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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上兴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4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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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

忧愁是和好事一起来的。

说来难为情,长到五十六了,蓝阿彩还掉了眼泪。公婆两个对坐,闷闷的,说一阵子,只是叹气。

蓝阿彩家的老头子撑了一辈子船,本就到了退下来的年头,倒还好说。她是花鼓剧团下岗职工,在村里铁索桥头开了个小店,就叫阿彩商店。托铁索桥的福,卖一点啤酒、香烟、瓜子、油盐酱醋,门口又搭一个棚子,整日听过往歇脚的人说闲谈,日子棒极了。

哪想到,上头给了钱了,要在这铁索木板桥边,再修一座水泥大桥。这事人人高兴。蓝阿彩也跟着高兴,高兴完了,便开始愁。愁什么呢?说了让人笑话。

老头子看蓝阿彩发愁叹气,便推推她,让她讲讲。三十多年的公婆,这个外号叫老鸭的人便晓得,蓝阿彩有一个发愁的毛病。天还没塌呢,她就愁脑袋砸出包了。年轻时为着这个愁,还闹过几次大的动静,上过医院的。

现在年纪大了,百事看开,倒没有动静了。但总归还有些愁的名声在外,人人都不敢太让她愁。

老鸭又比外人多掌握一点办法,晓得她爱愁,便千方百计让她把愁讲出来。讲出来,愁就跑了,日子又可以安安生生过下去了。

讲讲,讲讲。他催着她。讲讲就讲讲。

蓝阿彩就讲小店。蓝阿彩讲,小店为什么有人来呢,还不都是靠外出不方便。要是方便起来,还有什么人来嘛。

村里到县城二十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村外有条河,宽一百多米,常年碧油油的。过去有河没桥,全靠渡口。这渡口有个名,叫做浮伞渡。老一辈传下来,从前有个马天仙,有天要过渡,不想下了雨,溪水暴涨,马天仙便把雨伞倒过来,化一艘船过了渡。

因这段故事,浮伞渡边,村里人还修了浮伞祠。祠上,沿着山岗,又叠了灵水殿、观音阁,香火旺得很。阿彩商店隔着渡口,正对着浮伞祠。

老鸭过去是浮伞渡口的渡工。后来大家凑钱修了一座铁索桥,去县城就方便多了。但方便归方便,要买点什么,还得就近去阿彩商店。

人都说,蓝阿彩有眼光,以前就晓得搭水泥砖房开店。这小房子用的是自己家的菜地。没有批手续,说搭也就搭了。

不发愁的日子,蓝阿彩坐在小店里,嗑嗑瓜子,看看电视,就有钱从窗户里飞进来,真是快活。飞钱的时候,那些钱的主人,有时也跟蓝阿彩说闲谈。

那些人说,现在上面村都在造桥了,我们村里也没有打算,一天到晚就是拆拆拆。

蓝阿彩就跟着骂村干部。还记得上半年,老鸭搭了个灰寮,还没用满月呢,村干部过来,说要拆。老鸭死活不同意,讲种田人种田,不就靠灰寮嘛。不用灰寮,泥灰往哪里放嘛?

村干部笑眯眯说,有什么法子,我们自己的都拆了。老鸭不信,去看看,果然拆了。没办法,拆吧。拆了灰寮,就要清理猪栏粪。老鸭没地方倒,就挑起来,都倒自己菜地里去了。不想,春天连续下雨,把猪栏粪冲出水来。热焦焦的,把洋芋都种憨了,一棵棵缩头缩脑蹲在地里,叫它们也不应。

蓝阿彩骂完村干部。有个人就说,我们村真是百样事情都做不成,造桥的事情,连个挑头的人都没有。听说上面那村,村书记天天跑县里,把解放鞋都跑破了,才争取来了钱,要造八米宽的大桥。

明年,也就是公元二〇〇五年,一座八米宽的大桥,就要横跨在河面上了。那人挥舞着手臂说。

蓝阿彩有点听呆了。而后想起来,这人外号就叫新闻联播。

八米宽的大桥,蓝阿彩想该有多宽。那人就说,比你这店面还要宽。蓝阿彩就愁,这么宽的路,该花多少钱哦。不过想想,这么宽的路面,晒稻谷肯定好,也就坦然了,觉得这钱花得值。

就说到了蓝阿彩家的老鸭。这人入水不沉,又长着一张平而扁的嘴巴,从小就被人叫老鸭。老鸭在这河面上浮游了近六十年,先是在浮伞渡口撑船,后来浮伞渡口撤了,才移到上游的村渡口去。上游那村修了大桥,渡口就不用了,老鸭又得下岗。好在这一回,老鸭到退休年龄了。等桥通车,刚好退休,一点没影响。

闲谈了一番,人就走了。蓝阿彩走到铁索桥头,走上摇摇晃晃的铁索桥。溪水像一块刚洗完的蓝缎子,在风里湿漉漉地摇摆着。对上游那村造桥的事情,蓝阿彩其实早听老鸭说过了。

老鸭说这事,颇有一点得意。他可是到退休年龄了啊。有两个比他小的,离退休还早着呢。造好了桥,撤了渡口,他们往哪里安置呢?上头没有一个说法,可真够让人愁的。三个人一起撑船时,另外两个就明显没劲头了。

他们是港航公司的职工,也算是吃一口公家粮吧。眼见着公家粮快吃不成了,两个年轻一些的,就整日慌兮兮的,悄悄跑去县里打探消息,想落一个实在。老鸭没必要去,又不好把得意明打明写在脸上,便宽慰两个人说,县里渡口这么多,总有安排的地方。

最年轻的那一个,才三十六岁,就说,他打听过了,这五年内,县里要把所有渡口都撤掉,全部改建成大桥。现在撤这个渡,他们挪到别的渡,明年后年再再撤过来,又能移到哪里去呢?

老鸭叹口气。那年铁索桥建起来,他那个浮伞渡口撤了。他就移到上面村渡口来了。现在,同样的事情,临到两个年轻人头上来了。

大一点那个,四十八岁,就说,换来换去,总归不是一个办法,哎呀,老兄弟,还是你运气好。

说着话,三个人前前后后,把船在渡口来来回回撑。不撑船时,三个人又聚拢来,说闲谈。老鸭毕竟干了一辈子渡工,又有过撤渡经验,便给两人出主意。

老鸭讲,眼睛要往前看,你们两个还年轻,该走动就要走动。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因为这两个人,实在已经是把该走动的人都走动了。三十六年纪轻,更看重这一份工作,把不该走动的人也走动了,得到的话是,我们研究研究。

老鸭和四十八听完三十六的说法,就在水面上研究研究研究到底是个什么研究。老鸭说,这事肯定有门。四十八说,不然,还是要靠自己,早做准备的好,万一真下岗了,得有个路子啊。

四十八和三十六便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水。吃水上饭的,真离了水,还能再吃什么饭呢?

老鸭回到家,和蓝阿彩讲三十六和四十八。公婆两个就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比起渡口要撤掉,又不知道分流到哪里去,拆灰寮这点小事,也实在是太小事了。

上面村修大桥的事,说着就到了眼前。老鸭亲眼看见的,领导背着手来了,测量人员也到渡口了。老鸭他们三个渡工,在渡口上来来回回,把测量人员划到这边划到那边。有个老成的队员,递给老鸭他们一人一支烟,说,老师傅,等桥造好,你们就不用辛苦了。

老鸭就笑笑。四十八说,等桥造好,我们就没饭吃了。

队员说,也不是这么讲,桥嘛总归还是桥好。你们会开船,哪里能饿着你们呢?

老鸭听了,也跟着说,也是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嘛。

队员说,实在不行,你们搞漂流去啊。从上游漂到下游,人家都愿意付钱的。

四十八明显就听进去了。一直向队员打听漂流的事情,队员说他也只是看新闻里看过。

等队员走了。三个人得了闲,又聚拢在船头研究。老鸭看四十八的样子,便说,你可以出去看看嘛,现在交通又方便,找个地方,看看人家怎么做。

四十八问三十六。三十六说,我看,还是找门路的好。

老鸭跟四十八开玩笑,你去看看,回来开个漂流公司,我退下来再来给你打工好了。

四十八真真的,说,那讲定了。

说着闲谈。来来回回撑船,一波波人来看,来测量,吃着烟再说闲谈。车子就把木板、钢筋、水泥和沙子拉到渡口了。桥墩起来了。桥面有点样子了。

老鸭每天回家,都把桥的最新样子,讲给蓝阿彩听。蓝阿彩听着,就高兴起来,好像那桥是她一手造起来的。

在铁索桥头看店,碰到人说闲谈时,话头总要说到桥。说一阵桥,就骂一阵村干部。屁用没有,看看人家上面,大桥都快修好了,这里还是一支铁索桥,晃荡晃荡。

这叫造得早不如造得巧。早有什么用呢,亏上面还拨了款,村民还捐了钱,一点眼光没有,不知道社会发展,修来修去,修一支铁索桥,没用几年就落后。

这里要是修一座大桥,哎呀,我就去买一辆三轮车,突突突开到县城,买点什么也方便。有人羡慕地说。

哦哟。蓝阿彩听到这话,胸口就像被锤了。愁又发起来了。愁爬上了她的心口,爬到了她的背上,又沿着她的背,爬到了她的脖子上。愁骑在她的肩膀上,拿手勒住了她的脖子,又用手扯她的耳朵。愁像虱子一样,一串串的,在她的头发丝上爬来爬去。要死了,要死了。要是自己村也修了大桥,人人都把车开到村里,还有什么人来店里嘛。

这个没脑子的,怎么早就没想到呢。亏她还和人说,要是修大桥,她捐款也愿意。

她现在觉得村干部不去修桥是对的。

这一回,有人来她店里说闲谈,骂村干部,蓝阿彩就说,修桥嘛,不要着急,铁索桥用用好了。村里那么多事情,样样都要村干部,哪里顾得上桥呢?

话不投机,说两句,来人就走了。蓝阿彩看着来人的背影,说,一直顾不上才好呢。

但愁自此就常常发起来了。发起来时,蓝阿彩睡不着觉。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嗯嗯哼哼叹着闷气。老鸭被她弄醒,打了个哈欠,又准备睡了。

蓝阿彩就说,你说,我们村会不会也造桥?

老鸭说,造什么桥,我们已经有铁索桥了。

蓝阿彩就说,真没听说?

老鸭说,县里有三十六个渡口要撤呢。要造的桥,也有十多座,哪里顾得上这里。再说了,大家都想造桥,你看看村里那几个,天天就是拆灰寮、捡垃圾,哪有心思去上头跑嘛。不去跑,钱从哪里来?

蓝阿彩听听也是,就放心睡了。睡到早上,又有点愁起来:人家都造大桥,凭什么自己村就没有啊?上头的钱,白白给了别村,想想就觉得自己吃亏了。

吃过早饭,走到铁索桥头,把小店门打开,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杂货,蓝阿彩的忧愁才又退掉一点。吃亏就吃亏吧,只要小店还能赚钱就行。反正村里吃亏,自己不吃亏就成。

哪想到,村里的桥说造就造。大家还没怎么说呢,事情已经定了,连钱都落实掉了。蓝阿彩正愁着,又来一个坏消息。消息是蓝幺兰偷偷跟蓝阿彩说的。

那天,蓝幺兰把脸抹得雪白,到店里买了酱油。临走时,又折回来,对蓝阿彩说,现在村里考虑,要把小店搬掉。

蓝幺兰是村干部。什么干部,蓝阿彩说不上来,反正不是书记,也不是主任,但哪哪都有她。她是个活动家,开着一家农家乐,却并不常守着。她总是抹着一张煞白的脸,这家那家走来走去。蓝幺兰说,那天会上就说了,讲你的店没有手续,本来就要拆的,我就讲,现在村里没个店也不方便,又替你讲了话,这事才算暂时按下。

蓝阿彩就赶紧谢了蓝幺兰。蓝幺兰笑嘻嘻的,说,姐啊,不要客气,都是隔壁邻舍,我不帮你讲话谁帮你讲?

蓝幺兰又对蓝阿彩说,不过啊,等大桥开始造了,你这里肯定是要清理的。造桥开始施工,你这里要围起来做工地的。

蓝阿彩摸不清楚蓝幺兰是真这么想,还是替村里来探她口风。等她走了,便连看电视的心思都没有了。愁啊,愁得鼻子都酸了。早先的愁,还是远远地愁。现在,愁可就愁到眼前了。

蓝阿彩确信蓝幺兰不会无缘无故诳爽她。她反复琢磨蓝幺兰的话,越琢磨,就越觉得村里拆她的小店,就在眼前了。这半年下来,天天拆拆拆,拆了多少草棚、灰寮和厕所哦。拆棚拆寮拆厕,蓝幺兰是跑得最勤快的。这个狐狸精,走到哪里,就笑到哪里,笑着笑着,人家就吃了她的迷糊药,自己把那寮啊棚啊拆了。

也有不吃她迷糊药的。那家女主人就戳着蓝幺兰鼻子骂,蓝幺兰也还是不恼燥。脸上笑嘻嘻,嘴里说着软话,逮着机会,就招呼村里干部,三下五除二拆了。一拆完,人家也只好认了。

蓝幺兰照例跟人家讲好话,说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往后还要在村里修公厕呢。自来水哗啦啦冲,天天冲得干干净净,苍蝇站上去都跌跤。

说一通,人家气也顺了。背地里再骂一声这个武则天,这事就算成了。

没拆到自己家时,蓝阿彩也觉得拆了这些寮寮棚棚挺好的。一到自己家,蓝阿彩就愁了。

早前拆灰寮,蓝阿彩就愁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现在他们又把目光盯在自己的小店上了。这家小小的店啊,打铁索桥还没修,铁索桥下还是渡口的时候,蓝阿彩就已经开了。过去开小店,货从县城进过来,托人家的车运到河的那一边。蓝阿彩就自己把货搬到渡船,再摆渡过来,卸在河岸上,又肩扛手提,拿到小店里。

蓝阿彩下岗的前两年,剧团里就有说法了。有脑袋灵光的,一面不声不响地上着班,一面暗偷偷找门路。蓝阿彩稀里糊涂,还闷着头,一天天往剧团里钻。团里有个领导,有天把她叫去,跟她说眼下的形势。说着形势,就近挨着她,把温热的湿漉漉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蓝阿彩让了一下。领导又挨过来,讲,事情嚒总是有法子的。阿彩,你还这么年轻,还是争取争取,不要下岗的好。

这会儿,刚好有人过来,蓝阿彩也就赶紧出来了。不多久,她就正式下岗了。下了岗,蓝阿彩不喊也不闹,连争取争取都没有。后来,她跟人讲,这命啊,不管好命歹命,你都得接受它。

接受它。蓝阿彩就把自己重新变回了村里人。她像村里的妇女们一样,大年初一,就沿着铁索桥,提着瓜果篮子,走到浮伞祠那边去,拜了马天仙、观音菩萨、灵水大王,再折一簇翠绿的树叶,插到阿彩商店门口去,讨口彩,叫摇钱树。别的节日,也个按本地风俗,都一一过妥帖了。

蓝阿彩有时看本地新闻,偶尔也会看到以前厂里的熟人,以前比她还不如呢,现在也有一官半职了。开会时,坐在会议桌前,拿着笔记记划划,很像一回事。

蓝阿彩就说一句,命啊,八字生得好。

把一样样杂货在货柜上摆放整齐了,蓝阿彩才感到落实。仔细算算时间,哦呦,已经开了整整十二年了。河的这边,山路像藤蔓一样在深山里爬,一个分岔路,就吊着一个村。大点十来户,小点三五户,整整一十三个村。除了要办大酒席、过年,除了到县城时顺路买,平常日子里的零零碎碎,大家都是在阿彩商店买的。

蓝阿彩有一本蓝皮笔记,就放在柜台底下的抽屉里。有人要赊点什么,就拿出笔记,在上面写上某月某日,某某村某某,赊某某,价多少。那行末尾,是那人的签字或者指头印。等到给了钱,蓝阿彩就当着他的面,把那一行划去。

现在赊东西的人不多了,顶多也是人忘了带钱,便说赊一下,等回家了托人把钱带来。

蓝阿彩就很爽快的,说不要记了,我记得的。那人晓得蓝阿彩的规矩,便说还是记一下的好。蓝阿彩也就不客气,照例在本子上写了,把本子倒过来,笑眯眯递给那人。那人签了名,方才拿着东西去了。

这么些年来来往往,蓝阿彩认得每一个人。她在小店外搭了一个铁皮棚,小店空间便大了。铁皮棚靠着小店的一侧,堆了一墙啤酒箱。棚子中间,放了一张缺了一条腿四方桌。这缺了的腿,是用另一条缺腿的凳子撑着的。凳子底下,又撑着五块红砖。如此叠起来,桌椅便都牢靠了。

方桌不远,挨着浮伞渡口的那一面,是一个铁架秋千。蓝阿彩还保持着少女时的喜好。她闲时喜欢坐在铁架秋千上,一面晃晃荡荡,一面看着河水悠悠南流。

蓝阿彩的铁皮茶桶就放在四方桌上,一年四季都烧着茶。过路人就是在桌边吃茶边说闲谈的。闲谈完了,再走到店里,看看家里缺什么,再买一点,晃荡晃荡走了。有时候,来买东西的人很明确,先买了东西。一面说要走,一面又把东西放在桌上或边上,和一个什么人说着。

蓝阿彩就听着闲谈,赚着钱,把新近很火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放得响亮: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

现在他们居然准备要拆她的店了。

拆她的店,她可以找个地方重开,虽然麻烦一点,倒也不要紧。关键他们还要造桥。桥造好了,蓝阿彩知道的,现在交通好,大家就往县城去了。去得勤了,县城商店五花八门,谁还会往她这店里买哟。

愁啊愁,肚内煎。蓝阿彩坐在秋千上,随着秋千起起落落浮浮沉沉,也无心和人搭话,也无心看流水。好不容易等到老鸭回来,就说了蓝幺兰的意思。

老鸭还在梦游一样,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蓝阿彩就着急了,说,怎么不要紧了,拆店啊,拆了就没人来了,拿什么赚钱?

老鸭说,时代发展嘛,时代发展嘛。

蓝阿彩就不乐意老鸭说官话。你一个撑船的,整天学领导讲话干什么呢。时代发展,时代发展,把撑船的饭碗发没了,把开了十二年的店都发没了。

不高兴的蓝阿彩,就跟老鸭说大事。我跟你讲,要是店开不下去了,靠你那几块死工资,你那贷款还不了。

这话说到点上了。愁就传染给了老鸭。去年,县城里开发了一个新楼盘,把买房广告打到电视上、大街上,但人人都不敢买。过去房子都是政府盖了,再分配给职工的,或者就是城里农民拿了地,自己盖起来的。在鹤墟县,私人老板直接弄一块地,盖一个楼盘出来卖,还是头一回。

到底行不行,后面房子出了问题,谁来管呢?大家都没有底。没有底,就都在观望。观望了一阵子,县里就动员大家买。机关单位员工跟着买,买了一波,都说挺好。老鸭听说,赶紧和蓝阿彩商量,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一咬牙也贷款买了。

买了什么用呢?老鸭和蓝阿彩有盘算,儿子正读高三,等读完大学回来考公务员。考完公务员抬老婆,这房子刚好用上。高龄得子,蓝阿彩公婆两个对儿子宝贝得很,拼死老命,也要把儿子的路铺得更宽一点。

本来一个领着撑船工资,一个开着店,还房子贷款,不说轻松,却也不是很难。现在因为造桥了,撑船的要退休,开店的要拆店,房子贷款,可就悬了。何况,儿子上大学、抬老婆,样样都是向钱看齐呢。

两个人愁对愁,说话就不中听了。蓝阿彩说,早知道不买那房子了。

老鸭说,哪有这么多早知道。

蓝阿彩说,要不是你一直说买,我也不会买。

老鸭就不乐意,说,那按你这么说,还是我不对了?哎,当时最后拿主意,定下来要买的是你啊。我就是有这个想法,是你说可以买的啊。现在推我头上来,算什么嘛。

翻出陈芝麻烂谷子,谁家没点牢骚话呢?说一通,蓝阿彩就掉了眼泪。

老鸭吓得赶紧说宽心话,过了好一阵子,蓝阿彩才止住眼泪,两个人闷闷地坐着。蓝阿彩便叹气。心里愁得发慌。

末了,还是老鸭自己给了主意,老鸭说,我呢,现在还能做得动。真退休了,也还得再找一个地方做做,看门也行,到溪里抓鱼也行,总归要把贷款还掉的。

转眼就真要拆店了。蓝阿彩站在店门口,对来通知的蓝幺兰说,拆吧拆吧,我还能拦你们不成?

蓝幺兰说,也不叫拆,就是搬个地方。现在村里环境搞好了,将来大桥也修好,我们搞旅游,天天都有客人来。有了人,还怕没生意吗?

村里拆了村口的破烂牛棚,把地面平整出来,准备修停车场。牛棚边上,原来有一座粮仓的,黄墙黑瓦,像一个大木桶,本来也打算拆,后来村民有意见。说那房子外观好看,又是过去搞集体的见证,也不碍事,不让拆,也就没拆成。没拆成,村里派蓝幺兰和蓝阿彩谈,谈来谈去,那老粮仓,就作为阿彩商店的临时搬迁点。

蓝幺兰说,姐啊,时代在发展嘛,等停车场修起来了。来旅游的人,车都要停在你家店门口,他们一下车,买水啊买烟啊,肯定都找你啊。

蓝阿彩想想也是。她知道不是也得是,时代在发展嘛。她就是有点舍不得那浮伞渡口,舍不得那铁索桥。过去老鸭在浮伞渡开船时,每户人家一年交五块钱,便可以全年来来回回坐船。蓝阿彩来来回回坐,对浮伞渡的每一条波纹,都熟悉得跟自己家似的。

后来修铁索桥,渡船就没了。那铁索桥,也是她看着一天天修起来的。如今,她要和铁索桥告别了。虽然也就搬五六百米的路,但她却感到仿佛要搬到天边去似的。

蓝幺兰的话说得好听,但蓝阿彩晚上想想,还是觉得铁索桥头好。铁索桥头,是十三个自然村的路口,到了村里停车场边,要过这个地方的村子,就只剩下七个了。等修好了桥,再修通村的路,很多老客,不会再绕到她的店里来了。

不绕过来,谁来说闲谈呢?再说了,那粮仓黑乎乎的,白天都得开灯,还一股霉稻谷的味道,谁愿意到这里来说闲谈呢?蓝阿彩越想越觉得自己被蓝幺兰骗了。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家蓝幺兰说了,她那个店,本来就没有审批,还有自己搭的铁棚,本来也在拆的范围。蓝幺兰真会说话。她说,姐啊,人家都老早拆了,你的为什么能拖这么久,那是村里顾着你呢。可是,现在上头盯着村里,村里也没办法啊。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说是吧。

蓝阿彩一时没想过来,就吃了蓝幺兰的迷糊药。现在想想,很多事还没谈呢。搬到里面,铁皮棚肯定是不让搭了,不搭棚子,放茶桶的桌子往哪摆呢?铁架秋千往哪放呢?不放这些,开店的意思就少了一大半。

认了这一点,蓝幺兰再来时,蓝阿彩就不给她好脸色看。蓝幺兰偏偏笑嘻嘻的,隔两天来一趟,隔两天来一趟。她带来造桥的消息,也带来停车场平整的消息,两个消息里夹杂的,是蓝阿彩搬店的日子。

日子一天天近了。蓝阿彩在店里忙忙碌碌,把店里角角落落拾掇出来。要卖的纸皮、易拉罐,摆在店门左边。要扔掉的旧物件,便一趟趟,送到垃圾房里去。垃圾房,这个话,蓝阿彩也是从蓝幺兰那里听来的。她听着就觉得好笑,人有房子,垃圾也有房子。

过去只有垃圾堆、垃圾宕的说法,就是在河边找一个偏僻的低洼地方,大家把垃圾清理出来,往那里一倒。等下了雨,涨起来的河水,会把垃圾带走的。河水退去,干干净净,大家又可以继续倒,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干的。

现在不了,村里搞花样,河边立了铁皮牌子。白底红字,耀人眼睛:禁止倒垃圾。这里禁止倒,便又给垃圾盖了房子。一个小小的水泥房,里面放大垃圾桶,有垃圾就往里头倒。倒满了,统一运走。

村里不通大桥,运垃圾就麻烦些,要有环卫工人,把垃圾桶拖到铁索桥头,再抬一下,抬上桥面,往河那边拖,再放到垃圾车里。这也是去年刚开始搞的新鲜事。蓝阿彩在店里,天天看着环卫这么拖,有时觉得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没事做,有时又同情他们辛苦。

蓝阿彩把清理出来的垃圾送到垃圾房,哐啷啷往桶里倒,便又想到环卫工人弓身拖桶的样子。她也觉得,还是要修一座桥。

蓝阿彩搬店,倒有村干部领着几个劳力过来帮忙。大家伙儿七手八脚,就把店里那点东西搬过去了,横七竖八摆满了粮仓。蓝阿彩叫人把桌子和秋千抬了,放到粮仓门口,又把“阿彩商店”的招牌拆下来,挂门头,搬店就算完成了。

过了些天,铁索桥头的店就不见了。沙子和钢筋占满了空地。蓝阿彩说,他们占我们的菜地,该叫他们拿钱。老鸭说,算了算了,都是村里公益事情。蓝阿彩也就算了。

搬店时蓝幺兰没来,收拾新店时,蓝幺兰倒来了。她穿着一件粉红格子罩衣,戴了袖套,说要来帮蓝阿彩收拾。蓝阿彩知道她来准没好事。果然,到摆那张缺了腿的方桌时,蓝幺兰就说,姐,现在没有棚,桌子还是摆到店里的好。

蓝阿彩由着她帮着策划了摆放位置。到秋千时,蓝阿彩就把不高兴摆在了脸上,说,幺兰,你连秋千也不放过吗?你也是荡过的,塞到粮仓里怎么荡?

好些年前,蓝幺兰和蓝阿彩还当娘家女时,都爱荡秋千。那时条件差,两人就用稻杆搓了绳子,爬到村后的一棵老树上,把稻杆绳绑在树杈上吊下来,结成一个环儿,轮流坐在环上荡。

有一回,蓝幺兰正荡着,上头绳结松了。蓝阿彩便见到蓝幺兰飞了出去,扑啦啦摔在了远处。她尖叫了一声,赶紧跑过去,蓝幺兰已经没声响了。蓝阿彩吓得一直哭,好在有村里人路过,赶紧把蓝幺兰送到乡卫生院。蓝幺兰右额角有一个花生大小的疤,就是这次留下的。

为这事,蓝阿彩被家里足足骂了一个月。仿佛也是从这时起,两人有了一些分别。蓝幺兰自此怕了荡秋千,但蓝阿彩还是旧习不改。坐在秋千上,身子像麻袋一样荡来荡去,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心里反而踏实了。

出事情那年,蓝幺兰还是个跟屁虫,整天跟在她后面,姐姐姐叫个不停。一晃儿,两人都先后招了上门女婿。蓝幺兰还当上了村干部。好大的威风,这个狐狸精,连秋千都要塞到那黑漆漆的粮仓里去呢。

蓝阿彩有点恼火起来,叉着腰,准备要和她骂一场。

蓝幺兰却说,姐,秋千还是放外面的好,又不怕雨淋的,也不影响环境。她又策划了一个位置,两个人移了一下秋千架,没移动。蓝幺兰打了个电话,就来了两个人,一起帮着把秋千架移到粮仓对面,靠山脚的古藤树底下去了。

那古藤枝干夭屈,绿叶葳蕤,也不知道长了多少年代了,过去是顺着牛棚生长的。牛棚还养牛时,开迷糊了的藤花顺着牛棚挂下来,往往引得牛们哞哞称道。今年开春,这排破烂牛棚被拆除了,古藤也迷迷茫茫的,不知道往哪里长好。蓝幺兰提议,给古藤搭一个架子。

搭架子,清理山脚,还在山脚石壁上清出了一行石刻:“藤花知我意,纷纷落我襟。”落款是“民国乙酉年夏寿春孙养癯”。

大家去查了,便感到有点名堂。架子搭好,又把古藤请上架趴着。古藤这才高兴了一点,懒洋洋地把藤蔓舒展开去。这地方又有石刻,又有古藤和古藤架,底下又添了椅子,便俨然是村里一景了。

这会儿,蓝幺兰把秋千架往古藤架下一放,两个架就更加哥俩好了。

蓝阿彩晓得蓝幺兰不敢荡秋千,便说,你们安稳人,自然不爱荡,不像我这浪荡人,要靠浪荡来落实呢。

蓝幺兰不接话,隔了好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似的,拿双手握住了秋千两侧的粗麻绳,缓缓地把自己的身体安放在秋千座上。坐稳了,双腿猛地一蹬,身子便如燕儿一般在空中来回穿梭了。

蓝阿彩看看,才算满意一点。荡了好一会儿,蓝幺兰才从秋千架下来,走到蓝阿彩跟前,说,姐,这人啊,只要心里有个准,就不怕晃荡。荡得高荡得低,都不要紧的,迟早都得落实了。

蓝阿彩正想接一句,蓝幺兰已转身走去了。蓝阿彩看蓝幺兰走远,骂一句这个狐狸精,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次吃饭的场景。那次,她们两个参加乡里的会议,至于什么会议,她忘记了。记得最深的事,是她们本来是一起去的,连会议间隙,去洗手间都前脚跟后脚那种,到了吃饭时,蓝幺兰却坐到领导那一桌去了。

她坐在那一桌,简直是如鱼得水,活跃得像刚下蛋的母鸡。蓝阿彩从此知道,人和人的分层,有时从吃饭坐位置就能看出来。领导在的饭桌就像筛子一样,筛出来谁是领导,谁是小老百姓。后来,蓝幺兰果然当了村领导。

对这点小小的发现,蓝阿彩看破不说破,从此就和蓝幺兰更淡了。心里越淡,面上便越热,一碰面就要姐妹姐妹地叫。不知道的,以为她们是同脚穿布裤,好得很。

在黑乎乎的粮仓等不来客人,蓝阿彩就走到桥头看热闹。有村里在桥头干活的,就喊话她,蓝阿彩,我们帮你修桥,有点心吃么?

这话怎么说呢。修桥的人说,桥修好后,蓝阿彩进货,就不用扛了,直接车子运到店门口,可不就是帮她修嘛。

蓝阿彩听这话也没错。但心里就是愁得慌。听说桥修好后,还要修水泥路,水泥路修好,还要装路灯,还要给大家把外墙粉起来,用挂在村委会墙上的横幅话说,叫“推进千万工程,改善人居环境”。

蓝阿彩看得半懂不懂,反正自己的店是被推进到粮仓里去了。蓝幺兰总是跟她说,等通了车,村里的客人就会多起来,到时候搞农家乐,肯定能赚钱。蓝幺兰和蓝阿彩是并排的邻居,早几年,她就开了一家农家乐。

这一阵子,蓝幺兰来店里,总是有意无意,怂恿她去开农家乐。蓝阿彩听听,问,你不怕我和你抢生意啊。

蓝幺兰笑嘻嘻,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门头。再说了,就我家,一次摆四桌就摆不下了,再多客人有什么用呢?

蓝阿彩不说开,也不说不开。蓝幺兰就跟她说,反正房子是现成的,又不用付房租。就房子里整理一下,添两张桌子,有客就烧一点,没客也不要紧,上头还有补贴,干嘛不开呢?

蓝幺兰还掰着手指头,跟她说村里的农家乐。谁谁是前年开的,谁谁是去年开的,谁谁接下去准备开。

村里的农家乐,客人主要县城来的。现如今,有车的人多起来了,一到周末,大家就愿意找一个地方,吃一顿农家乐,吃完了搓一个下午麻将。他们村农家乐做得早,在县城有一点名头。

客人愿意来时,也不怕麻烦。他们把车开来,停在河的另一边,再走过摇摇晃晃的铁索桥,就到原来的小店门口了。他们走过店门口,就往村里去。蓝阿彩有时也会数一数,看看有多少客人入村。

现在小店搬到粮仓,蓝阿彩就不好数了。搬了店,生意到底就差了。蓝阿彩坐了半天,心理愁得煞。没修好大桥呢,人家就不愿意上门了,等修了桥,还是关店吧。

要么也开个农家乐吧。愁到头,蓝阿彩狠狠心。转念又觉得好笑,老鸭都六十了,自己五十六,能烧点自己吃吃,就算阿弥陀佛,哪里还能再接客人。这话,也就蓝幺兰诳爽她。

她现在算是听懂蓝幺兰了。怪不得她这么大方,叫自己也开农家乐呢,原来这个白脸狐狸,知道她开不成。蓝幺兰这是摆样子,装大方呢。嘿嘿,要再年轻个十岁,就把农家乐开起来,就开到她蓝幺兰边上,看她那张脸,还那么开花不?

桥还没造好,倒有人找上门来了。话是蓝幺兰传过来的,她把腰靠在粮仓门口,说,你们家租不租?

蓝阿彩没听明白。蓝幺兰就说,有老板过来,想租几栋房子过去,开民宿。讲起来,也不是外人,就是蓝幺兰大伯家的外孙。这么一说,蓝阿彩就想起来,她大伯家的大女儿,嫁到莲都去了,过去暑假时候,会带着儿子来住一段时间。

这个孩子,长到很大了,还挂着鼻涕,嘴巴倒响。看到在家的妇女,就娘妗娘妗的叫。又因这孩子身体弱,便随了外婆家的习俗,叫他拜了村口的一棵古樟为干娘。那古樟体态雍容、枝叶繁茂,说是唐代种下的,远远近近,有小孩体弱坎坷的,就叫他拜了树娘,多有福荫,颇有一些名声。

噶出息喔,当老板了。蓝阿彩夸一句。

蓝幺兰就说,他在外婆家长大,喜欢村里的老房子、板栗林、小河滩,出息了,就想到外婆村里开民宿。人家讲了,现在做民宿,正是势头上。

也是我们村好看嘛,又整治过的。蓝幺兰说。

老板开的租金不低,蓝阿彩拿不定主意。在钱这面,租出去也好,在房子这面,总归是父辈传下来的,租出去成啥了?她知道城里有租房子一说,但村里不兴这个。

再说了,房子都租出去了。自己两老住哪呢?

蓝阿彩没有问蓝幺兰。她感到一种新的东西,正在推进。她又开始愁起来,她不知道那新的东西,要把她推进到哪里去。

老鸭回来时,带来了渡口的消息。渡口要撤了,一部分年纪大的,提前下岗;年纪轻一些的,统一转到县渡轮公司去,将来双鹤湖建成蓄水后,继续在湖面上发挥作用。还有些不上不下的,说是转到其他公司去消化。

四十八不上不下,跑了几次,也没有去成渡轮公司。有一天,就真下定了决心,说要开一个竹筏漂流公司,还在水面上讨生活。四十八说,桥归桥,水归水,现在大家都搞旅游,我看我们也可以搞。怎么搞,就搞两条竹筏,从上面漂下来,一直漂到溪口去。

只要在水上,这身艺业就丢不了。四十八叫老鸭退休了,也跟着他再干几年。过去搞渡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有人叫,就得出船。现在搞竹筏,就热天搞搞,按人头收钱。没人的时候,在河上搞点黄瓜鱼、溪螺卖卖,也是一笔钱。

老鸭想想,有点心动,回来和蓝阿彩商量。

两个人都心动,便答应四十五试试。定了一件事,蓝阿彩和老鸭数钱,老鸭的退休金、老鸭去搞漂流的工钱、蓝阿彩开店的收入、房子租出去收入,每一项都不多,但合在一起,就有了一点新的盼头。

蓝阿彩打定主意,等房子租出去开民宿了。他们就搬到老鸭家去住。老鸭是本村人,倒插门到蓝阿彩家的,倒过来后,原来的老房子,还有两间,一直空着,放着些农具杂物。要是蓝阿彩家租出去了,他们两老,就到老房子去住,也不打紧的。有钱赚,干嘛不赚呢?

蓝幺兰像鬼一样,一下这一下那,蓝阿彩要见她,也难得见到。有时见着,蓝幺兰就给她透新消息,什么村里又拿奖了,上头又给拨了钱了,哪个企业又和村里签了合作协议了,官话来官话去,蓝阿彩也听不大懂,就听得出来:村子现在当明星了。

官话听听,也有长进。那天,有两个记者,非得拉着蓝阿彩讲村子变化,还问她幸福不幸福。蓝阿彩一走神,就说,愁啊。

两个记者就问愁什么。蓝阿彩才觉得说错话了,赶紧圆回来,愁村子发展还不够快啊,愁自己跟不上时代啊。

把从蓝幺兰那里学来的官话往里头套,蓝阿彩竟然也像模像样,逗得两个记者直点头。

蓝阿彩没有跟记者全讲实话。愁倒也是愁的,但桌子底下的话,不好往台面上说。村里有三栋房子租出去了,合同也签了,定金也付了。听说就等着桥修好,往村里拉材料,开始改造民宿了。蓝阿彩家的,讲得早,却没一点响动。

她找蓝幺兰问问,都叫蓝幺兰给糊弄过去了。蓝阿彩有点愁,要是老板不来租自己的房子,那这笔已经被算进去了的钱,可就没有了。

蓝阿彩等不来老板,心里跟狗在挠似的。店里没有一个客人,也没有人来说闲谈。秋千架成日空着。

蓝幺兰说,等开了春,桥就造好了。到那时,藤花会从架子上挂落来,人坐在秋千架上荡,就等于在藤花丛里荡。到那个时候,城里人都要来坐在秋千上荡。

姐,你要收门票都可以。蓝幺兰又给他灌迷糊汤。

蓝阿彩说,我看要先收你的门票。

蓝幺兰说,收谁的都成。

蓝幺兰神神秘秘,又给她透了一个大消息。蓝幺兰左看右看,见方圆百米连一只苍蝇都没有,才凑近蓝阿彩,压低了声音说,上头在考虑,要搞大搬快聚,把山上的村移到我们村来脱贫。

什么呀。蓝阿彩一时没听明白蓝幺兰的官话。

蓝幺兰只好给她讲白了,上面那些村,都要移下来,在我们村规划建一个小区,盖洋房。蓝幺兰看蓝阿彩还不上道,干脆把话再挑明,征地会给钱,以后人聚齐起来,你的店又有生意了。

蓝阿彩这下听明白了。就是把那些散落在山里的村一个个搬下来,全放在一个小区里,就像一个个瓜藤上的南瓜,金灿灿黄澄澄地摆在一起。

蓝幺兰左看又看,表情严肃起来,说,这是上头正在研究的机密啊,你千万不要跟人说,泄露出去吃不了兜着走。

蓝阿彩唯唯答应。待蓝幺兰走远,才说一句,谁稀罕呢。

谁稀罕呢?蓝阿彩嘴里这么说,脚却很稀罕,三步两步,两步三步,晃荡晃荡,走到铁索桥头。桥墩已经造好了,三三两两的工人,正在慢吞吞干活。她就更愁起来,这样几个人,还慢吞吞的,什么时候能把桥修好呢?

自己的房子什么时候能租出去呢?真的会有下山移民小区吗?真有人会来藤花架下荡秋千吗?蓝阿彩想起蓝幺兰的话,想到春天到来时,藤花一片片落下来,落到铁架秋千上,落到一个人的衣襟上,心底里就荡漾着一种娘家女般的羞怯。

(原刊《野草》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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