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朦胧中醒来,感到头有些昏沉。揉揉惺忪的睡眼,她蓦地想起来了,昨晚同男人唠了半宿嗑儿,睡时鸡都打鸣了。她本想再小睡片刻,哪怕闭着眼睛眯一会儿也好。可冷丁又想起今儿个是搬家到大北边的日子。于是,那残存的睡意倏地逃遁得无影无踪。
男人和儿子丑丑还在身旁打着鼻息,爷儿俩睡得恁深沉。昨晚婆婆打发小叔来窗下告诉,今儿个早上的饭都到老屋去吃。她不想去吃这顿饭,可男人却央求:“剩下最后一顿团圆饭了,还是去吃了吧。”到底经不住男人的苦苦劝诱,她答应今早到老屋帮厨。
老屋就在西院,跟她家只隔了一道高高的大土墙。土墙是早年地主的护院墙,墙体上尽是抢眼,那是地主的护院往外打胡子时用的。她小时候刚记事时老屋的四个墙角还有青条石垒成的炮楼,破四旧时让红卫兵们给拆掉了。
她推开后门,从屋后的墙根儿走过去。
正是仲春时节,但弥漫了薄雾的清晨仍泛着凉意。让人觉得寒冷还未完全过去。街上传来早起的人“吭哧吭哧”刨冻粪的声音。该是往田里送粪的时候了。可她就在今儿个要搬家走了,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建一个新家园。她感到前面的路布满荆棘和坎坷,完全是一个未知数,等着让她去艰难地解答。
白朦朦的热气从老屋的厨房往外冒,掠过土房的秫秸檐子一忽便消融在晨空里。房檐上留下白森森的斑驳的霜,叫人看了怪不舒服。这老屋是土改那年分给婆婆的,当时算是最好的房子了。据说当时婆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控诉地主有功,所以才能分得老屋,以至公公一辈子在婆婆面前抬不起头。
三张桌子押在老屋的西间的大火炕上。桌上错落有致的摆好了碗筷饮酒器皿等。原先,她还以为婆婆是专门为她搬家预备的饯行宴。不想婆婆竟耍了个手腕,来个就高骑驴。屯中有个传统习惯,无论谁家打屯中迁走,都要准备下几桌酒菜,宴请家庭中的近支或平素要好的邻里,以谢父老乡亲多年照应之恩德。而被请者是不会空手来吃这顿饭的。其实男人也有过这种打算,却让她给否决了。她不愿经历那种人多嘈杂的场面。眼下,婆婆竟把这场面挪到老屋来导演。姜还是老的辣。她不得不佩服婆婆过日子的韬略。儿子搬家,做娘的倒要发一笔小财,实实在在是个偏得。
小叔和小姑见她进屋也不言语,二人无事似的干戳在堂屋里发呆。他们不敢同她搭话是怕婆婆。婆婆的家教是最严格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管农忙还是农闲,一家人无分长幼都要黑古隆咚地爬起来。东山日头冒红的时候必须吃完早饭。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刚进这个家门时,她顶讨厌这个破规矩。
“你洗手和面吧。”婆婆的声音仍然像往日那么冷漠。“北边荞麦多,常年累月净吃面食,不赶早学着点,到了那边也会让人笑话的。”
婆婆的汉话说得“潮”,带着浓重的蒙古音。婆婆的话里隐藏着另外一层啥意思她知道。婆婆的确是个语言大师,每说出一句话来,必定一语双关。她平素听惯了这些带着责备和训斥色彩的话语。只是看在男人的份上,她总是一忍再忍。
黄灿灿的铜质烟袋锅儿伸进灶堂里,火光将婆婆那张多皱而枯槁的脸映了个大特写。那原本就是瘪进去,好长时间才呼出一股淡蓝色的烟雾,很快又被热气吞噬了。
婆婆若是站起来身材很高大很颀长,年轻时长得一定不赖。然而岁月的利刃将她身上的肉早就刮得如今只剩下一个瘦骨嶙峋的架子。婆婆的形象真像那杆烟袋。她揉着面想。
十五年前,她就记得婆婆使这村烟袋。据婆婆吹嘘这杆烟袋颇有点来历,是婆婆的姨娘在伪满的皇宫里当奴才时得到的。十五年前她十八岁,那一个幼稚而又充满幻想的年龄。她长得很标致,细溜溜的身材像颗刚缓苗不久的小白杨,是那样的惹人怜爱;尤其那双慑人心魄的眼睛,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然而长得漂亮并非是件幸运事。自古红颜多薄命,好姑娘很少有好际遇。她被邻屯一个有妻室的坏男人勾引了。当时她在那个坏男人的瓦工队里打工。她至今也弄不明白自己当时为啥那样傻。当那个坏男人向她提出那种令她震惊的请求时,她竟然糊在糊涂地首肯了。事后,她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她在忐忑不安中惴惴地捱日子。终于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家里人才如梦初醒。但是晚了,木已成舟,生米已煮成熟饭。若是现在就好了,可以偷着到医院做“人流”,可那时还不能够。孩子一生下来就让人抱走了,她连看都未看上一眼。从此,她成了一个污秽不堪的女人,让人讥笑,指指点点,连不懂事的小尕子都追着她喊“破鞋”。随之,她的身价倍增,说媒者蜂拥而至,险些把娘家的门槛踏平。不过想娶她的不是瞎子就是哑吧,要么就是些年过半百的老光棍。后来到底让婆婆得逞了。那时,她每天都看到婆婆执着那杆烟袋来她家炫耀。她终于嫁给了婆婆的大儿子,一个老实巴交的说话有些结巴的木匠。
如今,丑丑都六岁了。
来老屋吃饭的人陆续地来着。蓄着撮山羊胡的叔公,犟眼子叔伯大伯,喊着破锣嗓子说话的叔伯嫂,还有瘸腿的老光棍“老天爷”,见了漂亮媳妇不迈不动步的前任村长。客人们纷纷从口袋里摸出一两张纸币,神色匆匆地塞给婆婆,仿佛唯恐别人知晓礼赠的数目似的,这时的婆婆,充分地调动枯脸上的皱纹,组成一朵即将凋零的菊花图案。灰色的眼珠子向来人丢过一串串的亲昵。婆婆是知道的,用几斤廉价的米酒和一升半荞麦面换来这许多,是再便宜不过的了。
客人们都循了辈份的大小围桌而坐。单等着婆婆一声令下开席。菜肴都是用普通的自家产物烹炒的。什么黄豆芽绿豆芽,干豆角干葫芦条,还有腌咸菜,只有一道辽西名菜“猪肉白菜炖粉条”算是上乘的了。主食是拨刀面,但那要等到酒至半酣时方能下锅煮。蒙系人以西为贵,住的屋子是西大炕,婚丧嫁娶或请客吃饭的首席自然也设在最西边的炕稍儿。
在这个家庭,婆婆是最年长的,是理应为众人所尊崇的“老活沸”。像今儿个这样的场面,即使公公在世时也要退避三舍,屈尊让贤的。
“今儿个你们应该好好侍奉大伙。”婆婆并不急于吃喝,而是擎起那根二尺来长的大烟袋抽旱烟。婆婆点烟时好费劲,那姿态真叫人忍俊不禁。因为烟袋太长,把胳膊伸老长才勉强把火凑近烟锅儿,为此便不得不偏着头,白玉烟袋嘴儿把瘪瘪的腮帮捅了个大包,仿佛稍一用力,烟袋嘴便会穿透过去。急得丑丑爹慌忙划着火替她点燃。淡蓝色的烟雾又从那多皱的嘴巴里呼出来,萦绕在堂屋的房梁上。“你们搬家,有这么多人给你们送行,可见人缘这球艺并不是哪个人都能混得到的。”又是一语双关。
她紧绷着脸不动声色,盛菜,烫酒,自顾忙碌着本不该她做的事情。婆婆见她不言语,便也觉得有了长辈人的尊严,招呼客人们吃菜饮酒。客人们顿时抖擞起来,大口吃菜,大口饮酒,拼命地往肚里捞着那两张纸币的价值。
男人垂着头,逐桌给众人斟酒。男人总是喜欢垂着头,干活,走路,连吃饭时也这样。他今儿个穿了一件皱巴巴的劳动布衣服,头发也乱糟糟的没有梳理,两腮的胡须老长,看上去像个年愈半百的老头,显得那样苍老。山里的男人是早衰的,他们常年累月拼命地干活,一点也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子骨。实际上男人还不到四十岁。她的目光同男人的目光相撞,蓦地,她觉得男人比自己更要可怜。抛弃生养自己的热土,背井离乡,他的心里保准也不好受。为了这次搬家,她不知用多少眼泪才换得男人的首肯。男人不同意搬家,她觉得这都是自己的罪过。
男人是个手艺人,木瓦两活都很精通,自己就能够戳起一幢房子。因为口吃和过份的老实才耽误了婚事。提亲的时候,听说男人会木瓦活,她才勉强答应下来。起初她不喜欢男人,男人长得太老,自己毕竟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她为自己的境遇悲哀,怜悯自己,心里有种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的感觉。
结婚入洞房的那天晚上,稀稀落落的客人相继散去,男人这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步入洞房。新房就是这老屋的小东间。屋子只用旧报纸草草地裱糊了一番,没有一件象样的家具,也没有一件称心的嫁妆。只有两床新做的被子可怜巴巴地垛在炕稍。她合衣而卧,默默地用泪水洗刷着被那个坏男人逼出来的几滴血。一想到那件事她就感到透不过气来,难受得要死。男人瑟缩着头,屁股挨着炕沿儿一抖一抖地哭了。泪水顺着她结实的面颊往下流淌。她明白,洞房花烛夜,连个闹洞房的人都没有,还不是因为自己失了身。夜静得出奇,她听见婆婆拿一把扫帚顶在洞房的窗上。她知道这是乡下的风俗,如果一对新人辈份太大无人闹房,大都这样做。直到这时,她才感到男人是那样的无助。他多么需要一个女人的温存啊。她壮着胆子去抚男人的肩,两个人终于抱头而泣。是啊,男人的嘴结巴,可心并不结巴呀。
婚后的日子还算平静,只是她好久不能生崽。在没能孩子赘人的时候,她跟男人起早爬晚,省吃俭用,硬是盖起了四间“北京平”。这两年,乡下的手艺人多了,男人便涉过北大河,到大北边的内蒙一带包活干。大北边刚兴砖瓦房,活计多得是。只是吃得比这边差一些,细粮倒是顿顿有,就是菜类奇缺。可是人家钱大,在那边盖一幢房就挣这边两幢房的票子。就这样,男人每年都要抛下她跟丑丑到大北边,或长或短地干上一阵子。只有到了农忙时节,男人才回来帮她种地、锄草、收割。男人每每回来,总要向她夸那边的人如何如何好,还说当地人劝他搬到那边过日子。因为那疙瘩实在缺少手艺人。
堂屋里渐渐起了喧哗声。客人们开始喊着唠嗑,喊着劝酒。酒精开始发挥效力,让刚才还冷若冰霜、正襟危坐、缄默无言的人们变得坦直、放纵。
“你们就不行满盅酒么?”婆婆终于忍耐不住,长长的烟袋杆把饭桌敲得山响。其实男人早已满过了酒,婆婆所说的“你们”指的无非就是她。她知道婆婆并没有醉。婆婆的酒量大得惊人,刚开始喝时脸颊略微潮红,接着喝下去便开始发白,而且越白越能喝。喝到劲头上出去撒泡尿照样喝,一般的汉子也决不敢同婆婆争雌雄而冒然进行较量。她奇怪,婆婆那干瘪的身体是如何把酒吸收掉的。
她佯装未听到婆婆的话,自顾在厨屋擀面。男人无奈匆匆踅她身边,近似哀求:“看在咱们夫妻的面上,还是满杯酒顺顺当当地过去吧,免得闹出事端。何苦呢?”
她瞥了男人一眼,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婆婆在这样的场合让她斟酒,是故意折磨她的情绪。因为婆婆知道她硬着头皮也会就范。
蒙系人敬酒有许多讲究。尤其是晚辈给长辈敬酒,不单要用双手托着酒盅送到客人面前,往往还要将一条腿半跪于炕沿上,以示对长者的尊敬。如果是通情达理的长者还算好过关,若是碰上与你有别扭或看不上你的长者,往往端着酒迟迟不肯饮下去,自顾与左右唠嗑,让敬酒者擎着酒壶立于一旁苦苦等待,那是最令人尴尬的事情。此外,敬茶,敬酒,敬烟,都得如此,繁文缛节令人难以接受。
她捏起沉甸甸的锡制酒壶斟酒。这锡制酒壶亦是婆婆的祖传之物,男人曾好几次劝婆婆扔掉,说锡有毒。可婆婆偏偏不听,言弃之可惜,仍敝帚自珍。因挽了袖子,她露出一双白皙好看的半截手臂。所有男客的眼珠子都变得迷乱、痴痴的不愿离开那双手臂。那个前任村长,接过她递过来的酒盅,甚至流露出一种惺惺的谦卑之态。
她讨厌人们这样的神色。三桌子满下来,她似乎觉得浑身的肉都被众人的目光刺痛了。她急切地向外张望,祈盼着给她搬家的大卡车尽早来。她多想尽快结束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所谓的饯行宴。
听说要搬到大北边去,婆婆说啥也不同意。“房子有了,儿子也有了,啥都有了,为啥非要搬家?”
婆婆哭闹了好长一段时间,但仍愿化不了已铁了心的她,婆婆的阻挠也许有道理,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的确不是件容易事。这些年,她和男人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惨淡经营,小日子日渐滋润。刚分家另过时自己有啥呢?家徒四壁,连个吃饭的桌子也没有。如今,不但有了自己的窝,而且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一应俱全。别人有的,她都有。为了盖房子,她和男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如今乡下兴建房热,山里人兜里有了钱不吃不穿总得住得好一点。可盖房搭屋并非是件容易事。求人帮工,光伙食费就吓人。一天三顿饭都有细粮不说,酒还得要瓶装的。如果换了现在盖就更不得了了。盖房的人家相互攀比,有的还请厨师,菜要成席,酒要“冒沫”,也难怪,伙食差点人们会讲究东家抠索,帮工就更不好求了。
“你们想躲开我是不是,难道在这里还嫌丢人不够,还要到北边去丢可碜么?”见她不改初衷,婆婆急头败脸,拿她男人砸垡子。她纳闷,婆婆为啥总把话头往她身上引?
“躲,就是为了躲开你这个老刁婆。”她在心里也骂婆婆。这些年,她恨透了婆婆。婆婆太刁蛮,太爱闹事端。
那年冬,男人又到北边去干活,家里只剩下她跟丑丑。那天晚上,她哄睡丑丑在电灯下做针线活儿。男人不在身边,她总是心神不定,一忽看看院门是否关严,一忽看看鸡架猪圈是否堵严。她想男人,想男人那宽厚的肩膀。她这时才觉得男人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更深夜阑,她熄灯刚躺下,就听见院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觉得不对劲,心一阵狂跳,拿手电壮着胆开门一照,只见婆婆蹑手蹑脚准备逃走。她问婆婆干啥?婆婆吱吱唔唔说看见有个人影打她门前走过。她恍然大悟,怪不得男人不在家时总听见院内有动静。原来,婆婆是在监视她呀。
婆婆永远把她当成一个坏女人。
也难怪婆婆对她不放心。就是这个好色的前任村长,几次三番企图调戏她。也许,在人们的心目中,她是轻佻的,不正经的。所以便可以任人宰割,任人玩弄。她感到这种不公正的待遇与日俱增,越来越深刻。她欲逃避这种有形或无形的网。于是,离开这里,搬到另一个地方的念头无情地攫住了她。她恨不能马上逃离这里一刻也不停留。这个日子终于到来了。
堂屋里的饯行宴已经达到高潮。那些不胜酒力的客人一个个都已面赤耳赤脖赤,眼角分泌出白色的眼屎,见了令人作呕。她觉得人们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毫不掩饰地投放到她的脸上胸上腰上。
婆婆也已有了醉意,高耸的颧骨上渗出半个鸡蛋大小的血红。当拨刀面端上来时,婆婆猛地想起了丑丑。“丑丑在哪儿,让我孙子也吃面条!”婆婆的令简直就是圣旨。小叔和小姑双双跑出去找丑丑。她感到不解,婆婆为啥那样想丑丑。丑丑要啥给啥;丑丑叫婆婆干啥都在所不辞。就连她当妈的训斥丑丑几句,婆婆听了也会大动干戈,仿佛她压根就不是丑丑的母亲。
丑丑哭哭啼啼地伏在小叔的背上进了老屋。她赶紧把儿子抱过来搂在怀里,生怕谁询问丑丑为何啼哭。丑丑每每在街上抹着眼泪回家,必定是有缘由的。丑丑从小就乖,只有人们伤害了她母亲,他才会哭闹,喊叫,骂人。然而,在婆婆看来,孙子感受到别人的欺侮,一定是做母亲的不好。所以她偏偏要向孙子质问:“丑丑为何哭?快告诉奶,奶奶去揍他!”
六岁的孩子还不甚明白整理,所以偏偏要回答:“街上的尕子说,说我妈是破鞋!”
这顿所谓的饯行宴只有这时才该结束了。轰堂大笑声几乎把老屋的破房盖都要撑破了。她大叫一声,狠狠地打了丑丑一记耳光。血,顺着丑丑稚嫩的嘴角淌下来,她一阵眩晕,趔趄了一下,用胳膊扶住老屋的门框,然后不顾一切的向外跑去。
凛冽的晨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脚下磕磕绊绊,终于瘫倒在老屋的大门外。男人、丑丑、小叔、小姑、婆婆,还有那些醉态百出的客人们,都惊慌失撒措地从老屋里峰拥而出。
嘀嘀——这时,远处传来搬家卡车的轰鸣声。
(原载1996年6期《满族文学》小说头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