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乡下
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在我们乡下这毫不夸张。
我家乡地处赣、鄂交界,北面是一片巍峨连绵的高山,从小只知道它叫北山垴,明明抬头可见,却觉得十分遥远,似乎它的距离和它的高度一样不可企及。我们姓漆的有两个村,一个山上一个山下,一日有亲戚自山上来,我发现他说“我”时发“哦”音,语调也像山上的游云,轻飘飘、散嗖嗖,已然和我们不一样了。
后来去了县城上学,语言差异就更大了,那时候总觉得自己说的是乡语俚音,课堂上也不大爱发言了,只是小孩子语言学习能力强,很快就能说上一口流利的城里话,似乎撇去了身份的标识。
多一种语言就像多了一层衣饰,后来到了一处地方我便能很快掌握一门方言。有时和朋友开玩笑说,我能说好多种语言呢,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我有多高深似的。
有位堂伯公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从台湾回来,离乡几十年了,乡音竟然一点都没有变,乡里人很惊奇,问他是怎么做到的,要知道我们有些小伙子出去参军两三年回来,连屋里话都不会说了。他说这么些年,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用家乡话朗读报纸。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好像乡音不改是他坚守了大半辈子最得意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这恰恰也是最让我们动容之处。
1、壁虎,是个翻窗的侠客
我们乡下,壁虎叫檐蛇,很形象,因为它穿檐走壁,伸缩自如的身躯无孔不入。我们也称倒吊在屋檐下的蝙蝠为“檐老鼠”,然而,这个“檐”经常被误认为“盐”,比如小时候,我们认为檐老鼠应该很喜欢吃盐。抓了来试,这家伙被捏在手中原本狂躁不安,遇到送到嘴边的白盐,竟然胃口大开狂餮不止,吃盐如同我们吃糖,美味当前,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
壁虎吃不吃盐我不知道,也几乎没有想过,和壁虎的相处,差不多是一种相互敬而远之,甚至惺惺相惜的心态。
乡下老屋油黑斑驳的土墙上,经常会看见贴身爬行的壁虎,有时大步流星,有时阒阒而行,往往忽而站定,左瞄右看,略一犹豫,便像是终于想通了某个问题不再困惑,朝某个毫无征兆的方向径直而去。
壁虎在不远处的墙壁倏然而过或倾首默想的时候,我和兄弟们一般相视一乐,用眼光告诉对方壁虎在哪儿,不忍惊动它,期待它接下来有什么惊人之举。但它一般不会做下什么惊人之举,在它的领地,它游刃有余,也实在不须要画蛇添足地证明什么。
这使它颇有大侠风范。
我认识一位朋友,认定地球不是圆的而是方的,其实于我而言,地球是圆的还是方的无所谓,但是我那朋友却很较真,因为他认为地球是方的,秉持这种观点绝不能马虎,遇谁都要头头是道地辩论一番。
这就是少数派的尴尬之处,多数派其实对自己的观点无所谓,而少数派要坚持,因为很艰难所以要执着。
在壁虎眼里地球是平的,它对自己的认知没有多数派少数派的纠结,你信不信都好,它走自己的路,而且走到哪里都如履平地。当然,地球不是平的,但是壁虎的世界就是平的。
我曾见过一只壁虎在老屋天井刚刚下过雨的水面上奔跑而过,它昂首挺胸、手舞足蹈却依然大步流星,如传说中的“水上漂”,让人不得不惊叹世界翻转不了它,是它翻转了世界。
武侠小说里,大侠们出入庭堂都是来去如风,从不轻易走正门,
不是飞檐走壁就是翻窗越户。壁虎也都是大侠。在乡下老屋的时候,这种砖木结构的房子四面透风,壁虎来去自如很容易理解,但是后来身居楼房也时不时看到壁虎的身影。我经常猜测它们是怎么进来的,当然它们依然有很多种选择,不过看似轻松的选择,应该艰辛了很多。
在城市的楼宇森林里,对壁虎来说,也许地球不再是平的了——至少没那么平了。有时透过窗户,看见壁虎的身影紧贴在玻璃上,就着户外昏暗的光线有一口没一口地捕捉飞虫,我想这家伙开始变得执着了——它非得跑那么远的路,从荒村到城市,又非得爬到这么高,在几十层房屋的窗外风餐露宿么。
要知道,一阵无由的风,可以将它刮到九霄云外。
我打开窗户的时候,一只壁虎越过窗棂,轻轻地落在书桌上,无比轻松地向四周看了看,瞥了我一眼,若无其事地甩尾掉头而去,依然一副大侠的风范。
2、舞
我们乡下,做事叫作“舞”,舞有“搞”或者“弄”的意思。比如张三看见李四扛着梯子准备上墙,张三问,舞么事?李四回答说,檐下有窠麻雀呢,皂煞人,舞了它!
因为缺少文字记载,方言很难考证其演变,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说做事为舞事不得而知,但是确实有些年头了。清代白话小说《儒林外史》运用了大量混杂的江南方言,范进中举那一回,痰迷心窍的范举人被胡屠户一巴掌打翻在地,“众人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舞了半日”,范举人才苏醒。
方言的生动鲜活,简单的一两个字能展现得淋漓尽致。忙活的时候手脚并用,“舞了半日”既生动又形象,这就是方言的魅力所在。
《说文解字》里解释,古文舞从羽亡,大概舞之本意是羽毛在空中飞扬貌,引申为舞蹈,有变弄的意思,比如舞文弄墨,比如舞弊。
甲骨文里,舞是象形字,状若一人“执牛尾以舞之形,为舞之初文”。舞字字意没有多大改变,字形却越演变越复杂了,看上去就像一个衣袂翩翩的形象,以至于简体字繁体字都是这个写法,这么复杂的一个字不简化,也许因为太美了,不忍简化。
我们乡下人将做事称作“舞”,大概也含有从劳动中发现美的意味,无论是挥锄踏铲,还是扬箕挹浆,都有“舞”意,很多舞蹈实际上是从劳动景象中直接提炼或抽象出来的,劳动不但创造了美,劳动的过程本身也是美的来源。
西施浣纱、罗敷采桑,文君当垆,都是劳动增添了美感的实例,西施因为浣纱而美丽,罗敷因为采桑而人见人爱,古人没有健身的说法,劳动是最好的锻炼,我们讲健美健美,只有健康的体魄才能展现真正的美感,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再怎么美都得打折扣。
舞,都是美好的,有了事做也是美好的,如果懒得什么也不做了,整天挨在墙脚根流着鼻涕脓晒太阳,用我们乡下话说,这个人懒得出骨。没了骨头,没了干劲,想舞也舞不动了。
3、客气
我们乡下,“客气”除了表示礼数,还有漂亮的意思,既可以形容物,也可以形容人。会讲场面话又懂礼数,在乡野地方大概很受待见的,在我们乡下人看来,彬彬有礼的人显得清新脱俗,于是一见到端庄漂亮的,都会赞叹一句:“好客气哟!”
那么“客气”,既形容了颜值,也形容了气质,而且气质是主要的。所以,乡人很实在。
客气也说明了,我们有意无意地认为,美好的东西都是外来或者遥远的。那种外来而又不喧宾夺主的味道最令人舒服,乡下人好客,也善于做客。待客有待客之道,做客有做客的一套规矩,说复杂也真复杂,尽在微妙之间,说简单也简单,无非是待客真诚周到做客谦恭得体。
得体在于客气是有度的,过于客气就生分了。我们那儿,好客是成风成气的,一家来了客人,只要有点沾亲带故都争相宴请,为了说动客人去家里恰餐饭,有时得摇唇鼓舌软磨硬泡地策动半天,从祖上渊源到平辈的交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加之以“威胁”,直到说得口干舌燥了,便生拖硬拽,总之不恰这餐饭是万万不行的。而客人一律得保持矜持,不能薄了这家厚了那家,更不能直露了性子,烙下不愉快。
这时,所谓的客气是包含着这股子从容劲的,对请客者的千般纠缠万分热情笑脸相迎、淡定以对。
有个远方表叔,每年腊月照例会来我家住上几天,他便是那种无论如何都请不动的主。我印象中,他只是坐在灶前,有一搭没一搭的添柴火,请客的人倚在门框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诉说,句句话占着情占着理,稍觉有所松动了,便上来拉表叔一把。大概我这位表叔软硬不受,一边时不时地应一两句,一边探脑袋嘬嘴往灶口吹,请客的人上来拉扯,他要不双手夹在大腿间,要不不住地添柴火,一双眼瞄着明堂堂的灶火,白净的脸映得通红,似乎心如磐石。
“七娘,你也说说表叔公,”请客的人自降一级辈分终于向我母亲求助,顺便迂回说道说道这个雷打不动的“表叔公”,“表叔公架子大,说了半日,到屋喝口水也不肯,真是请不动的表叔公,留不起的草麦冬!”
我们那儿有产麦冬,所谓的“留不起”也许只是为了顺口,也大概有勤伺候的意思,总之语焉不详。
母亲便劝表叔好歹去打个唠,一屋子的客人在等着他呢。表叔还是那副作态,眯着眼看着灶火,不急不慢也不表态。父亲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披起外套夹起手电筒,说干脆我陪福安去,他知道这一出去就不是一家两家的事,估计得摸黑回来。
请客的人自然是喜出望外,搓着手跳到门外等候,父亲迈步走到门口了,表叔却依然坐在灶口,又有一搭没一搭地添柴火,对门外边的父亲和请客之人看都不看一眼,只是不住摆着头说:“不消得,不消得。”
他纹丝不动的那股子韧劲,很从容,很客气,客气得令人束手无策。于是,后来我们乡下便有了“客气表叔公,溜滑草麦冬”的说法,这应该是那日请客人之话的变体,现在我看到胖乎乎的麦冬,还会想到麦冬草和我的那位客气表叔。
乡下人的“客气”或者还包含着对生活的期许吧,哪怕是请不来的客人,也要三翻四次地去请,为的就是在琐碎的生活中挤出点有仪式的空间,人情事理在这辟出的空间里,像荡漾的水纹一样交织细密,多了热闹的话题。
4、恰酒
酒在我们的饮食文化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比如办宴席叫摆酒,可见酒的重要,似乎好坏都在于酒了。
苦于酒席之上的应酬,我对于酒没什么好感,能不喝的时候尽量不喝,能少喝的时候尽量少喝,但仍免不了时常被酒弄得疲惫不堪,甚至一遇到实在推脱不掉的应酬,赴宴时有种战战兢兢、如芒在背的感觉。
酒这种东西还真是奇怪,你越是不喝,别人越是想着法子要你喝,好像喝酒是立投名状,喝足喝够了才能入得了友圈。实际上那种胡天混地的乱七八糟的圈子,入不入也罢了,但是总有人乐此不彼,在酒桌之中巧舌如簧、飞斝腾觚,劝了东家戏西家,最后一堆的狂花病叶。
劝酒的办法很多,有动之以情的,有屈之以理的,也有设之以局的,越没有逻辑,往往越能奏效,反正喝酒就是为了无理取闹。
小时候,我见过最执着的劝酒,大概是一次节日学校聚餐,父亲被一位端着一碗啤酒的同事追遍饭堂、操场、校舍,父亲东奔西躲,无论如何也不肯喝了这碗似乎下了毒的酒。从午后追到太阳落山,两人最后实在是没有力气了,蹲在我家门口,面前地上摆着那个还剩半碗酒的洋瓷碗,一个说,恰了这碗,给我个面子,一个说,不恰,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俩人反反复复好像就是这句话,我在一边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恰或不恰的所以然。
那时候,我也才知道,原来我们乡下喝酒是可以叫恰酒的,不过当时只是觉得恰酒太过老土而且不合道理,恰是要咀嚼的,酒有什么好咀嚼的呢?
我从来没听父亲说过恰酒。高兴了或者不高兴了,晚餐的时候父亲经常会自个儿喝上两三盅,只是高兴的时候,他会自问自答地说,喝几盅?嗯,喝几盅,我们几个兄弟连忙七手八脚帮他端壶倒酒;不高兴的时候,父亲黑着脸自斟自酌,我们一个个在饭桌上噤若寒蝉谁也不敢随意出声。
那是我对酒最温馨的记忆,父亲算是那种好酒而不贪杯的一类吧。后来我慢慢意识到,在我们那块地方,恰和喝同用,却有大的区别,喝可以随意,恰可就有管饱的意思。
有人说,由于古代的酿酒技艺不高,没有发明蒸馏之法,酒水从发酵的糟料直接滤出,必然有不少杂质,就如现在的米酒,因而有吃酒或恰酒的说法。这种解释,很是牵强附会,有点恰(吃)喝不分。比如,恰水,难道是水里杂质多的缘故?
恰恰喝喝,恰是主喝是辅,恰是件隆重的事,但凡重要的饮食都是恰——水断然缺之不可,所以解渴之外,笼统说法便是恰水,至于酒重不重要,那就见仁见智了。
5、粑
我们乡下,发面馒头不叫馒头,叫粑。
准确来说,粑应该是指米粉做成的饼面,和馒头原本不搭架,但是我们固执地认为和在一起的东西就叫粑,如糍粑、豆粑、糠粑,薯粑,于是馒头也变成粑了。如果非要区别,馒头叫发粑,而米粑呢,叫印粑。
其实,我们做米粑,比做馒头更讲究。我们只在过年的时候做。一来是应节,二来是天冷耐储存。
正宗的米粑,米粉一定得是石臼里舂出来的:粳米和糯米按一定比例混合,放在木桶里浸泡一夜,粒粒白胖饱满了,然后沥干水一遍遍地舂、一遍遍地用细目筛子筛,原本一搓即散的米粒便变成白如新雪、滑如丝绸的米粉。
米粉要用热水和拌后反复搓揉,这一般是家中青壮主妇或者力道大的汉子下的功夫,米粉比面粉实沉,同样一大团,米粉比面粉可重实得多,像搬运一块大石头,揉动的时候在案板上丝丝作响,揪出一小团,按进像令牌一样的粑印的模子里,敲出来就是一块一面光一面有鸟兽鱼图案或文字的粑了。
做出的粑蒸熟之后软软趴趴,晾干之后存放在水里,防止开裂破碎,然后一个冬天,想吃的时候便捞起,油煎水煮糖醋都很好吃。
年节之后,从乡下回到县城,除了腊肉豆条干菜薯粉等,照例父母还会带一大袋子米粑,对我来说一个学期的钟摆一样的学习生活又开始了,吃着同样的米粑,总觉得味道不一样了,心情也不再是愉悦和轻松,而是失落和遗憾,仿佛假期还没有过够,还思念着灶热锅香而懒散的乡下生活。然而,接着变了味道的米粑吃完了,腊肉豆条也吃完了,一切变得有条不紊,我只有耐心地等待下一次的回乡日程。
那时候,每到寒暑假,我们几个兄弟像迁徙的候鸟,往返于城市和乡间,生活的印记,在于寸山寸水,也在于那些粗糙却是用心炮制的“美食”,和那些“美食”不同时候不同处境的味道。
像那位堂伯公,我的乡音也没有稍改,但是那些有独特韵味的词汇,却是丢失了不少,只有在不经意间才能回想一二。我将它们一点点的攒蓄起来,有时就像一个人的喁喁自语,又像一次次且行且止的心理归程,曾经乡下的人和事在我眼前鲜活起来,那蜂鸣,那鸟语,那溪流,那融和的笑脸,都流连于一座我临时支起的锣鼓渐响的舞台……
生活的全部意义在于求索,所以,我们虽一路前行,也不忘驻足回望,在往返间,显现出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