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找的烦恼
启方
太阳走完了一天的行程,已经落在山那边去了,天边留下一抹金黄色的霞光。夜色由淡渐浓地涂抹在田园山野上,远处的农舍点亮了星星点点的灯光,月亮悄悄地爬上了东边的山头。田老头背着一背月光,踩着自己的身影,走在通往自家的路上。这条路是乡村便道,从乡村公路到他所在的村庄有两三公里的路程,路面窄只能通行一辆小型货车。由于没有专人养护,雨水将路面冲涮得坑坑洼洼。夜空星星闪烁,晚风送来阵阵凉爽,驱散了白天的燥热。转过一弯道,就看见山下沐浴在月光下、他非常熟悉的村子。村南寨边有五棵高大梨树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这么快就回来了,吃饭没有?”在院坝上乘凉的田大妈见他回来,关心地问他道。他没有回她话,径直进屋将牛仔包扔在门边的靠椅上,一屁股坐在木沙发上。见他不高兴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问道;“谁惹你生气了?”“你啰嗦啥。”他不耐烦地道;“快弄饭来。”“我还以为你要玩两天才回来呢,饭也没煮。”她道。“煮碗面来。”他道。“要不要放鸡蛋?”她问他道。“随便。”他道。她去厨房为他煮面,他端上一张靠椅来到院坝上,靠在椅子上闭目休息。一会儿她为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鸡蛋面,他吃了一半后对她道;“去给我倒杯酒来。”“哟,你进省城拜师就出师了,学着城里人的样,回来跟我这个乡下老太婆发号施令啦。”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你哪来这么多废话,叫你倒你就倒,不倒我自己倒。”他不满道。“好好我去倒,你是家里的大领导。”她起身为他倒来酒,顺便拿来一张凳子放在他身边,把酒杯放在凳子上,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她又进屋端来一杯茶,对他道;“这下你满意了吧,还要啥我听着呢。”“去,哪个和你啰啰嗦嗦的。”他对她道。她见他脸上不愉心情不好,不去招惹他,进屋去看电视。她比他大三岁,性情好,从不和他争高下。她不知道他今天去省城遇到啥事了,回来一脸的不高兴。他不告诉她,她也猜不到。他吃完面端起杯子,一仰脖子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起身去厨房放好碗筷,又用玻璃茶杯倒来一杯酒回到院坝的椅子上坐下。他没有想到,今天自己高高兴兴地去省城,却生着气回家来。
田老头是梨树村地地道道的农民,今年六十有余,身体还行,至今没有生过什么大毛病。只是去年进六十后,感觉爬坡上坎的腿脚有些吃力。以前不信别人说的;人上了六十腿脚就没劲了。现在轮到自己了才知道这话不假。想到村子里狗儿他爹,年纪和自己一般大,跟着儿子媳妇、姑娘女婿去外面游玩了好些地方,回来向他们这些老头说着外面的新鲜事情,让人羡慕心痒痒的。田老头不是那种孤僻吝啬、足不出户不善交往的人,也喜欢出去游玩。但使他感到遗憾的是,到现在他去省外游玩的地方就那么三四处。旅游是要花钱的,他之前却是有困难条件不允许。年轻时一年四季忙着生产队的活儿,土地下户后要耕种管理自家的田地,外出打工挣钱供两个孩子读书,打工没有时间去游山玩水,成天守在岗位上,脑子里想着的是如何挣钱。儿子女儿有了稳定的工作成家立业了,父母的年岁高了,留在家里照顾服侍二老,哪里也去不了。现在二老百年归天了,儿女也不要自己操心。国家的政策好,他和老伴每月有两千多元的养老保险金,在农村过活每月都有结余,这些年多少有些积蓄,孩子们也支持他两老出去玩玩。凭他现在的情况,即使孩子们不给钱,不说这辈子周游全国各地,去他心目中的景点旅游是能办到的。人老了还图什么呢,不就是希望有一个快乐幸福的晚年吗。是应该改变过去的一些观念了,不要老是心疼几个钱。这些年农村搞新农村建设,一栋栋新楼房就像别墅,自然环境优美,空气清新,他认为比在城市里住高楼大厦自由舒适。但听狗儿的爹说外面的变化大新鲜事多着呢,也得学学狗儿他爹去外面逛逛,看看外面的世界。儿子女儿在深圳温州工作,他们结婚后他去住过几天。说心里话,大城市却是比乡村繁华,但他住着心里总是觉得没有农村自己的家里踏实。
他心里有了去外面走走的想法,去哪里他一时没有想好。七月份深圳温州天气热,他受不了那里的酷热天气,何况他已经去过了。去省外其它地方他没有和老伴商量,心里没有准备,眼下地里的庄稼就要成熟了,家里正需要劳动力有人照看。他想既然远的地方暂时去不了,那就趁农忙的空隙时间去省城。
“去哪里脚在你的身上,你想去哪就去哪我管不着。”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妻子后,妻子这样回答他。
“我想去侄子们那里。”他道。
“嘿,也不知道这些娃儿们成天忙些啥,多年没有见到他们了。”她道。
“好像有三四年了。”他道;“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咋样。”
“他们用不着你操心,一个个工作单位好收入高,住高楼大厦。”她道;“嫂子说他们每年清明节都来给他们的爹和公上坟,开着车子来坟上就回去了,把你这个幺爸已忘了。”
“娃儿们一定忙。”他道。
“要去就赶紧去,要不又要忙活了。”她道。
“后天是星期六,单位上休息,住一晚就回来。”他道。
“不能甩着手去,带点啥去好?”她道。
“我知道,你说带啥?”他问道。
“我哪知道你想带啥。”她道;“你想带啥就带啥。”她道。
他之所以想去侄子们那里,一是因为三个侄子在省城工作结婚成家先后已经有十年了,他们结婚买房办酒都是老伴去的,他这个当幺爸的到现在没有跨过他们的家门,不知道他们家门朝东朝西,心里觉得对不住他们。他想,他们不来看望他是不是因为这个。二是省城他有一二十年没有去了,上两次去儿子女儿家都是上高速路没有进城,听说省城变化很大,心想去看看。
三个侄子是他大哥的儿子。他大哥病逝时,三个侄子大的读大学小的读初中,他这个当幺爸的没少帮助他们,农忙时忙了自己的忙他们家的。他们一个个有出息了,他打心眼里为他们高兴。不是他不想去他们那里,也不是挤不出一点时间。他是一个为他人着想的人,他嫂子患上了风湿病,生活不能完全自理,侄子们的工作放不下,他去了给他们增加麻烦。利用双休日去吧,上班的人难得有休息的时间,要安排家里应付外面的事,去了一家人不陪你不好,陪你又耽误双休日要做的事情。侄子们这几年没有来看望他,他心里想着他们呢。
老伴说的对,不能空着手去,不管带什么带多少,也要表示一下他当幺爸的心意。带什么东西好呢?让他犯难了。商场里有的东西他们不缺,他不知道买什么去好。家乡又没有什么值钱的特产,只有鸡和蛋能拿出手。鸡蛋不好带,带少了不好办;鸡拿个十只八只不成问题,但听说公交车不允许带活鸡乘车。他想要是儿子女儿在身边就好了,坐自家车去方便多了。对了,他想到了梨子。他家屋后的五棵老梨树,是他父亲的父亲留下来的,到现在已有一百一二十年的时间了。土地下户以前,这几棵梨树是他们一家人的主要经济来源。那些年可供人们解馋的食品不多,每当七八月份梨子成熟的时候,寨子里的大人小孩望着成熟的梨子就淌口水。特别是那些少年儿童馋得不得了,想着法子弄来尝尝打打牙祭。他大哥家的幺儿最顽皮,一年他想爬上树去摘梨子,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伤了脚,还是他和大哥一起送到县医院去的。梨子是家里土生土长的绿色食品,又能引起侄子们儿时的记忆。带梨子给他们,他们一定高兴。现在正是梨子成熟的时候,带些去让他们尝尝鲜。
今天一大早,他背着昨天从树上摘下来的、满满的一牛仔包梨子,乘车去省城看望大嫂侄子们。从他们居住的村子到省城有一百余公里,他们这里没有直达省城的班车,乘区间公交车到县城转车去省城。他乘车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到省城时差不多有十点钟了。他跟着一路的乘客出了站。站在客车站前面的广场上,眼前是一栋栋林立的高楼大厦,纵横宽阔的马路,他感到陌生新鲜。以前他来省城时,客车站没有这么好这么大,车站外没有广场,周围的房屋建筑矮小破旧,与眼前的情景没法比。他不知道往何处去,忙打电话给大侄子,说自己已经到省城,大侄子告诉他单位有个会议要组织开会。他又打电话给二侄子,二侄子说自己在乡下忙工作,一时半会回不来。他再打电话给小侄子,小侄子的电话没人接。他拨通了嫂子的电话,说自己给他们背了些梨子来,不知道往哪里放。嫂子说她在亲家母家,要他同侄子们联系。他正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时,小侄子回电话来,问他现在哪里,他说在客车站。小侄子告诉他乘22路车到终点站下车,他来接他。他不知道22路车站点在哪里,查看了路边的站牌,没有看到22路车的标示。他见来来往往的人从身边经过,想打听一下周围有没有22路车的停靠点,但他心里又有所顾虑。因为他记得以前来省城问人路,问了几个年轻的男女,人家要么摇摇头摆摆手不知道,要么就是爱理不理给你指指方向,或者叫你去问别人,他怕遇到以前的这种情况,站了一会也不见一个老头大妈从他身边经过。他不知何时才有老头大妈从这里经过,心急怕侄子等急了,便向一位二十多岁,打扮时尚的年轻女子问路。出乎他意料的是,年轻女子并不像他记忆中,那些对问路人一副冷漠面孔的人。她热情地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告诉他过前面的斑马线一直往前走有一座立交桥,过立交桥往右走有22路车停靠站。她怕他找不到,还引领他走了一段路才离开。他按她指引的方向来到22路车停靠点,乘上22路车与小侄子会面。
上了公交车,驾驶员见他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头,又背着一大包东西,对乘客们道;“哪一位请给这位老人让一下座。”驾驶员话音刚落,就有一位年轻小伙为他让座。公交车一路行驶,繁华的城市风貌一一从窗外闪过,他眼不眨地看着,怕遗漏了一路的景色。他估计车子一路停靠了八九个站,才到终点站。小侄子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了,见他下车立即迎上来,把他带到小车里。
“你现在还要干啥?”小侄子问他道。
“不干啥,就是来看看你们,给你们带点梨子来。”他道。
“你还要上哪里去不?”小侄子道。
“哪里也不去。”他道。
“幺爸,我岳母生病了,我们正要去看望她,你看······”小侄子一脸为难道。
“好,你忙你的去,我已多年没有来这里了,我四处逛逛。”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把梨子倒在小侄子车里的一个纸箱里,然后小侄子开车离去。他心情不愉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路,见一站牌上有去人民广场的公交车,便乘车来到人民广场。广场的面貌让他感到惊奇。他记忆里的人民广场哪有这么大,这么美。眼前的广场是以前的好几倍宽大,广场上有绿化带,大屏幕电视,凉亭长廊,供人们休闲锻炼的设施设备。绿化带里开着鲜艳的、五颜六色的花朵,它们被园艺工编植成不同的图案;一排排的树荫下,人们三三两两的乘凉,做着各自喜爱的活动。他坐在一树荫下,静静地观赏广场周围的高楼大厦,川流不息的车辆,来来往往的人们。广场上除了那座巨大的塑像依然在原处,原来的样子外,其它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与他记忆中的截然不同,他感到即陌生又熟悉。坐了一会儿,他在附近的一家羊肉馆吃了一碗羊肉粉,便乘车去河滨公园和森林公园,逛到四点来钟就乘车回来了。
直到他回到家里,侄子们都没有打电话过问他,使他心里产生了一些想法。他高高兴兴地去看望侄子们,原以为他们会热情地请他到家里去,没想到遭此冷遇,没有人提起请他去家里的事,难道双休日他们还这么忙么?他也听说过现在城里的人越来越势利,人情淡薄,他不相信他们也变成了这样的人。在他眼里,他们是对人有礼貌热情的年轻人。他想,也许是自己穿着朴素,矮小其貌不扬,侄子们顾忌面子而有意冷落他,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月亮已经爬上了头顶,晚风带着清香的梨味,杯子里的酒已快喝完了,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是嫂子打来的。嫂子问他为啥不玩几天就回来了,他说家里活忙。嫂子说再忙也不在乎一二天,说她这几天都在亲家母家,她以为他在儿子们家里,准备明天回去陪他。大侄子也打电话来,说他们单位这段时间却是忙,没有陪他心里对不住他,以后有时间一定好好陪他在城里玩几天,语气里带着歉意。嫂子、大侄子的电话使他感到一些安慰,心情比先前好些了。他想或许是自己多虑了,侄子们不会向他说假话有意躲着他。今天去省城给他的感受不少,省城不但比以前大多了繁华多了,而且环境优美,街道整洁卫生,一路没有看到一点果皮纸屑烟头什么的。街头商场人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秩序井然有序,没有扎堆拥挤的现象。上下公交车也不像先前那样凭身体壮实力气大,而是依序上下车;人们对外地乡下人的态度也礼貌热情了,人们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侄子们是他看着长大的,在城里再变也变不到哪里去,心里也不会忘记他这个幺爸,何必想那么多自寻烦恼呢?即使退一步说,侄子们已不像先前那样,心里没有了他这个幺爸,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去打扰他们,只要他们都生活快乐幸福,在天上的大哥放心他也宽心了。想到这里,他心里不在愁烦,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进屋休息了。月光照进屋子里,屋外不时传来蛙和蛐蛐的鸣叫,就像一首首催眠曲,催人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