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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一辛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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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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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乡下(三)——我的花园词典

我们乡下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花园。更早的时候叫百花园,不知这个诗意的地名始自何时,乡志县志大多一笔带过无论其详,只是说百花园是“北山源”的谐音,言外之意,“百花园”似乎是做不得数的。这种解释不知是不是一种不经意的掩饰和谦逊——长久以来现实的差距使得我们不便大大方方地承认。

与我们相邻的乡叫乐园,邻里兄弟志趣相投,一个花园一个乐园,那更不是谐音可以解释的。我相信,自古以来我们就有将家园建设成花园的向往和冲动。

现如今我们的乡村绿野锦绣、村舍多彩多姿,满眼望去已几近于“花园”了。

韩少功先生写过一部《马桥词典》,将语言与生命的复杂关系原汤原汁地炖煮出来端与读者。我也想编一本《花园词典》,限于功力和耐性,大概不敢过于奢望,只好写到哪算哪。

箩筛

我们乡下,箩筛固然是指竹编的筛子,也可以指蜘蛛网。

蜘蛛是最早建网上网的物种,是老网民了,我怀疑它们因此而退化。将立体的世界变成平面的世界,平面世界里很多古老的技能被消解,压缩成了一张以逸待劳的网。相对网蛛,我更喜欢一种叫蟢子的小型蜘蛛,它不会织网,捕食的时候必须经历潜伏、尾随,然后抓住时机奋身一跃,那些飞来飞去的乌蝇便变成了它口中美食。乌蝇的体型比蟢子还大,蟢子却在立体世界里混得风生水起。

我们的世界也在变得平面化,个体的记忆和经验似乎也在消解在同质化,这便是网络时代。好就好在,毕竟比起蜘蛛我们的网大得多,大得足够我们沉湎而不自知。

小时候,我们将细竹条围成圈加个长柄兜上蜘蛛网去扑蜻蜓,一扑一个准。这几乎是一种降维打击,原本三维世界里灵活轻巧的蜻蜓遇到蜘蛛网,乖乖落入二维世界,只有束手就擒,没有了丝毫反抗的能力。

我们乡下,蜻蜓叫蚂螂,不知从何而来。当然我也可以怀疑“蜻蜓”的说法是从何而来。长久以来我习惯了探究方言的渊源和来由,却潜在地以为书面文字是规范和理所当然的,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方言丰富巧妙得多,是三维的,书面文字是二维的,我们无法用二维的书面文字描绘三维方言的趣味,也似乎是一种差维困境。

我外公算是个文化人,教过书,退休之后半耕半读,他喜欢喝酒和读古诗,喝酒喝我们当地的薯酒,读诗文用我们的方言一字一句地读,有板有眼却抑扬顿挫朗朗上口。

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他经常挂在口边的“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这句诗文就像为我们量身打造的,用我们乡下方言朗读起来,特别的押韵和有节律,大概诗人王贞白是江西上饶人又在庐山读书生活了不短的时间缘故,语言的影响是深远的,诗人遣词造句的时候,心中响起的定然是自己最熟知和最天然的音韵。

还记得一次雨后天晴,我们几个表兄弟正在院中打闹,蜻蜓蝴蝶在院角瓜蔓藤花中乍飞乍舞,外公踩着赤脚从田头回来,他摘下斗笠挂好蓑衣,坐在门槛上掏出烟杆,一边慢慢地撮着烟丝一边抬眼左瞄右望,忽而脑袋侧倾,手中的烟杆顺势斜斜一指,对我们说:“蜂蝶飞来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王驾的诗写得几好哟!”

《雨晴》这首诗平中见奇趣味盎然,那时我们是理会不过来的,只是觉得诗竟然可以这样写,很简单么。

外公于是叫我们也作作诗。这更让我们觉得作诗是件简单的事情,可是简单的事情却不容易拿起,我们一个个挠头搔耳不知从何下手时,沉默良久的大表哥却有了路子,他兴奋地嚷道:“雷公打鼓喊收衫,屋前屋后挂箩筛!”

也就是那时起,我知道了蜘蛛网在我们乡下叫箩筛。这句诗呢,固然没有得到外公的褒奖,但是我记忆深刻,现在想起来仍觉得虽然前后不搭的一句顺口溜,却描述得很生活,那时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简单而满足。

老虎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山上有红军……”小时候我们《山上打老虎》的童谣和别处版本很不一样,大概是语言不同为了押韵而做的改变,我们的愿望是老虎不吃人。

有段时间我生活在一栋一字排开的平房里,而那座平房是山林和小城镇的分界线。某一天的清晨,我在窗底下潮湿的泥地里发现一串歪歪扭扭的老虎脚印,我和小伙伴们蹲在地上,依依哦哦地望着它们,老虎脚印给了我一种肉乎乎的印象。我感到很惊奇,想到昨夜和一只孤独的老虎擦肩而过我竟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老虎脚印从我窗下开始,又从我窗下消失,因为只有这一块潮湿的泥地刚好记录下了老虎悠闲走过的步伐。

我屁颠屁颠地跑去找父亲,并拉他来看比我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老虎脚印,父亲只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不用害怕,它不会再来的了。我问为什么,父亲说,它不喜欢这里。

我其实并不害怕,很希望老虎能再次光临,于是一到夜里,就趴在窗台上,等待着戈多一样,等待着那只未曾谋面的老虎。

老虎果然没有再来,它果然并不喜欢这个让它一无所获的地方。也许是它来过,却没有再留下任何印迹。

我不知道一只离开山林、龋龋独行的老虎,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后来随着父母离开小城镇,来到一个小县城,我就有所明白了,我并不喜欢这里,一切好像明晃晃的,每个人脸上晃着狐疑和审慎,你一旦认真注视他,他便满脸的笑。

弟弟躺在没有来得及铺上被褥的蜂窝一样的棕绷床上,他一路都在哼哼唧唧,脚气病害得他不肯下地行走。我坐在床边,前后摔着两只脚,好像这一天跋山涉水,还没有走够似的。

猛然间,门口跳出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她一身碧绿的衣服包裹得她闪闪发亮,她歪着脑袋看着我,我也歪着脑袋看着她,弟弟爬了起来,他的脚气病就这样痊愈了。

我们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张开手抓,瞪圆了眼睛,呲着牙呼呼地低吼着,像两只老虎,以为凭着这招绝活会吓得小女孩屁股尿流。

小女孩果然一下子被吓到门边去了,但是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得意,小女孩又从门边探出脑袋,伸出舌头,嘞嘞嘞地冲我们回敬。

我忽然感觉,她就是一只母老虎。

后来我又搬到了更大的城市,母亲带领我们走在暂新的柏油马路上,母亲一边走一边对我们说,感觉到没有,这个路是软的。那一天,我一直没有体验到脚下的路是软的,只感觉到太阳晒得我晕头转向。

我不时地回头看向身后,以为自己会像经过那扇窗的老虎,一路走过去,留下清晰的脚印,但是路始终是硬的,在我身后,什么也没有。

那个时候,我开始感觉我是一只小老虎了,尽管我依然不喜欢这里,但是和那只山林中偶尔走过边界的老虎不一样的是,我并不准备退回去。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老虎习惯了森林,一座城市就是一片楼宇的森林。这又有什么不同呢?

每天,我和不同的老虎打交道,他们给我一种肉乎乎的印象,所以,很多时候我并不觉得他们是老虎,但是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也是一只老虎,又或者,这只是进化的结果,实质上,他们还是各种各样的老虎。

有一年,带儿子回乡下,年幼的儿子指着远处的山林天真地问我,山上有老虎么?他说的是普通话。

我摇了摇头,用我们乡下方言回答说,冇得了,冇得老虎了。

老虎去哪儿了呢?儿子问道。他不会说我们乡下方言,但是听得懂。我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懂的,这个过程好像几乎没有障碍。

老虎去了城市,老虎在城市里,我回答。

在动物园里吗?儿子依然天真地问道。

是的,在动物园里,我说。我不想说得太多,在他这个年纪,很多事情并不需要去理解得更直白。

而且,在楼宇森林的城市里,也许只有在动物园里,来自山林的老虎才是最安全的。

灶鸡

蟋蟀也叫促织,我们乡下,叫灶鸡,也有叫织鸡的。织鸡也许是从“促织”转变而来,“促织”这个名字比蟋蟀、灶鸡都要文雅,用我们乡下语言说起来却有点拗口,织鸡或者灶鸡就顺口得多。当然蟋蟀别名还有很多,大多和它爱叫唤分不开,英语中蟋蟀为“cricket”,和板球同一个词,大概也是同样的道理。

蟋蟀喜欢温暖适中的环境,爱躲在炉灶边,灶火太旺的时候,它也不叫唤,等到熄了柴火,灶台温温热,便开始唧唧唧地鸣叫,一家人围着桌子吃晚饭,夜渐清凉,听着或远或近的声响,虽然单调,却也温馨安适。

都说蟋蟀好斗,斗蟋蟀其实是很无聊的事情,不知为什么那么多人趋之若鹜,两只虫子打架有什么好看的嘛!很多人养蟋蟀不是为了观斗,而是为了听声响。特别是在冬天,养在人造的温暖环境里,阳光或者炉火一照应,蟋蟀便欢快地鸣叫起来,于万物萧肃时听到反季节的虫鸣,确实让人神清气爽。

蟋蟀的叫声并不悦耳,但能怡神,这是很奇怪的事。也许大自然的声音都有这一股功效,我喜欢夏日里昏昏午睡时麻蝇和蜜蜂的嗡嗡声,好像时光在缓缓的流淌,缓慢到似乎不可遏制地倒流一般,让人惆怅,让人依依不舍。

松涛潺流、鸡鸣狗吠都是大自然的声音,像蟋蟀的叫鸣一样,不须要技巧,也没有什么节律,一阵有一阵无,却能催人遐思。生活有时真是这样,最让你垂涎的不是珍馐玉馔,而是简单的原汁原味;最让你沉迷的不是丝竹管弦,而是大自然的一咳一欬、一呻一吟。

蟋蟀的叫声还有一项特效,就是声音飘忽,一会儿似在东,一会儿似在西。很多研究蟋蟀发音原理的,却没有人研究蟋蟀发音的这一特效。循着声音以为铁定在这个角落了,谁知下一刻,声音又从另一个角落传来,如同有许多只蟋蟀在相互打掩护。这也许是生存进化出的诀窍,既要发声吸引异性同类,又要让捕食者辨不出行踪,于是有意无意地增添了鸣叫时的趣味,几只蟋蟀相互争鸣的时候,更是热闹和交织。

蟋蟀的鸣叫使人温暖,其声似吱吱呀呀的手摇织布机,在“你耕田来,我织布”的年代,寂静的夜里,仿佛有敦促妇女们辛勤劳作不可懈怠之意。

所谓“促织鸣,懒妇惊”。于是,蟋蟀夜鸣,公鸡晨啼,都有了促人精勤的用意。将蟋蟀比喻成“灶鸡”就显得很贴切,男人闻鸡起舞,女人闻“鸡”夜织,组成了一副恬静、适意的农家生活,像蟋蟀的叫声一样,温温热热地填满原本萧瑟的角落。

麻蝇打架

我们乡下,苍蝇叫麻蝇,其实有点以偏概全,麻蝇只是常见的一种。

南宋诗人杨万里是江西吉水县人,写过一首《冻蝇》:隔窗偶见负暄蝇,双脚捋挲弄晓晴;日影欲移先会得,忽然飞落别窗声。麻蝇可以用前后两对脚捋脑袋、捋翅膀以至捋遍全身,灵活得如同擦拭的不是自己的身体,特别是捋脑袋的时候,脑袋左摆右转得像个陀螺,像极了双手顶着个正在清洗的盘子。享受着冬日暖阳的麻蝇难得如此清闲,看起来完全不是个爱招事、讨人厌的主,连日本俳句也有讲:不要拍打它,它正在搓它的手它的脚呢。

但是麻蝇也有如虎猛的时候。太阳晒暖了墙砖,从砖缝或犄角旮旯钻出来的麻蝇,要干的第一件事大概是得和邻居们打上一架。它们在太阳底下搓手搓脚,舒展羽翅和身姿,渐渐也变得信心爆棚和不可一世,这个时候,没有一场不期而至的掐架是说不过去的。麻蝇为什么打架?当然是为了抢地盘抢女人抢食物。活在一起却你争我夺,有时候哪怕是无须抢也得先打斗比拼一番,这是动物的通病。

麻蝇没有尖利的爪牙,没有有毒的针刺,也没有强劲的筋骨,应该天然是个温和的物种,它们动不动打架使我们疑惑在于:麻蝇谁也打不死谁,实质上,谁也奈何不了谁,那么这个架还有什么意义?

它们打到最激烈时会抱在一起滚来滚去,伴随着惨烈或激愤的嗡鸣声,似乎不见分晓决不罢休,当然战况再纠结、再胶着也不过如此,倒是那股子全然不管不顾的蛮劲让人吃惊。

据说有人潜心研究麻蝇打架的路数,虽然它们的战术让人眼花缭乱,比如撞头、踢腿、扇翅等,但归根结底打的其实是气势。它们谁也“战胜”不了谁,但是确实能够从气势上吓住对手,让对手长记性。

不能在占有物上做标记,便在对手的记忆中做标记大概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可是记性这个东西往往是靠不住的,甚至再好的记性也靠不住。吓跑的麻蝇会再来,在太阳底下一顿搓手搓脚搓脑袋,搓掉了烦恼也搓掉了记忆,于是又振翅而起,四处惹是生非。麻蝇有打不完的架,有追逐不休的食物,也有永远填不饱的肚子,其最令人不堪忍受之处是到处追腥逐秽营营役役,“偏能侵枕簟,尤喜败樽罍”不分场合不分时候,惹得人投笔挥箑奋臂舞袖。但是麻蝇“乘间恣飞舞”、“欲打群飞还歇去”,我们是奈何它们不得的。

人对麻蝇的态度和麻蝇对人的态度确实截然不同。人对麻蝇来说只是个一般存在,闻着味便扑面而来,就像晒着太阳便搓手搓脚一样,而麻蝇对人来说是个偶然,偶然到愤懑和恶心。要知道从存在主义角度,承认生命的偶然就等于承认生命的毫无意义。这也确实够令人恶心的。

一切都是偶然,哪怕那一场空中嗡嗡叫的擦枪走火;一切又都是必然,细小到如尘埃,相遇的时候也要相互碰撞、相互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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