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在梦里再一次见到奶奶拄着拐杖的身影,不同于以往的是,她的脚步不再蹒跚,更没有颤颤巍巍的样子,我看着她逐渐消逝在视线里,大步追上去,一边追着一边呼喊着奶奶,她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就那样在道路的尽头变成一个黑点,直至不见。我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会做这样一个梦,唯一可以解释的,大抵是思念的缘故吧?
奶奶是个小脚女人,是最后那批缠足的女人之一。每天临睡前的第一件事,和早上起床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拿起放置在炕角的那两条缠足布,顺着特定的方向和纹理,有条不紊的缠好绑好,然后再下炕,拿起热水瓶,往脸盆架上的洗脸盆里倒点热水,遇到天气热或者水太烫的时候,便会叫我们这些孙辈的兄妹几个其中的某一个,让我们拿水瓢去厨房的水瓮里舀上半瓢凉水,倒在那温度太高烫手的脸盆里。凉水就是冷水,老家方言叫凉水。
洗完脸以后,若外面天气晴朗,奶奶定是要拄着拐杖(老家方言称作拐棍),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走出房间,走出院子,然后拐弯到三四十米外的池塘边去的。那拐杖是集市上买来的,竹子制成,握手处是个龙头模样的造型,接触地面那端,不像现在的拐杖是多个支撑点的,那个只有一个单独的支撑点,所以,相比较而言,稳定性自然没有那么好了。奶奶每天拄着这样的一根拐杖,串门逛集市,鲜有磕碰,可能与她步伐很小有关吧?靠着池塘边的马路道沿上,是邻居家一个大哥家院落的围墙,那里面向正南方,暖和舒适。旁边有个遗弃不用的碌碡,大多数情况下,出门晒早上太阳的人,都会抢占那个位置的。奶奶看没有人,便拄着拐杖凑近跟前,试着靠着碌碡,感觉稳当了,才慢慢把拐杖放在墙边。接下来,她便和那些和她一样在早晨的太阳微暖,微风不燥的时候晒太阳的人一样,看着池塘边洗衣服的中年妇女一边洗着衣服,一边拉着家常,又是张家怎么样,李家如何之类的话题,偶尔能在运气好的早晨,看到那年头很稀缺的一辆汽车缓缓驶过道沿外边的马路,更多的时候,是一辆接一辆的自行车,间杂几辆破旧的摩托车,一会是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一会是滴滴滴的摩托车喇叭,和着夏日池塘边此起彼伏的蛙叫声,以及那些个农家妇女话语闲谈间迸发出的笑声,便如同一个伟大的演奏家,演奏出一曲清新悦耳的名曲一般,让靠着墙角晒太阳的这些个男女老少,大爷大妈等如痴如醉,不忍离去。
到了吃饭的时间,或者是母亲,或者是婶娘,定是要让我们几个兄妹中的某一个人去池塘畔唤声奶奶回家吃饭的。奶奶虽然步履蹒跚,但耳朵灵敏,每每听到我们的呼唤,还没有等我们几个出得院门,跑到那几十米外的池塘边,她便已鼓足了劲儿,拄着拐杖,准备起身了。可能是时间长了,腿有点麻,或者小脚的支撑点太小,不够稳当,多数情况下我们看到她起身时,是比较吃力的。于是,前去唤奶奶回家的人,都会赶紧凑到跟前,扶着奶奶的胳膊,让她慢慢的起身,生怕她磕着碰着。可奶奶每到这时,总会朝着我们摆摆手,言下之意是她可以应付得来,无需我们帮助。我们便只能放下准备扶着她胳膊的手,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看着她起身后,拄着拐杖,迈着很小的步伐,慢慢的朝家中走去。
老屋的院子确实是太窄了,分家自是回避不了的话题了。得知要分家搬到几百米外的另一个胡同里去生活的时候,我真的有点不舍,但年幼的我左右不了大人的主意,只能听着父母的安排和决定了。在不舍中父母带着我,离开了老屋,我记得门前爷爷和奶奶,还有三叔和三婶以及堂妹一直看着我们走过池塘边那个拐弯的路口,伫立良久,才回屋去的。
多年后从很多文学小说里看到诸如“三世同堂”或者“四世同堂”的情节,我知道那是在很多年前的人的思想里的产物,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们思想的进步,独立的小家庭是势不可挡的趋势了,也只有这样,每个家庭成员的劳动力,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才能更好的去自力更生。
搬去新址后,离老屋的距离并不算远,也就步行五到八分钟的光景。然而新址是另外一个胡同,有了很多新的小伙伴,学校里的同学,也有了许多之前从未到达过的田野和乐趣。回去老屋院子的时间,一下子压缩了很多。奶奶可能还想着我会像以前那样,时不时跑去她拿了走动一下,陪她说说话,或者聊点别的事情,听听她的唠叨,完了像以前那样摸摸我的额头,盼着我快点长大。许久未去老屋看看奶奶,我沉浸在新的环境里,仿佛忘却了这些,忘却了那个期盼的眼神,和那个期待的心。
有一天,我正和小伙伴在门前的小土堆边玩耍。这时,另一个小伙伴说,快看,你奶奶来了。我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在胡同口那个斜着的拐弯处,一个黑点越来越近。慢慢地,我看见了一个真切的人的轮廓出现了,拄着拐杖,用那个黑色的像网兜一样的东西盘着头,一步一步慢慢的朝着我家的方向来了。看到这,我赶紧跑着过去,到了跟前一下子抱住奶奶,大喊了一声奶奶。奶奶停下脚步,摸着我的头,说我来看看你。我抬着头,咧着嘴,望着她笑,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是怎么样一个心情,及至多年后,从父母看到我儿子,听到我儿子的声音,才读懂那是一种期待已久的渴望,一种天伦之乐的满足。
我扶着奶奶到了家门口,还没有进门,就已经朝着院子里喊:“爸爸,我奶奶来了。”父亲正在院子里做木工活,听到我的话,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朝着门口走来,这时我们已经进了院子,朝着上房的方向走去。母亲从厨房走出来,和奶奶打了个招呼。我扶着奶奶进了上房,扶着她坐在方桌边的椅子上,给奶奶倒了一杯茶。父亲问着奶奶最近的身体如何等等,完了看到方桌前奶奶那个竹子做成的拐杖,那是父亲和三叔给奶奶从镇子里的集市上买回来的,用了有好几年的时间了。扶手处已经被手掌打磨的锃亮锃亮的,显现出内里的纹路来。父亲生怕这根拐杖不牢靠,就问奶奶,要不他给奶奶重新做一个,反正自己有手艺,用最好的木材做一个,可奶奶还是坚持用她那根,又说竹子的韧性好,比起一般的杨木柳木等都要稳固些,又说已经习惯了这个,再换一个怕不习惯。父亲听完,也只能依着奶奶的想法了。
时光总是很快过去。很快的我从一所所学校毕业,然后走向社会,去追寻自己的人生脚步了。几年后回到老家,我看到原本一头乌黑的头发的奶奶,已是满头华发,那原本还算光滑的面庞上,此时已是连片的坑坑洼洼,这岁月的划痕,像田野间麦地里的沟壑一般,深刻而清晰。奶奶的脚步更蹒跚了,拄着拐杖往前行走时,愈发的颤颤巍巍了,仿佛秋日里树梢的那一片片黄叶,随时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冲向地面,或者被一夜的北风扫落到地面,最后淹没在泥土里一样。奶奶再一次用手抚摸我的额头和脸颊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她的手臂在颤抖了,没有了以往记忆里的灵活度了。
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后,我又一次想要远行南方。我不知道是年少内心的躁动不安影响着我,还是外面世界的流光溢彩诱惑着我,反正我是决意要去的了。奶奶得知这个消息后,把我叫到跟前,跟我说了很多的话语,我知道那是一种人近黄土的恐慌,更是一种忧心而无法放下的期望。她说完那些话后,末了说了一句,我怕见不了你最后一面,听到这,我心咯噔了一下,略微迟缓了片刻,赶紧拉着她的手,说不会的,奶奶,你一定还能再活十年八年,你得等着我结婚,等着重孙子的降临,等着四世同堂。奶奶听完,长长的一声叹息,然后下了炕,拿起炕边放着的拐杖,慢慢的走出房间的门,走出院子,我跟在后面问她干嘛去,她说去串门了,让我赶紧回去收拾东西,走的时候跟她来说一声。我看着她的背影,大声的回答着,知道了。
未料,一语成谶。
大概两年后的一个中秋前夕,我感觉许久没有打电话回家,便趁着下班后的间隙,跑去宿舍对面的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问了一下母亲和父亲的身体状况,特别问了一下奶奶最近身体好点没。电话那头,母亲突然沉默不语,我连忙追问怎么了。许久,母亲回我,你奶奶已过世,前天入土的。你寄回来的中秋月饼,奶奶吃了一个,到最后她还念叨着你的名字,但你爸和三叔想着你刚换个新的工作,来回几千公里的路程,便没有告诉你。听到这,我感到鼻子一酸,顷刻间泪如雨下,电话从手中滑落,只剩下母亲在电话那头“喂喂喂”的声音了… …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从电话亭里挪身出来,南国的街头,霓虹灯亮了起来。我漫无目的的走在街头,看着汽车驶过来的灯光,和夜空里那些星光,似乎是太多的存在,可它们,又有谁能愿意倾听我的心事呢?一瞬间,我倍感孤独。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深的梦,像演电影一般,想起了过往的诸多情节,那每一个情节里,都有奶奶的笑容,和那根拐杖。从梦里惊醒的夜半时分,我揉搓着惺忪的眼睛,站在阳台上,望着夜空,恍惚间,奶奶的音容笑貌,又再一次呈现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