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窝》
苦娃发现了一窝燕子,很偶然。
苦娃蹲在矮旧的黄泥巴墙下向上看着,燕窝的形状在屋檐的阴影里,若隐若现,除了几声细若游丝的鸟叫,再没什么能印证它的存在了。
“除了后山,恐怕没有比这更安静的地方了”,苦娃喃喃道。
苦娃是个怪孩子,后山也是个怪地方,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臭味相投吧,苦娃对后山一直有一种莫名的情感,用苦娃自己的话来说就好像“他能听见后山的声音”似的。后山终年被云层投下的暗影笼罩着,阴气森森,山腰处突兀着一座孤坟,更是令人生畏。但苦娃不怕,甚至还凑上前去细细端详过那块青痕满满的石碑,只是石碑被浓密的藤蔓层层裹挟着,尽管苦娃再三辨认,也只能从中隐隐地看出“张”“女”二字的轮廓,再无其他信息。
苦娃的怪,仿佛从他一出生就被注定了似的。苦娃是个孤儿,在张家村中生活了六七年,他从未从邻人口中听到过有关他父母的哪怕是只言片语,唯一与他相依为命的姥爷,也只知道每天对着家里的神龛,一言不发。对于这些,苦娃早已习惯,他习惯了亲人的沉默,习惯了村民眼中藏不住的,显得他愈发卑微凄惨的怜悯,习惯了孤儿的身份,也习惯了没有父母的日子。“父母”这个再普通不过的词汇,在苦娃眼中,却显得那样陌生,每每听人提起,苦娃心中总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怨念。
农人的沉默似乎成了苦娃与众不同的铁证,他的悲惨就好像一条拴死在脚边的铁链,在黄土路上挣扎,发出叮叮当当的呻吟,引得众孩童纷纷躲避。
苦娃就是在这样压抑低沉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渐渐地,他不再刻意关注村民怜悯目光的“审视”,他爱上了人烟稀少的后山,喜欢在夕阳西下时,一个人坐在山顶,看着太阳发出一天中最后的一抹璀璨,然后消失在山的那头,看那座孤坟的影子,与树林的荫庇相互交织,缠绵,直到最后,跟随一抹夕阳,无声地消失。苦娃喜欢这样的日子。
但姥爷似乎并不这样想,在苦娃的记忆里,后山对姥爷来说,一直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地方:在姥爷口中,后山有成群的飞鸟,有奔走的麝子,清幽的泉水,参天的古木。甚至在每年的春节,清明,姥爷还会带着苦娃一起到无名墓前祭扫。但无论苦娃怎样询问关于无名墓碑的一切,姥爷却总是闭口不提,眼神躲闪,好像隐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当姥爷偶然得知苦娃一人偷跑到后山的消息后,他突然暴怒,不分青红皂白,对着苦娃就是一顿痛骂,紧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就像一只偶然被打开的,残破的老风箱,哼哧哼哧的嘶吼着,宣泄着。苦娃被吓坏了,他从未见过平日里消沉的姥爷这般模样,那天,姥爷搂着苦娃哭了很久,很久,一边哭还一边念叨着“你还太小,你还太小......”。看着痛苦无比的姥爷,苦娃在心中发誓,他再也不去后山了。
终于,苦娃找到了土墙下这个安静的可以媲美后山的地方,苦娃高兴极了,不仅是因为他可以在此躲避村民异样的目光,更是因为除了姥爷,这窝燕子成了小村子里唯一不会躲避苦娃的“人”。
就这样,苦娃开始了与燕子们共享安宁的生活。
起初,兴许是因为苦娃的造访,燕窝里的鸣叫声音越来越小,两只成鸟也由共同捕食,改为了交替觅食,在燕子们眼里,突然造访的苦娃非但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邻居,反而是一个潜在的隐患。
这样的情况在苦娃给燕子一家接连几日送去青虫后,终于有了改观,虽然窝内总有一只成鸟驻守,但小鸟的鸣叫声逐渐欢快起来,叽叽喳,叽叽喳,终日不停。苦娃高兴极了,他觉得这是鸟儿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谢意,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温暖。
又过了几日,兴许是燕子夫妇已经彻底对苦娃放下了戒心吧,苦娃终于有机会看见了窝里的雏鸟:那是一只羽翼初丰的小鸟,鲜红色的嘴就好似夏日枝头带着露水的樱桃,散发着生机与活力,脖子上一圈白色的羽毛,随意的蓬松着,每一根羽毛都闪烁着油光,足以见得燕子夫妇对雏鸟的照顾之细。看着雏鸟昂首站在燕窝的边缘俯视着自己,听见了天边成鸟归来的鸣叫,苦娃心里忽然涌上一抹苦涩,随即扭头,默默地离开了。
一连几日,苦娃都没再去过土墙,或许他是在躲避什么吧,没人知道。
雨来的很突兀,小山村里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如此酣畅的大雨了,雨滋润了一切,朦胧了一切,却怎也浇不灭苦娃心中的担忧,他在担心那窝燕子。
当苦娃终于忍不住跑到土墙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成鸟早已不知所踪,燕窝随意的滚落在地上,往日里高高在上的雏鸟,躺在矮墙根下,苟延残喘,胸口的白色羽毛充满了泥泞,甚至还透出点点殷红。
苦娃被眼前的情况吓呆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是傻傻地蹲在雨里,用身子替幼鸟抵挡着风雨的摧残。一人,一鸟,一场雨,就这样漫无目的的僵持着,一夜无眠。
雨势在清晨终于有所减缓,苦娃站起身来,揉了揉酸痛肿胀的双腿,向着天空焦急的张望着,但他始终没有看到期盼的身影,没有听见期盼的鸣叫。苦娃知道,两只成鸟,回不来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捧着一只满身污浊的雏鸟,一瘸一拐的走在清晨的雨中,一路无言。
安顿好受伤的小鸟,苦娃一个人孤独在门槛上坐着,充斥四周的除了神龛袅袅的烟雾,只剩下了死一般的寂静。
终于,当傍晚的第一抹斜阳出现在天边,苦娃动了,他由缓慢的行走,逐渐加速,最终开始在村里的小路上飞奔,雨后的路面有些湿滑,苦娃不止一次摔倒在路口,甚至跑丢了鞋子也顾不上找寻。村民们依旧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几近疯狂的苦娃,但这些苦娃都已经管不了,他的心中唯一涌现的,就只有那个阔别许久的,已有些许陌生的词语——后山。
没人看见,苦娃的双眸,那往日阴沉的双眸,变得格外透亮,就好像那日雏鸟殷红的嘴,在夕阳映照下熠熠生辉。
终于,在夕阳将近之时,苦娃登上了后山,纵使阔别多日,后山依然如故。缕缕夕阳透过终年的薄雾,将两座孤坟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苦娃扑倒在那座墓前,用袖口疯狂的擦拭着墓碑表面的青痕,凹凸不平的藤蔓磨破了他的手腕,鲜血顺着石碑缓缓流下,倾诉着一个埋藏数年的故事:村中第一个女大学生,再返乡时却身怀六甲,直到难产去世,她也不愿说出孩子父亲的名字,她也因此,没能被葬入祖坟。
看着看着,苦娃哭了,一声一声悲痛的嘶吼,在后山旁若无人的回荡着。泪,就好像那日的大雨,冲刷着多年来积郁在心中的怨恨。
在斜阳最后的余晖中,那座孤坟的影子,就好像坚韧,温馨的臂弯,将苦娃紧紧地,紧紧地环绕。
苦娃笑了,他等这个拥抱,等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