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她一直在想一件事情,这是件大事,她要进行一场极为精密的计划。由于这计划隐秘的特点,她已经好几天不说话了。因为她觉得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会暴露她的心思。
这个计划,是不允许有漏洞的。
于是这个女人,行走得过于缓慢。这个女人,她目光呆滞,黏腻。深深的忧郁攀上她的脸,一点也拿不下来。五官愁苦,像冬天里冻僵的冰块。
冬天了,已经是冬天了。
冬天与其他季节区别开来是因为它的冷。就像冰川能够与山川区别那样。女人不喜欢暖气,暖气是卑劣的幻觉,好像冬季已经过去,事实上并没有。不需要温暖,给以她温暖的人早就消散,温暖的故事都已经讲完,温暖的故事都已经过去。
她记得温暖的东西。比如,别人坐久了的椅子,太阳晒过的棉被,摇曳的烛光,发热的手机,亲人的双手,爱人的怀抱。还有,还有的记不清楚了,或许下次能想起来。
不需要温暖的她现在痴迷于寒冷。在极致的寒冷下,她全身的毛孔都会收缩,骨头会战栗,使她异常清醒。
暖是多么善良的温度,如果她仍然贪恋着温暖,她便放弃了这个计划。
她放弃过很多计划。
计划和儿时的伙伴一起长大,可是那个伙伴很快就不在了。想象那个伙伴长大的样子是困难的,和想象自己衰老的模样一样困难。那个女孩会更美丽还是变丑?这些都不重要了,她甚至没能长成一个女人。
计划写一本小说,可是写了一半就把本子丢了。这自传式的小说里有她隐藏的秘密,以至于找它的时候手心不停地出汗。上面有她作为作者的名字,如果被其他人发觉该如何是好?这不可以,她萌生的感情,她的挫折,她的愤怒,全在那里。那些别扭与做作,那些欲言又止的答案全在那里。她一个人的幻想全部在那里,只是还没有给它一个完美幸福的结局。
“还好没有写完,没有写完!没事,只是小说而已,在封面写了是小说了。我特地写的。”
“别人不会知道那会是我。”
“因为那是本小说。”
她的心那时候还是太年轻以至于把那小说当作私人日记在寻找。现在想来是愚蠢的。多么愚蠢的举动啊!小说这种东西,本来不就是给人看的么?为了掩饰,把人名都换去,在封面特意写上小说的字样。一本压根就不打算给任何人看的伪装过的小说,让她发了疯一样寻找。寻找那些幼稚的语言,很容易就被轻视的语言。“今天他没有来,我好难过。”这样的语言。
那本子至今未找到,时间久了,谁看过已经无所谓。从那以后她就认认真真地把那本自传式的小说作为“小说”看待,为了让其与自己彻底没有关系,她把所有的情节从生活中驱除了。她发现只要从心里否定了那些真实的存在,那本东西就真的只是小说了。
她现在已是一个小说家,人们喜爱她的作品。当人们问她作品是否来自于她经历的人或事,她总是微笑着回答:“不是。全部,都只是我想出来的。我是靠想象力生存的人”在否认的时候,她就用力将那些过去抹去了。写的时候是真实或者冥想而成的,写完了以后就一定是虚构的。后来,那些小说里的事情是真实的还是幻想出来的她已经弄不清了。
爱情小说里的那个男人是她真正爱过的么?不知道了。
温情小说里捡到一只狗并照顾它直到它死亡的那件事她经历过么?不知道了。
大街上的灯早就亮起来了,将人们的居所细细划分。隐秘的秩序分配着夜生活,或者说,根本不存在什么秩序,人们只是灰尘,随意飘洒,在灯光下清晰地一现,然后重新隐入夜色。
忽然她停了下来。抬头看见那暗暗涌动的夜空之中许多有众多星辰在旋转。她暗暗想着如果那最亮的一颗,下一刻从宇宙坠落,砸向她,便可带来她永久的灭亡以及星辰的粉碎。不对,不止是她的灭亡,而是整个地球的灭亡。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在被粉碎。若那颗强大的星辰依然存活,她就会成为星辰的一部分。星辰未来的构成将拥有人类垂死的记忆,它未来的闪耀会披上人类的灵魂。
但这不行,过于梦幻,过于高尚,以荒诞击碎了她的真正目的。这跨过了死亡的鸿沟,已逾越了死亡本身。而她要的死亡不是这样的。
沉重的,超越美丽的死亡,会比任何一部她写过的小说都要伟大。她要使这种伟大停留在她自杀这一事件当中。只要人们发现她的消失,人们发现了这个事实,她最伟大的作品就会实现了。
投入水吧。她幻想过她在水中下沉的姿态——一条溺水的鱼。她在童年时代曾与父亲去河边钓鱼,她发现原来鱼钩会狠狠刺穿鱼的嘴唇。本以为是那些鱼放弃不了对食物的追求,仅仅是不愿放弃而死死咬住食物最终被人牵引。事实上,它们放开食物要逃脱之时早已身不由己。上钩的事情永远在上演,鱼钩永远匿藏在鱼食中,鱼没有任何反省与经验,它们的祖辈犯过这样致命的错误,它们的后辈依旧会重蹈覆辙。鱼这么做,是无知还是愚笨?但父亲说就是因为这样,人才能钓到鱼,才能填饱肚子。
“鱼看到食物也是为了填饱肚子,为什么就是致命的错误?总有一天,我也会为了填饱肚子而犯致命的错误么?”她看着湿淋淋的鱼钩,不动声色地想着,
她在那个夏天学会了游泳,在水中的时候,她常常幻想自己是最聪明的一条鱼,为游泳而生的鱼,而不是最终会上钩成为食物的鱼。她会老死在水里,不会因为人的诱饵而早早死去。聪明如她,如今她要变成溺水的鱼了。
当然了,她要全神贯注地投入这场死亡。她要摒弃她会游水的本领,控制求生的本能,摆脱逃离险境的力量。你知道的,死亡对于生者来说永远只是冥想,带着清晰痛苦的冥想,而当死亡作为一种事实来临,任何冥想都是不堪一击的脆弱。求死的肉体遇上险境,会被四周的恶意逼迫得反抗。早已想好的一切被无情地打断,求死的意念瞬间成为求生的渴望。无孔不入的水争抢着进入她的躯体,死亡便是这样去填充她。水模糊她的双眼,如同被自己的眼泪淹没。然而,她必须用意志将反抗抹杀,这将是一场精神与肉体的决斗,要用精神的淫威指导肉体接受死亡。水,这奇妙的物质,将和她悲剧的灵魂契合,她灵魂的线条,不就是那涌动的波浪?
那么就绑一块丑陋的顽石,然后毫无挣扎地下沉。但这真的可以做到吗?这一切不得而知,但她认为死亡中的挣扎对她自杀的决心是一种天大的侮辱,所以她告诉自己,不要挣扎,绝对不要。这份死亡的过程过于漫长,可以把苦痛体会得细致。尸身会像水一样柔软,躺在静谧的河床,逐渐成为鱼的养料。这正好也拯救了一部分鱼。它们关注于她的肉体的时候,暂时不会朝着水面的诱惑而去了。
从楼上坠落可以更加惊心动魄。喧嚣的城市匍匐在她的脚下,这受惊的仆人,颤抖着请求她的饶恕。汽车的鸣笛是城市内心的恐惧与焦躁,在死亡前接受曾欺弄她的城市的臣服,助长了她寻死的气焰。她要在深夜里跳下,白天的她站在楼顶将会被人们围观。她厌恶这种围观。那些与她毫不相关的人,用各种各样的眼神看着她,惶恐而又兴奋,如同期待免费又惊心动魄的戏剧。人们会喋喋不休,猜测着她寻死的理由。
人群中有怂恿她往下跳的,仿佛她一跳就可以满足了他们愚蠢的愿望,与他们本身毫无关系的愿望。也有人拨通了警察的电话,但那焦虑的表情真是浪费了。更多的只是瞥了她一眼,心中一惊,但又投入到自己的日程中。她会成为饭后闲谈。当然,她才不会如此去扮演任人观看的小丑,围观的人群在站锝高高的她看来就像蝼蚁,她看都不想看见。她厌倦的本来就是人世,人世中的人是她最厌倦的,人们的议论真是比蛤蟆的叫声还要难听。
又或者巨大的气垫会张开笨拙的双手,试图拯救,和它过去的英明一致。
最终,她会选择夜晚。夜空下的她将和黑暗本身一样,凝聚着更多死气。深夜,悄无声息,她看着巨大安静的被称为城市的坟墓,只要向前走一步就可以轻易走向死亡。这个过程省略了一切求生的机会。呼啸而过的风是全天下最美妙的哀乐,肢体像纸片一样凌乱,地球内部重力的召唤不容抵抗。虽然她的姿态会吓人,残忍,但她无所谓,要抛弃与毁掉的,不就是她的肉身?
或者在乡村的道路上卧轨。依靠火车,巨大的怪物的力量。她会静静地趴在铁轨上,碎石刺破她柔软的衣物,冰冷的金属带着坚硬的味道。她回想起了儿时看到的磨刀石,阿婆总是帮人磨刀,刀子在石头上总会被磨得锃亮,那些光泽让她痴迷,只在某些特殊的角度,并且转瞬即逝。她把耳朵贴在规则的金属上,冰冷通过了她头颅的全部。若没有声响,那是因为她还未等到她亲爱的火车。它还在远方,它无知地前行,无知地去成就一个女子的心愿。那么她还要等待。
渐渐地她应该就可以听见了,就像小时候无数个夜晚在被窝里听见的火车的轰鸣,渐渐睡去。过去她总是觉得那是从她前世的回忆中传来的,铁轨的剧烈颤动从远方传来莫名地让她心安。此刻她习惯性地又想要沉沉睡去。真像梦境,梦里的火车来到就要来到跟前,这次她不是作为满心欢喜的乘客,而是高傲的牺牲品。
死神在等待每一个人,是每个人,人总是要死的。不过她决定就这一次,她要自己向死神走去,穿过茫茫的人群。
她继续前行,想到其他人还要承受生活的重量,解脱的光荣充斥着她。寻死的人简直换了一颗心,寻死的念头将她与其他人区分,因为这个念头,他人的生存变的可笑而无用。她既不是悲观主义者,也不是乐观主义者,她不要任何主义。
如果他人的生命是白色的,那唯独她的是黑色的。这样的色彩分配造就了她的显眼。忙碌于自己生活的他人全然不知,这种满足只产生于她的内心,但死神却看明白了。
她毫无知觉地走到路中央,还在冥想着瑰丽的死亡,然而一辆疾驰汽车撞向了她。
黑暗的天空之下,人群像蝼蚁一样向她涌来。街上的灯光轻轻颤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无数的尘埃在灯光下闪现,再重新隐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