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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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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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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之语

                       

                                                                                    (西安晚报 2019年11月23日第6版)

                                 1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木材。无数次的记忆里,我看着它们从遥远的,或者不遥远的地方,跟着父亲的脚步,长卧在那辆架子车上,缓缓地穿过我家不甚宽大的木门,来到门房前的阴凉处。

那是树木从站立了很久的地方倒下后,被切割开残余的枝条,只留下硬朗粗犷的躯干,静淌在岁月悄然而逝的一些时光之后,正式成为一根木材的。等它们的外在皮肤干裂的像父亲的大手那样满是褶皱和粗糙的时候,它们便会被它们的拥有者,以自身需求的角度出发,或是化为椽木檩条,静静地横卧在某所房屋的顶端,为那些筑起新居的人们遮风避雨,阻风挡寒;或是像这几根进入我家的院子,在门房前停下脚步的木材一样,以自己不甚高大,甚至瘦弱的身躯,经由父亲的双手改造,最终变成一件件精致而又美观耐用的家具。

此刻,它们正在我和父亲两个人的帮忙下,从那个简易耐用的架子车上卸下来,放置在门房前的空地上。父亲正从裤兜里摸出那个和奶奶用的一模一样的手帕,擦拭着额头和脸颊上的汗水,他的脸颊经过这夏至到来的烈日的焦灼般的摧残,此刻正满面通红。母亲从厨房窗外的台阶上,给父亲端来茶杯,想着那一杯清茶,或许能褪去盛夏的酷暑,让父亲可以稍微舒缓一些。父亲端起茶杯,一边抿着嘴,似乎正在感受那股清淡的甚至于已经被开水冲过几次而失去茶味的液体,只有妹妹和我,两个人站在那堆木材前,一人一边,仔细端详着那些木材的肌肤,它们和父亲的脸颊与手背一样,带着满满的沧桑感,谁知道在这之前,它们经历了什么。

父亲喝完几杯茶,起身走近这堆木材,他伸出手掌,轻抚那些木材的表皮时,我再一次看到他的手背,一如木材的表皮,褶皱的让人心疼。他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观看时,一个邻居进门了。我认得那人,他是父亲从小到大聊得来的朋友之一,也就是发小吧,虽然按照村里的辈分来说,父亲是他的叔父辈,关中人称呼大大,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在看待很多事情上的一致性。我跟邻居打了招呼,便招呼他坐下。在我的记忆里,村庄的人永远热情好客,可能也正是这份邻里之间的亲近感,才让我们多年后,始终无法忘却那份关于乡愁的深切情感。

那邻居接过我递上的茶杯,未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起身往父亲正在细致观摩的木材堆而来。父亲总是那么的投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个发小的到来。打过招呼,父亲的笑容正洋溢在那抹红光褪去的脸颊上,看得出,对于这些木材的购买,他是认为值得的。那邻居问过买价,粗略的估算了一下,便大赞父亲的眼光的独到之处。

是的,父亲在看待木材的价值这一点上,眼光总是辛辣犀利。外人看来不甚值钱的、甚至于外形不甚光滑和像样的木材,总会经过他一道道工序的雕琢,而演变为一件出乎意料的物件来。像八仙桌、木柜、大小椅子、小板凳、木锨、木制爬犁等等,总是不断的从那些木材里喷涌而出。他对于木材的利用,似乎已经到达最高的境界里了。以至于那些木材,也对他这份深切的执着,颇有微词罢。因为并不是每一个不能成为椽木檩条的木材,就那么心甘情愿的想要成为一件物品,可能有的木材,它还是想要经过斧头的横劈竖叉,成为一堆柴火,然后被丢进厨房的火光十色的灶膛,用自己的余热,替那些和父亲一样深深地在这片土地上耕耘不辍的人们,温热一些食物和水的吧。

                     2

父亲是一个木匠,他拥有神奇的力量。那是我在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手艺表演。一根看似普通无奇的木棍,经过父亲一系列纯手工的打磨,它最终成为一个木制的锨把。那看似平常的光滑,却整整地让父亲劳作了两个小时之久。看着一件满意的物件呈现在面前,他停止了用鼻音哼唱的秦腔曲调,问我看这物件怎么样。我一边笑,一边用手挠着自己的后脑勺,感觉父亲给我出了一个莫大的难题,对于这些木工活计,我缺乏足有的审美和感官判断,只是觉得那样一根粗陋不堪的木棍,竟然有这样的神奇。而促成这一切神奇的,便是平凡的父亲,和他那一双充满神奇力量的手。

村里人喜欢串门,父亲也喜欢。但更多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在靠近院门的门房里,哼唱起一些歌曲或者秦腔片段,仔细的和那些木材对望,似乎正以一种超自然的能力,进行着心灵的交谈。那些林木,总是外在平淡,内里充满惊奇的所在。当父亲将买回来的木材,拉去街道边上那个专门分割木材的店里,当那宽大的锯条从木材中间拦腰而过,一片片木板在锯条下缓缓划出时,总会时不时赢得父亲喜出望外的赞许。

父亲后来告诉我,这买木材时看外表,其实和电视新闻里那些赌玉石是差不多的道理。很多木材外表看起来满是褶皱和疤痕,但当你用宽大的锯条穿透它的灵魂,将那些生硬而倔强的肌肤切割开,你便会发现,其实它的内心是通透洁白的,不带有一丝一毫的疤痕和褶皱的影子。那原本可以卖出高价的木材,可能会由于买方和卖方的错误判断,而致使它的价值,被错误的低估了。当然,这样的木材,也有内里和外表一样满是疤痕与褶皱的,谁都没有办法准确无误的判断出每一根木材的真正价值。毕竟,人类的肉眼是无法洞穿过那坚硬结实的木材肌肤的。就连父亲这样一个,与木材对话了大半辈子的人,也不例外。

那时,少不更事的我,总在绞尽脑汁去揣度父亲的思维。譬如,他与那些木材一起朝夕为伍,会不会有一些孤独和落寞?比如,他那些歌曲和秦腔的哼唱,是在以一种特殊的方法与那些林木对话吗?再比如,那些经过父亲亲手打磨制作成木制器具和物件,究竟有无再内心里对他心存感激?之所以有这连串的思索,正是源于那时的我对于父亲的行为的不理解,我总觉得父亲可以凭借其他手段谋生,能让我们一家人生活的更好,可他为何总痴迷于对那些木材异样的喜爱?

古人常说,人生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能出状元。若真是这样,我想父亲或者能够经过一种公平公正的赛事,取得这个头衔的。当然,我不敢过分地夸大父亲对于木工活计,有多么的出神入化和无所不能,但我相信,来自于街坊四邻的夸赞和集市上那些购买过父亲亲手所做的物件与器具的人们,都会为这个执着了木匠行业大半辈子的朴实农民,伸出手指,点上一个赞的。

                       3

我家盖上房、盖偏房(关中人称呼厦子)时,所有的木材都是经他一手亲自挑选。我仍能回想起在我读六年级时,父亲在院子上方盖起那全是松木的椽、檩、梁、甚至于每块瓦片下用来支撑瓦片重量的木材,也是纯松木的,这便是农村人在当时社会里所称赞的“一松到顶”。松木的结实硬朗,如同当年刚刚跨入中年之际的父亲。他与那些充满灵性的林木,似乎有过深度的沟通,整个工程中,天气晴朗,所有的工序安全准确,没有出现过任何纰漏。

就连所有的门窗框,也全是松木制作而成。松木,正在以一个硬汉的姿态,经过父亲的表述,成为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所有筑起新居的人们家的首选。除却木材本身的因素,父亲作为方圆十里,有口皆碑的木匠,更是以静默的代言人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考虑范围内。

那个曾经伴随父亲经历过岁月沧桑的门房和简易的木制木楼,。终于在历史的进程里黯然离场。父亲从瓦砾堆里刨出那些木椽、门框、以及旧房子上的檩条、横梁等,一一的打量着它们的样子。这些经历了岁月的木材,虽然表层上堆积满厚厚的灰尘,但骨子里仍然激荡着全新的生命。父亲不舍的从瓦砾和土块里将它们一一挖出来,然后整齐的码放在上房窗外的台阶上。等到院墙与门楼重新建造好,收拾完一切,父亲这又开始与这些充满历史感的木材,开始了一场关乎灵性的沟通。那些木材,经过他的测量,切割,推去尘封的表皮,露出崭新的面容。

记得在我城中新居准备打造柜子的时候,父亲再三叮嘱,一定要用木材压制的实心板,切勿使用那所谓的高强度颗粒板,因为那些锯末压缩而成的木板,是无法承受太多的重量的。这时,他又一次提起门房上“退伍”下来的那些木料,说你别看他们经历过年月的打磨,但本质上仍然是坚硬结实的躯体,并且和城里人坐全屋定制时那些结实的型板是一样的耐用。这其中,他唯独没有再提及那高强度颗粒板材,这些考虑,是他以自己专业的角度出发,替我所做的叮嘱。

接下来城里的家具,床铺等,也全是参照父亲的指引,以实心板材做成的作为首要的选项,哪怕是从外形上稍微差一些,都可以接受。在我安顿好这一切时,父亲特意从老家赶来,一瞧究竟。一进门,顾不上喝口水,便直奔各个卧室里,逐个查看一番。末了,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喝水,一边对我这一屋子的家具床铺挨个儿作了评论。哪个床铺实心板结实,哪个家具看起来似乎不怎么结实等等。我和妻子一边听着,一边笑着,然后总结着自己的在置办这些家具时的不足之处。我看见,父亲的脸上,一股满意的表情,正经过胸腔的翻滚,朝着脸颊上的褶皱里,慢慢的涌动出它的身影。

                      4

乡村里寻常可见的木材,寻常少见的木材,都曾经在父亲的身边出现过它们的影子。父亲的感召力,正在那些稀松平常的林木里,不断放大。那些被建造房子的工匠所抛弃的木材,原本都要化为灶膛里灰烬的木材,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轮番的上演着登堂入室的表演。父亲默默地替它们梳理好最佳的妆容和角色,然后静静地看着它们,被一个个有缘的人带走,最后,在另外一个地方绽放出全新的光彩。

很长一段时间里,能够打造那些木材的,只有父亲勤劳的双手,无论酷暑严寒,他总会准时的出现在那个靠近院门的房子里,跟随木材与锯条或者斧子的碰撞而出的火花,夹杂一些时而咿咿呀呀,时而铿锵有力的秦腔,唤醒村庄人深沉和浅显的梦境。直到很多年后,我从南方归来时,站在全新的院落大门前,略微有些刺耳的声响,正从右侧的房间里出来。

母亲和妹妹迎上来接我的东西,父亲正在门口的房间里,用着他新买来的电刨机,处理一块厚实的木材。他从斜着的门房缝隙里,朝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等我进门时放下一切,父亲关了电刨机,从门房里走了出来,满脸满头的锯末,正爬满他那张被岁月侵蚀后而充满褶皱的肌肤里。那一瞬间,我感觉眼睛里像进了沙子一样,一种湿润的液体,正从我的眼眶的某一个角落,正夺路而出。

我赶紧转身擦拭了一下,转身向着父亲走去,我拿来笤帚,替他掸去那布满在脖颈处、衣领上、以及头发上的灰尘,然后端来脸盆,拿来毛巾,让他好好的洗洗脸。我仔细端详着父亲的身影,特别是在他弯下腰去的时候,我明显的察觉到,那个曾经以伟岸身影出现在我眼前和所有目光所及的视线里的父亲,再经历了多年的岁月侵蚀以后,他的身躯,正如同夏日里成熟的麦穗,向着大地微微地弯曲下去,没有了往日的光彩。

等父亲盥洗完毕,我和他,久违的父子俩,悄然拉开了那个久违的话匣子。平日里,我居于南方生活工作,也顾不上和父亲有太对的话语,此刻,两人面对面的沟通,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已经有点遥远的距离。想到这,一种羞愧难当的感觉,开始在我的内心里反复涌动。父亲似乎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变化,正兴高采烈地向我说着电刨机的好处,比如从速度上来说,比以前纯手工提升两三倍以上;比如从质量上来看,与以前纯手工的并无二致,可以相媲美。

我听着父亲的话语,冷不丁问起用电刨机的工作量,是不是比以前更多了些?父亲喝上一口茶,轻声的说了句是的。我从那轻声的回答中,感觉到父亲已经被常年累月的劳累,削弱了声腔的力量,放在以前,他在院子中间的说话声以及笑声,总是带着爽朗有力的腔调,传到院门外的街道上,或者邻居家的院子里。而此刻,全然没有了那股澎湃的声响。

我和他聊着我的工作、收入等,他和我说着木材、家具这些,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和农村发展的日新月异,农村人盖房子,正逐渐弃置那些曾经登堂入室,居高临下的木材,转而使用混凝土浇筑的屋舍,盖房所有的木材正急剧减少,伴随着使用木材减少的是,村庄周围的树木正逐渐消失身影,那些和父亲一样,带着深厚年轮的树木,已经愈发的离我们遥远和陌生了,我记忆里那些池塘边,场地畔,以及所有可能生长了几十年的树木,在农村的改造中,在人们缺乏长远目光的意识里,齐刷刷地没了身影。它们可能很多成为前些年修筑房屋的木材,也可能成了填充完灶膛的取火之物。

我耐心地倾听着一个父亲的絮叨,那是他对于生活的向往和美好的呈现方式之一。虽然和我的并不相同,但他是凭着自己对于木材的了解,以及对于每一根木材,每一块木板的剖析,让它们以另一种姿态,在为人类服务的同时,延续着自己的生命。或者,这种延续,并不算是延续,而是一种新生。正是这种新生,才让它们有了崭新的血脉和蓬勃的生命。这种生命,和它们生长在田间地头,山林原野的方式虽然不同,却依然可以迎来人们的欢迎。

                  5

父亲一生接触过的木材种类数不胜数,有质地松软的杨木,表皮光滑的松木,外表粗陋的槐木,身形矮小的榆木,弯曲短形的柳木。当然,还有一种少有的会咬人的木材,它叫漆木。

究竟漆木是什么样的木材呢?我已经无法想起这个在我们当地人看来,算是外来物种的树木了。村里人传言漆木“咬”人,也就是它的气味或者表层里的某种液体,会让接触它的人感觉像是有虫子在叮咬一般难受,并且传言只“咬”男人。

父亲在亲身领教过这种木材的“厉害”之后,果断地放弃了以后所有关于漆木的木材的购买、加工制作。我跟着父亲的身后,小心翼翼的拿起那些漆木的碎片和锯末,把它们装进房间的那个笼里,最后在晚上烧炕时,全部倾倒进火炕的坑道里,听着它们在火炕坑道里传出那“噼啪、噼啪”的声响时,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终于把这种困扰着我们的林木,化为灰烬了。

在我写下这篇文字时,我在网络上查询了关于漆木的一些知识。这种灌木植物在北方并不多见,多生于南方的闽南地区,这也印证了我对于它来历的判断,在我的家乡,它是外来物种。当看到介绍说这个物种被列为中国植物图谱数据库中的有毒植物,叶子和茎(也就是树干部分)的汁液富含漆酚,对生漆过敏者肌肤触摸可导致红肿,出红疹,瘙痒等表现,误食导致激烈影响,如口腔炎、溃疡、呕吐、拉肚子,严重者可发作中毒性肾病,并且罗列出用某种植物相克其毒性,或是用一些抗过敏药物治疗时,我又一次感叹父亲的决定是极其正确的。如果当时他没有决绝的抛弃这种林木,那么可能它带给我们健康的困扰,远远超出加工它所能带来的收益。

我曾有一种设想,可能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那些曾经被父亲双手深切抚摸过的林木,那些被他一把锯子一把斧子加工成的家具,是否和我们人类一样,心怀感恩?我想,若没有父亲,以及那些和父亲一样深谙木匠工艺的师傅们的打磨,这些看似平常的木材,又何来的引以为傲?充其量,它们只是在化为灰烬的路途上,是急速到达,还是缓步抵达而已。

人和林木之间,究竟有无可以沟通的语言?说有吧,我相信是有的,要不然父亲怎么会和它们细致耐心的探讨着如何成为一个有用的木材,每个木材的小块,都想演绎最佳的主角,说没有吧,我也相信,毕竟那生冷孤傲的木材们,如同生于大千世界的人们,各有各的盘算,谁又甘心成为最不起眼的角色。然而最终,各色经由林木蜕化而来的木材,总有一些成为显露人前的板块,总有一些默默无闻地在背后做着支撑。

但无论怎么样,在父亲的手中,那些平凡的林木,最终都绽放出各自的光芒。这正如身处红尘里,每一个看似平凡的我们,只要你有不甘平凡且勇于奋斗的勇气,终归有一天,都会从人群中脱颖而出,释放出自己独有的色彩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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