点去到表弟家。哪怕只是和表弟在一起玩耍,顺道看看他所在的村庄,和我的村庄,是否相同或者相近?

一天天地过去了,除了上学,就是周末在家写作业,完了还得帮着父母去麦地里拔草,去玉米地里锄草。我很想问隔壁地里的村邻,那个叫西坡的地方,到底在哪,怎么去?貌似我的心底里,已经开始燃烧着一股强烈的渴望,想要尽快地从这个村庄溜出去,哪怕只是一阵子的功夫,可以让我仔细瞧瞧西坡的样貌就好。

可我知道,父母曾说起过西坡这个村庄,靠近沟壑的边缘,他们一直不让我去西坡的原因是,担心生性好动的我,去到表弟家闯出什么大祸。那里距离沟壑太近,抬眼望去,满是深邃而空洞的山谷。

说服不了父母,自然就不能独身前往。于是,我把希望寄托在漫长的暑假里,期待某一天能够等到表弟的身影。我盘算着,等他们来了我家,或者是去三叔家看望奶奶时,我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带我去那个叫西坡的村庄里,好好的看看。甚至可能的话,我会赖着脸皮,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除非他们下了逐客令,否则我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就在我为何时可以去西坡而大费脑筋时,机会出现了。小姑他们一家,在一个赶集日,来到了奶奶家。完了临走前,他们过到我家,串个门子,也算是亲戚间的走动。

我顾不上听大人们说啥,一个劲地追问着这个和我同年,只是小了半岁左右的表弟,究竟他那个叫做西坡的村庄,和我所在的村庄,有啥不一样,有啥好玩的。

表弟性情较为内敛,话语较少。但总归是经不住我的反复追问,而向我描述了一个居于沟壑边缘的小村庄。那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沟壑,有各种奇异的花草,有各种鲜美的野果,更有一座具有标志性的水塔,耸立在村庄不远处。

我一直筹划的想要去往西坡,瞧个究竟的计划,终于在这天得以成行。父母亲送着姑父一家出门时,再三叮嘱我,去到小姑家要听话,不要乱跑,伏里天蛇虫鼠蚁较多,要注意安全等。

我迈着步子,和表弟两个人走在前面,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村口后,拐过弯向西坡而去。我没有回头去看,但我知道,院门外的国槐树下,肯定有父母在张望和目送着我。

盛夏的天气,异常干燥,仿佛空气里一丁点火星,也能燃烧整片田野似的。我们一行人,先是经过村庄田野间的生产路,再拐上大路,然后朝着沟壑边的蜿蜒小道,仔细认真的看着路径前行。在行进的过程中,我曾试着将头伸出去,瞧一下路边的沟壑有多深,却等不及细看,便有一股渗人的眩晕,倏地,涌上了心头。好奇心,一下子被深邃而恐高的惧怕,赶到九霄云外去了。

渐渐地,水塔的影像越来越清晰。表弟口中的水塔,离我的视线,越来越近了。我心中说不上来的欢喜。虽然一路上干燥闷热的太阳,始终在头顶上不遗余力地想要将晌午时分的大地烤着,可我们还是顶着满头大汗,不断地将毒辣的太阳抛在身后去了。

终于,水塔近在咫尺。而西坡,也顿然浮现在眼前了。

水塔像一个硕大的烟囱,高耸在绿意盎然的沟壑边缘。四周满是葳蕤浓密的田野,玉米、黄豆、大豆、甜菜、白杨、国槐,以及各种杂草野花,像一面巨幅的绿色法兰绒毯,遮盖着大地的干涸,显露出浓郁苍翠的青色来。

等我走到水塔跟前时,一股股细细的涓流,正顺着水龙头下那破碎的瓦片和小石子覆盖着的泥土缝隙里,慢慢地流淌着,向着百余米外的沟壑而去。我知道这是许多年前人们挖掘出来的作为灌溉农田之用的机井,最后虽然背离了灌溉农田的本意,却在最大程度上缓解了村庄人畜用水的困窘。我在距离村庄不远的老街道那里,和父亲一起时,曾看到过它的身影。不曾想,在这空阔深邃的沟壑边缘,竟然也有这么一座宏伟巨大的水塔。

正是这一点,让我一下子对表弟家所在的西坡,生出许多好感来。要知道,在我们的村庄,彼时大家还在摇着辘轳,从深邃空洞的地下,汲取着水源。而西坡这个村庄,却有一口得天独厚的大水塔,释放了人们双手的劳累和臂膀的困乏。只需要一担水桶和一根扁担,就能承载着满满的甘冽井水,晃晃悠悠地回到家,倒在水缸里,煮在大锅里,泡在茶缸里了。这么方便,真的挺好。

 

从水塔跟前起身,向着村庄走去。一排排窑洞,开始映入眼帘。放眼望去,大概有十几家的样子。各家都是依着原来的硷畔地形,各自深挖三五只窑洞,完了在院子侧边,再用胡基、青砖、大瓦拼凑一间厨房出来。

院子的围墙,貌似是篱笆扎的。院子里有两棵高挺的核桃树,应该是有些年月了。他们的枝杈,已经高过院里窑洞的顶端,直挺挺地向着天际。我仰起脖子,想要从核桃树浓密的枝叶间,搜寻到核桃果实的身影。小姑看到我这幅模样,哈哈一笑,说好侄子哩,核桃成熟,还早着呢?

我不好意思地扭过头,想要将自己嘴馋的表情藏匿起来时,却表弟正在窑洞的门前朝着,咧嘴大笑。我快步走到他跟前,在他耳边附声几句,然后在姑姑、姑父,以及表奶奶和表妹的迟疑里,俩人奔出大门。我们俩沿着笔直陡峭的羊肠小道,朝着沟壑的深处慢慢滑行。之所以是滑行,是因为那条小道,实在是过于陡峭了。自幼生长于村庄的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道路,更别谈如何小心翼翼地通过了。

夏日午后里的沟壑间,远比我的村庄和村庄之外的田野要更为有趣。近处,从羊肠小道滑行向下的道路上,一层一层的硷地里,种植着各种农作物,硷地的边缘,一些我没有见过也不知名的花儿竞相开放;远处,一望无际地空深,似乎蕴藏着某种补位人知的力量,让人既是好奇却又心生畏惧。我问表弟,你知道沟壑对岸的那个塬,是哪里吗?你最远去到过哪里?你觉得这叫做沟的地方,好玩吗?

表弟没有吭声,眼睛直直的望着向下的小道,说我们这会去干啥呢?这么热的天,去沟底的路上,碰到蛇怎么办?我的畅想在听到关于蛇的这个字眼时,戛然而止了。蛇?哪里有蛇?在哪里?一连串的问号,闪过脑际,我追着表弟问。

他笑而不答,说没有蛇。我是说万一。我们下去的路上,一边走,一边随手抓起路边的土块,往下面扔。蛇一般听到这个异常的响声,会悄然躲起来的。再有就是我们随时注意,慢点走,不着急。我听完表弟的叮咛,便和他一起,猫了身子,半蹲下来,一边向路旁和下面的道路扬土,一边细心观察,往下移动着身躯。

我们像两只小雀般,以几近匍匐的身姿,向着深邃而空洞的沟底行进。沿途上各种奇异的植物,长出诱人的果实来。我不断追问表弟,想从他的口中获知,这些看上去艳丽好看的果实里,哪种可以食用?表弟每每听到我的问询后,便会停下探路在前的脚步,回过身来,看着我所说的植物果实,然后思索它是什么名字,是否可以食用等等。那些寄身于沟壑边缘处的果实,它们的学名有龙葵、山莓等等。口渴了的时候,拽断蒲公英,将它的根茎咀嚼止渴。一路上打碗碗花、艾草、白茅、车前草、刺蓟、狗尾草、苦菜等各种杂草花儿,整齐的铺设在道路两旁,伴随着我和表弟的步伐,缓缓地伸向远方。

 

等我们到了沟底,在表弟所说的泉水跟前撒欢嬉闹时,太阳已经在沟壑顶端的塬上,慢慢的向着火红的天池水中沉浸。我督促表弟赶紧回家,我生怕夜色突然一下子就从沟壑的顶端,掩盖下来。我惧怕黑黑的天际,哪怕有漫天的星光也好。可我彼时年纪太小,并不知晓这个晴朗的天空里,何时会升起皎洁的月色,布满一整片天空的璀璨星河。这些在多年后知之甚多的天文地理方面的知识,相较于当时的年龄,断然是无法获知和懂得的。

早在刚下到沟底那会,看到牧羊人赶着羊群顺着我们两个人溜下来的那条羊肠小道往塬上走时,表弟就跟我说要不咱还是先上塬吧?等明天天亮了以后,咱俩再来。我难得第一次看到沟底的风光,自然是不舍得就此匆匆离去的。表弟执拗不过,只好陪着我在沟底里嬉闹。我们沿着那条小河往前走,听水流声、鸟鸣声、风呼声、羊叫声,还有牧羊人的甩鞭声,以及远处某个不知名地方传来的人语声,各种声音在沟壑的空间里漂浮着、回荡着。

这会,轮到我害怕了。我急切的催促着表弟上塬,他笑着问我是不是害怕了。我扭过头去,极力掩盖自己脸颊上透射出来的带着些微不安的神色。末了还斩钉截铁地说,咋可能呢?咱俩赶紧上塬,在院子的核桃树下看看即将到来的夜色,多好哇。

就在我们以嬉闹的姿态,从羊肠小道往上攀登时,夜色悄悄地笼罩过来,逐渐淹没了头顶的天际。姑姑、姑父在院门前的呼叫声,急促而焦灼。我和表弟两个人顾不上应答,猫腰奋力向上奔走。这时的我们,想要与时间赛跑,想要将迟暮的夜色,甩在身后。我们在与它比速度,比节奏。

汗水从我们的头皮上不断渗出来。头顶、发际、额头、眉梢、脸颊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滑落。没有人说得清,是运动中的热能释放,还是四下空旷而徒生的不安。我们俩顾不上应答塬上姑姑、姑父的呼喊,仿佛一句“哦”,或者“在这里”的应答话语,会让我们一鼓作气想要攀登到塬畔的气势,在发声后泄露气息而败下阵来。

太静了。静的只有我们俩向上奔走而彼此起伏的呼吸声。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幕时,我感觉有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悲壮感。举目四望,原野之间,沟壑之间,天地之间,只剩下我和表弟两个瘦小的身躯。静谧的空间里,隐约有种脊背发凉的恐惧。

 

等我们裹挟着一身的夜色进了院门,先被姑父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姑姑一旁看着,不知道是该劝慰姑父不要生气了,还是该劝慰我们不要乱跑了。总之,没多大一会儿,姑父又和我俩在院子的核桃树下喝水、聊天了。想来,那是已经消了气了吧?

那天晚上,我生平第一次在表弟家,和姑父一家人,认真细致地欣赏了夏夜里晴朗皎洁的月色,细数过天幕中的星河数量。纵然,多年后我也没有弄清楚那晚的夜空里,究竟有多少只星星,可那是我第一次认真仔细地去数星星。我能想起当时认真的样子。

我搜索了很多次脑海深处的记忆,却始终无法想起,那个夏夜里,我们在核桃树下谈论到几点,最终几点睡去,又几点在早晨里醒来的。我只是记得,好奇加兴奋的心绪,让我一个晚上几乎没有怎么睡踏实,只盼着夜幕早点褪去,晨曦快点到来。

正当我游离在朦胧的困顿里,思索这些问题时,脸上传来几滴冰冷的水珠。睁眼一看,表弟早已经在炕前洗漱,他看我还未醒来,便从洗脸盆里,掬起了水滴来捉弄我。我翻身一看,窗外已经大亮,远处的大地上,一大片金黄的光亮,早已经覆盖在原野之上。我伸了伸懒腰,本想着还在赖上一会,睡上一会。猛然想起今天还要随表弟一起,再去沟壑间继续探索昨日未竟之事,赶紧穿衣下炕。

沟壑边的早晨,明显地凉了一点。我洗把脸,跟着表弟走出院子时,姑父在身后叮咛着不许跑远、不准下到沟底的话语。我们俩一边应着姑父的话语,一边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大地被晨曦里透射出来的万丈光芒完全掩盖。空气里充斥着花香和泥土的芬芳,浮动着阵阵清香的气息。水塔跟前,挤满了附近村庄前来挑水的人们,大家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各种话题。阳光斜着映射在他们的脸上,满是幸福的感觉。我至今能记起那些笑容,是那样的真切,是完全不带有任何功利的淳朴自然。

我们出了院门,来到不远处的一个硷地边。两个人席地而坐,听着山谷间各种鸟鸣虫奏,无忧无虑地感受着这个夏日早晨里生活的气息。我们不断地向着空旷的沟壑间嘶喊,想要将自己的声线,收纳在这深邃的空洞里,然后等待某年之后的回味之际,再次踏足此地,从泥土的堆砌中,慢慢剥开掩盖的浮土,挖出自己多年前潜藏于此的声响。

我知道,那只是我和表弟,少年时的一种痴想和冀望。穷尽所有伎俩,想来也是难以达成的愿望。

嘶喊累了,我们便开始聊天。聊核桃与山莓,聊麦田与原野,聊各自的学校等等。末了,我们聊起各自的村庄,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个名为西坡的村庄,这个只有十余户的小村庄,是两三里地外的一个名为罗家村的小组。终有一天,他们是要搬迁到那个村落里去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搬迁而已。

我们聊天累了,就回到院子里,在核桃树下,问正在院子里喝茶的姑父。他听完我的问答,哈哈一笑,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肯定是要搬离这沟壑边的窑洞的,但具体到什么时候搬,实在是个未知之数。我听完便没有再言语什么了。

 

接下来的几年,我很少再去这个名为西坡的村庄了。我曾经在村口的坡顶上张望过多次,那个水塔,依然矗立在沟壑的边缘。它还像以前那样,不断地向着周边的村庄供水吗?姑父家的核桃树,是否还在依旧开花结果?

父亲带回来姑父家已经搬家到罗家村中另起院落的消息时,我大概已经到小学五六年级了。我又一次萌生了想要去那个叫西坡的村庄看看的冲动,却最终没能成行。父亲不想我去看的原因是,那里已经全部搬迁完,成为一个荒废的村庄。我去到那里,再也找寻不到任何记忆,倒不如不去吧!

初一那年,我终于学会了如何去够驾驭父亲那辆加重自行车了。我知道,从今以后的我,会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鸟儿,不定时的飞离家门和村庄了。可我还是谨遵父母的教诲,只是骑着自行车在田野间飞奔,鲜有去到太远地方的记录。譬如说吧,那个我心心念念的西坡村,就一回也没有去过。后来我想了想,之所以没有去成,也不完全是父母的教诲我谨遵不敢逾越。或者,是我心生胆怯,生怕骑着自行车,无法绕过那个弯弯曲曲的沟壑边的道路吧!

姑父曾在咸阳卫生学校读书,这在父辈的那个年代,甚是难得。当年街道上各色医师所开的药铺,大都赚的盆满钵满。父亲和三叔,包括大姑父也都提及,让姑父在街上开一个药店。毕竟他是真真切切学有所成的人,悬壶济世亦是一个生计。

然而最终,到姑父一家从西坡搬到罗家村中另起宅院,再到表弟、表妹成家立业,姑父也始终固守在罗家村,没有向五里地外的街道撒播医道。我终于有勇气顺着去往西坡的沟壑边,弯弯曲曲地前行时,姑父在家里开了简单的药房。病患基本上是距离街道较远的村庄,像罗家村、文家村等村落的居民为主。自然而然地,也赚取不到什么钱财。表弟和弟媳妇在城中买房时,他也像其他父辈一样,倾尽所有去支持。然后在两三年后,再在家中盖起了上房,让整个院子在霎时间高大起来。这高大的院落背后,伫立着姑父的身躯。

我总想着,能够某一天,和姑父、表弟一起,再去到那年夏天里的西坡村,回望那核桃树、回望那沟壑、回望那水塔,追忆曾经的美好时光。


然而,老天总是缺乏成人之美的肚量。两年半前的那个寒冬,姑父的生命,永远的定格在腊月十九的寒风里了。肆虐的北风从西坡的塬畔上狂扫而过,卷起大地的尘埃,抛向临近的村庄。原野之上,只剩下一掬黄土,一个亡灵,一些关于往事的零碎记忆,和一个已经从地图上消失了的村庄-西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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