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新立异,是苏轼文章一贯的做法,《上梅直讲书》即是典型。开头不直言,却以周公、孔子做比,盛赞孔子乐贫而圣于周公,”乐”的主题就此被他以凌人之气势铺展开来,一篇干涩乏味的干谒文,却给他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一番道理来。宋之文人有摆弄学问的癖好,尤其是在诗、文中引用典故,有的拐弯抹角,山路十八弯,就跟福尔摩斯侦探推理似的。但苏轼的典故为何总是用得如此恰到好处,如此舒坦呢,不由得又想起《刑赏忠厚之至论》中那个神来之笔的创意典故了,会心一笑,如此年轻可爱的苏轼跃然于纸上。不拘与书,不拘于时,一任风雨乐而处之,这就是我喜欢苏轼的地方。
“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与乐乎此矣”。夫子堪与天下之贤才共贫贱,而周公不能,梅尧臣读到这里的时候一定不知道苏轼后面想要说什么,而只是在默默地点着头,称赞这后生把圣人理解地到位。即至读到“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他分明看到苏东坡嘿嘿笑着说:梅老前辈,让我做您的门生吧,古时的圣人都喜欢让青年才俊做自己的学生。你梅直讲若答应则罢,要是不答应的话,言下之意就是你跟周公、召公是一路货色,一个水平的,跟孔夫子差得远了。梅前辈被年轻后生苏轼狠狠地将了一军后,方知前面那些说得天花乱坠的典故都是铺垫,是陷阱,是糖衣炮弹,真是哭笑不得。那么,就顺势应他得了,还能落个“有孟轲之风”的好名。不答应又能如何呢?就凭“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这一句,看这小子的架势,胸中有大丘壑,假以时日必将在文坛大放光彩。苏轼要拍马屁,被拍的人不接受都不行。自然,也比今日有些人的阿谀舒坦的多。
苏轼试进士时,梅尧臣为考官,读到苏轼的考卷后大加赞赏,称其“大有孟轲之风”,当时苏轼只是一个出身寒门的默默无闻的学生,二人未曾谋面,足见梅之品格。而师徒二人以孟轲互誉,如有神交,让人唏嘘。何言文人相轻,苏轼之与梅尧臣,与欧阳修,与门下四学士,互怜之情,唱和之乐,谓为壮哉。继而使人想到,苏轼之与王安石,二人虽一生政见不合,互有暇隰,然而及至王安石罢归钟山,虎落平阳,苏轼赴任途中尚且绕道探望,苏轼在京每有美文传出,纵然时近于晚,安石必使人索而观之。政见和与不和,皆是为民,安石不在其位,政见之分自释,二人虽以文交,实为伟大人格之交。再看乌台诗案后,苏辙在汴京闻说将缉捕兄长,不顾诛灭之罪,十万火急通风报信,兄弟何以情深可见一斑,不知这些怎么能理解得了那首著名的《水调歌头.兼怀子由》呢。不论长辈、政敌、兄弟皆可友之,苏轼之乐盖与生俱来,乐与天,乐于地,乐于人。
诚然,此文我亦有不懂之处。“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句话放在今天翻译出来,意思就是:俺要是侥幸当了您的学生,咱就约上一伙人,开着香车宝马在街上兜风,让那些个屌丝来羡慕嫉妒恨吧,有啥比这更牛掰的。写这句话时,苏轼可能想象自己高中魁首,正骑着高头大马游街威风呢,但这时候是该吹捧老师的,那就谦让着点,让老师骑马走前头,咱当个男二号绿叶陪衬吧。这让我想起《史记.项羽本纪》中的一个故事:项羽引兵屠杀了咸阳,杀秦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有人劝项王,关中阻山河四塞,土地肥饶,可以作为都城成就霸业。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想要东归,就说,富贵不还乡,如衣绣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沫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问之,烹杀说者。看来中国人发迹了,都喜欢回老家嘚瑟一下。就好比今天许多人买车,并不是上班方便,而是要开回老家给人看一样。
写《上梅直讲书》这一年,苏东坡才二十五岁,刚中了进士。不知道若干年后,经历了淮海沉浮,看透人生黑白曲折,行将就木的他写出“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样的句子时,会不会想起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小东坡呢?(雷瑞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