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年作家报》2019年7月25日
窗子上的那点光亮,已经完全给暗夜来临时的漆黑掩盖了,乌泱泱的一大片,布满了整个天空的角落。
母亲从窗台上摸索到火柴盒,然后拿出一根火柴,对着火柴盒那带有磷粉的边缘轻轻划过,一道光亮倏忽间迸射出来,照亮了炕上每个人的脸庞。来不及细看那根火柴的舞姿婆娑,煤油灯的渴望,瞬间淹没了关于它的消息。
屋子里一下子光亮了不少,相对于那根火柴的微弱光亮,更远更广。
这时的我,瘦小而怯生,不敢去拨动那煤油灯上的火苗,生怕它的灯芯,会因为我的调皮而淹没在灯油里,那样的话,黑暗将再次来临,等到天明时分,朝霞才会再次投射在窗棂上,光明才会再次出现。
一
我出生在老屋的院子里。
除去我们一家,三叔一家,爷爷奶奶分别占据一家房间外,剩下的那个狭小的,约莫七八个平方的小屋,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厨房,木制的风箱,土造的锅台,每餐都要做出一个大家,八口人的生活的饭菜,我总感觉,它的存在,任重而道远。
做饭需要两个人通力合作,一人专职拉风箱,剩下那个人要么揉面蒸馍,要么擀面下锅,拉风箱的人是一刻也不能离开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和三婶妯娌两个,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每天两餐的饭点,不停地忙碌在厨房里,无论风霜雪雨,雷打不动。
我和堂妹两个人,不止一次去尝试着帮母亲她们拉拉风箱,这样子不论蒸馍,还是擀面,效率是会有所提升的吧,我想。可我俩稚嫩的手臂,只能轻轻的将那笨拙的风箱拉杆拉出来一丁点,要想全部拉出来,需要太多的力气,而这,正是我们所欠缺的。于是,在那个缺乏电视和玩具的年代里,我们多数时间,是趁着母亲她们做饭时,坐在厨房的门槛上,或者是凳子上。看着母亲和三婶她们两个人,不断的转换角色,擦亮一根火柴,点燃用来引火的麦秸秆,然后将用斧子破开的木柴,轻轻的架在那燃烧着微弱火苗的麦秸秆上,生怕那木柴,压灭了引火的麦秸秆的火苗。如果那样的话,我和堂妹俩,又得提着笼,出门经过蛙叫蝉鸣的池塘,再上一个斜坡,去那个存放麦垛的场地里,撕扯一撮麦秸秆回来,重新作为引火之用。
当然,多数时候,也就是一年四季的春秋冬三季吧,我们在被派去撕扯麦秸秆的时候,会提着那个藤条编制的笼,撕扯上满满的一笼麦秸秆回来,以备晚上烧炕时用。原本要跑两趟的活计,我们聪明的小脑袋瓜一次给解决了。
我观察过很多次,当风箱停止不动,没有拉动起来的时候,那麦秸秆和木柴的火苗,是无法燃烧的很旺的,并且,基本上以熄灭而告终。
原来,风箱的作用是助力木柴燃烧的。
“噼啪、噼啪”风箱拉动的声响,有点像放鞭炮时的声响,却又不完全是一样的声音,我仔细琢磨了很久,却发现无法用生动词,来准确的描述那种声音。似是天籁残缺的部分那样,需要揣度很久。
我看着锅台炉坑里的木柴,正在风箱的助力下,欢快地燃烧着自己的身躯,将铁锅里那或是馒头包子,或是热水面条的食品,一个个催促着蒸煮成香喷喷的美味。
二
结婚,分家,直到今天,还是村落里的风俗和习惯。
我们和三叔他们一家,还有爷爷奶奶,自然也是要分开过的。
新家距离老屋很近,拐过两个弯,就已经出现在眼前了。说是新家,不过是买回来村里原来的饲养室,加以修葺,在院子空旷的阳面,简单的搭建了两间厦子房而已,中间一堵墙隔开,一分为二,一边做厨房,一边放些杂物。
众多的野生的椿树,占据了半个院子。
我迈着小腿,踏上厨房门前那两层台阶,钻到厨房里去找寻和老屋厨房一样的风箱,却始终没有发现它的影踪。
风箱去哪了?我问正在院子里吸烟的父亲。
不用风箱,父亲说。我们的炉坑设计的比较浅显开阔,木柴能够自然的充分燃烧,所以不需要借助外力来促进什么,老屋的炉坑设计的比较深,木柴在里面无法形成自然的充分燃烧,所以必须借助外力来完成,这时候风箱就派上用场了。
父亲说这些话时,母亲已经走进厨房,观看那锅台和炉坑和老屋的有什么不同之处了。听着父亲这样说,母亲半信半疑,我是不太懂得。
母亲在厨房尝试使用新的锅台时,特意将我和父亲叫到厨房。父亲坐在小椅子上,靠着厨房的木门,我照旧调皮的坐在门槛上。习惯了在老屋厨房里妯娌二人通力合作,各司其职地搭配做饭的母亲,在新居这不用风箱的厨房里,一个人忙碌了起来。她时不时总要提醒我看看炉坑里的木柴,好像生怕它突然熄灭了似的。
炉火很旺,呼呼作响。
还没有等母亲将案板上的面条擀成,铁锅里已经发出了水开的声响。母亲赶紧央告父亲将那两个热水瓶灌满,然后再在锅里添点冷水,这样子再等水开时,面条就可以下锅了。
我不记得当时有没有问起父亲,为何这两个锅台,一个炉坑较浅,燃烧不需外力,另一个炉坑深陷,燃烧需要外力辅助,并且,要一个人专职拉动那并不轻松的风箱呢?很多年后,我大概的琢磨过其中的缘故,或许是那时的人们,以为深陷的炉坑,能够更好的集聚木柴燃烧时的热量吧!当然,在今天看来,这并没有合理的科学性可以作证,同时,也是一个不太划算的工作,毕竟,人工成本那么高。
三
关于风箱这个传统的物件,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悄然无声的离开我们的生活的。我思索了半天,也没有准确的时间线。我只是记得,那个夏日的午后,我从外面回到家,一进门,父亲正在院子的阴凉处,用他做木工活的工具拆解那个风箱,我认得那颜色,是我曾经在老屋的厨房里,和堂妹不止一次想要去尝试拉动它的那个。
它就这么被拆解了?那老屋的锅台重新建了吗?
我带着一连串的疑惑,在父亲的呼喊声中,跑出家门,一溜烟的奔向老屋的厨房。
三婶正一个人在厨房忙着做饭,看到我进门,便要留我一起吃饭。我没有顾上回答她的话语,却惊奇的发现原来放着风箱的地方,比成人巴掌略大一些的一个铁团,正呼呼的对着原来风箱和锅台的接口,朝着那里面呼呼的吹着风。
这是啥?听着吹出来的风,好像比风箱还厉害哦。我正想追问时,三叔和堂弟进厨房来,准备端出饭菜到院子里吃饭。
这是鼓风机,用电的,风力比风箱大几倍,最重要是省力,不再像用风箱那会,得一个人专门拉风箱了。或许是察觉到我的好奇心,以及我想要问的话语吧,没等我开口询问,三叔已经解答了我的疑惑。
吃罢饭,临近回家之前,我又特意到厨房里去看了看那鼓风机的模样,想要记住这个关于烟火的记忆。我很想亲自将那鼓风机的插头插到接线板上,可我不敢,生怕触电的危险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本的煤油灯和蜡烛,已经和风箱一样,悄然的离开了我们的视线,几乎再很难有可以碰面的机会了。
对了,我说的悄然离开的,还有火柴。街道上的商贩,已经在售卖气体打火机了,有不能充气体的便宜些,一元四个,可以充气体的,一元两个的样子吧!遥想当年,爷爷在街道上那个名为“新顺德”的商铺里,火柴(那时称之为洋火)可是必须品和稀缺物件呢!
父亲从街道上回来后,手里拿着的是打火机了,而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手里多数拿着的是一包用草纸包好的火柴,一包十盒,约莫能用个把月的样子。父亲和我一样,敏锐的察觉到烟火的革命,正在悄无声息的发生着,变化着。
四
记忆里那一缕缕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升起时,蓝天白云衬托着,格外的显眼。
再回乡,正值午饭时分,却鲜有炊烟从那高耸的烟囱里升起来,再向蓝天白云展示它自己的风采了。
电磁炉、煤气灶、管道燃气,微波炉等这些或是用电,或是用气的物品,齐刷刷的出现在各家各户的厨房里,使用清洁能源,减少二氧化碳的排放,减低对于空气和自然的污染,已经成了大家共识了。
种植麦子的都用机器收割了,直接拉麦粒回来在场地里晾晒,种植玉米的在采摘完玉米后,任由那干透的秸秆在田野里呼啦啦作响,差不多齐膝的麦茬,还有那散落在麦茬上面短小的秸秆,和那无人问津的玉米秸秆,最后都是被养殖牛羊的人拿去打碎做成饲料,用以在寒冬时节喂养牲畜。
曾经对着炉坑推动燃烧的风箱、鼓风机,以及曾经照亮黑夜的煤油灯,用来引火之用的麦秸秆、火柴等,仿佛曾经上演过的一场关于烟火的记忆里的众多角色,在日新月异的发展中,逐一谢幕。它们告别了那个它曾经为这个世界带来光和热的舞台,悄然的隐匿在某一个历史的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着在不知猴年马月的某一场记忆,唤醒它不太可能的重生之路。
我想那种可能,应是极其渺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