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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上兴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3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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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最蓝的地方

河流最蓝的地方,是河歇息的地方。雁溪从大雁顶上奔腾下来,一口气跑了五十里,跑不动了,蓝汪汪的一个潭子,沉甸甸的,坠在水草丰茂的雁湖边。雁湖是潭子,也是一个村子。两个地方紧挨着,不知道是谁先叫的名。

说雁湖,就不能不提梅先生。梅先生早年代过课,后来没认清形势,嫌工资低,辞了。又自学中医,给人开方子,小有名气,后来没证,歇了。没奈何,学风水,给人看墓地算吉日收一点钱,也给人写对联,这是不收钱的。打过交道的,无一人不说他好。

梅先生七十多,身体还硬朗,不爱去城里凑热闹,只爱在雁湖边学陶先生。如今老伴去了女儿家带外孙,儿子儿媳工作圆满,孙子梅灯灯二十六,学的中文,大学毕业,留在深圳工作。知道的,也无一人不说他有福气。

梅先生也常常觉得有福气。唯一空落的,是灯灯上了大学后,就很少给他打电话了。不过,梅先生念了也就念了,并不十分往心里去。雁溪日复一日,有哪一片草叶,不是流到大地方去呢?

梅灯灯是傍晚回雁湖的。他进了门,梅先生就看出来了,灯灯近来不顺。灯灯不说,梅先生也不说破,给他煮了番薯面,加了两个蛋。灯灯穿着一件白短袖,翘着腿,在八仙桌旁滋溜滋溜吃着。吃完了,把筷子一放,就说累了,他要睡觉。

梅先生替灯灯理了床铺,看他进了房,关了门,才去吃剩下的面。吃完,把碗叠了,灯灯的在上,自己的在下,筷子拢着,四支,架在碗上。

梅先生没去洗碗,就在青石门槛上坐着。

房子坐乾向巽,远处一座笔架山,近处没有遮挡,夏夜凉风如水。

“萤火,萤火,到我门头吃麦粿。飞得高,驮刀枪;飞得低,大骨鸡。飞得好,穿棉袄;飞得歹,饲蚂蚁。”

今天天气格外好,几只萤火虫闪烁着,飞过来飞过去。梅先生唱一句小时候的调子,没来由自己笑了。

灯灯没有睡。他开了门,换了一件长袖,站在梅先生身后。

“去雁湖吧。”梅先生说。

灯灯拿了一根小棍子,在前面探路。水草丰茂的地方,蛇要多一些。有根棍子,灯灯就放心了。两个人一前一后,没有打灯。当一个人把自己交给夜晚,路是白的、亮的。

雁湖边,萤火虫在飞呀飞。

“小时候啊,我们把萤火抓来,关到草叶编的笼子里,可以当灯笼呢。”梅先生说。今晚,也不知是怎么了,梅先生的脑子里,总是一遍遍过那个调子,“萤火,萤火,到我门头吃麦粿。”

“爷,你能不能帮我算算,我什么时候能成功?”灯灯说。

调子停住了。灯灯就是为这事来的。毕业四年,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成功的影子都没见着。人说爷爷什么都能算。他失业了,想起爷爷,也来试试。

灯灯的生辰八字,梅先生是知道的。他能算阴阳吉凶,可算成功么?哎,这个,怎么说呢。

“小时候啊,我爷爷带我到这里放牛,就给我讲牛郎织女。你小时候,我也给你讲过,你还记得吗?”梅先生说。

梅先生不等灯灯回答,自己接着说:“那时候你还小呢,天天叫我给你讲故事。我就给你讲牛郎织女啊,讲雁湖故事啊。哎,雁湖吧,水深呀。有次来了个女人要过河,可过不去呀,在那里急得叫皇天。”

“你帮我算算,到底什么时候能成功吧。”灯灯说。

“这时候,来了一个老和尚带着一个小和尚,也要过河。老和尚就背着女人,过了河。走了一段路,小和尚说,师父师父,你背女人了。老和尚说,哦,背了。走了一段路,小和尚又说,师父师父,你背女人了。老和尚又说,哦,背了。再走一段路,小和尚又说,师父师父,你背女人了。老和尚就给他一巴掌,说,畜生,我都放下了,你还背着呢!”

梅先生想到了很多故事。在这雁湖边,他兴致勃勃,想讲给灯灯听。这些故事,有一些是他爷爷讲的,有一些是他自己一辈子攒下来的。他有一肚子故事,在不远的将来,难道就烂在地里了?

但灯灯没心思听他讲。为着工作的事,为着那怎么也追不上的房子车子,为着那咬人屁股的成功,灯灯心烦意乱的。

“能不能算呀!到底要到什么时候?”灯灯说。

一只萤火落在灯灯的肩膀上,灯灯掸去了,小东西落在地上,扑闪扑闪的。梅先生蹲下身子,把萤火捡到手心里。不一会儿,萤火飞起来了。梅先生示意灯灯跟着萤火,往天上看。这一时,他们共同看见了:在那蓝黑色的无垠天幕里,一条巨大的乳白色长河,浩浩荡荡地奔腾着。

“银河。”灯灯惊呼。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气势磅礴的银河。这是王母娘娘的银河,是牛郎织女的银河,是天蓬元帅的银河,也是无尽宇宙中,那颗宝蓝色水球所浮沉颠沛的银河。

“银河还是那条银河,爷爷和孙子已经换了一茬了。”灯灯差点要把这话说出来。此时此刻,在雁湖边,这一茬爷爷和孙子,恰巧是他们两个。灯灯为着这新发现而心潮澎湃,他几乎要忍不住抱住爷爷。但他克制住了。他把头转过去看向雁湖。

梅先生没有发现灯灯的发现,他今夜无比想念自己的爷爷。他看看灯灯,要是自己是灯灯,边上站着爷爷,那该多好。他多么愿意,听爷爷讲雁湖故事,哪怕这些故事他早已听过千万遍。

“萤火,萤火,吃麦粿。”梅先生唱起爷爷教的调子。他觉得自己仿佛还是一个孙子,但仔细算来,学唱这调子,已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萤火,萤火,到我门头吃麦粿。”灯灯学一句。梅先生笑笑。有一个深夜,他唱这调子,爷爷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现在,梅先生也在灯灯头上敲了一下。

(原载《中学生百科·悦青春》202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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