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位于诸城西北部,是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村西有一座晏驾山,虽然算不上名山,但也有山有水,到处是奇松怪石,是周围最高的山。登上山顶,西望能隐约看到直插云霄的摘月山和连绵横亘的沂山山脉,南瞻可见双峰对峙的马耳山和障日山,北瞰便是一望无际的潍河大平原。
山上盛产中草药、蘑菇和重晶石等矿产资源,还有柴厘子、棠梨子、羊奶子、山枣、篶柔、马猴爪子等不少不知名的山花野果。灵芝、枸杞、丹参、沙参、土参、党参、苦参、地黄、柴胡、远志、半夏、香附、薄荷、益母草等,都是野生道地药材。随处可见裸露的火山岩和重晶石,富含铅锌银等伴生矿,蓝光熠熠,像一块块蓝宝石镶嵌其中。山脚处有个深不可测的马猴洞,相传是古代开采银矿的遗址。
山的西面有一座南北走向的砸车岭,状若游龙,又名龙脊岭;南面是东西横亘的荆山。荆山北麓有一眼玉泉,旱不枯,涝不溢,常年流水不断,汇成了一个湾。因野鸭成群,故名鸭儿湾。两山之间有一个湖,蜿蜒曲折的荆河就发源于这里。小河从村边潺潺流过,两岸高杨垂荫,蒲苇丛生。河水常年清澈见底,鱼虾吹浪,鹭游鸟鸣,是潍河的一条重要支流。
村子离西山不远,有二三百户人家,多数姓孙。听老人们说,孙氏始祖是兵圣孙武,属乐安孙凌河支脉。据康熙年间《凌河孙氏族谱》载,四世祖孙敬耕读起家,明成化进士,官至监察御史,自此科第绵延,先后出过7位进士,62位举人、秀才,九品以上官员达52位,成为富甲一邑的名门望族。其中一脉南迁,在此繁衍生息。
孙刘联姻是当地流传的一个佳话。据《东武刘氏家谱》载,刘墉家族首位步入仕途的刘必显,顺治九年进士,官至户部员外郎,娶凌河监生孙如心之女,生四子,两个中举,两个进士。三子刘棨官至四川布政使,十子登科,3个进士、5个举人,其中刘统勋官至东阁大学士。统勋子刘墉官至体仁阁大学士,侄刘鐶之官至吏部尚书。一门三公二宰相,被乾隆赐封为“海岱高门第”。
《凌河孙氏族谱》载《候选知县汶樵孙公墓碣铭》系刘统勋所题,有“公与余中表兄弟,余祖母孙大夫人公祖姑也”之记载。故当地名门望族族引歌赞曰:凌河孙,乐安郡。一门七进士,武官及二品。一凤东南飞,东武衍望根。一脉三学士,重臣属统勋。当地不少传说,亦与刘大人有关。
相传,乾隆年间,此地忽现祥瑞之兆。一是荆山上出了棵罕见的大荆树,被运至圆明园勤政殿做了栋梁之材;二是玉泉出了块美玉,被琢为玉玺上贡;三是御赐画状元唐岱为刘墉老家画了幅《槎河山庄图》长卷,景色秀丽,成亲王、恭亲王,大学士梁国治、朱珪,协办大学士纪晓岚,状元阮元等王公巨卿争相题咏,一时轰动朝野。
乾隆闻听,便想南巡来看看这块风水宝地。刘墉顾虑,皇上出巡需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怕劳民伤财,加重乡亲负担。便委婉地劝谏:“陛下,臣有一事,不知该不该上奏。”
乾隆说:“爱卿但奏无妨。”
刘墉说:“听说当地有个民谣,砸车岭,晏驾山,鹅毛沉底鸭儿湾。当年秦始皇东巡瑯玡路过此地,被张良派大力士用铁锥砸毁御驾,始皇受惊,驾崩于途,故名砸车岭、晏驾山。沿途还要经过摩天岭、兰峪(拦御)沟和阎王鼻子,路途凶险啊!不若臣呈画御览,以免劳顿之苦。”
乾隆一听,西有砸车岭,东有晏驾山,还有鹅毛都能沉底的鸭儿湾,尤其是晏驾乃帝王之大忌,遂打消了巡游的念头。砸车岭、晏驾山的传说,一直流传至今,成为当地非物质文化遗产。
村的南边还有座饽饽山,和西面的晏驾山、砸车岭、石龙山,南面的荆山、九顶山,东面的黄山连在一起,形成了一片连绵不断的山区。抗战时期,滨北军区司令员梁兴初率115师13团在此开辟根据地,诸莒独立营就在周围山区打游击。伯父孙来有带头参加八路军,在抗战胜利前夕壮烈牺牲。村里成立了民兵自卫团,成为有名的边区堡垒村,曾配合刘家庄自卫战,用土枪、土炮和手雷击退了汉奸张步云部的围攻,取得了岳旺店子保卫战的胜利。小时候,常听父亲津津有味地讲起这些往事。
父亲没有读过多少书,刚进学堂不久就来了日本鬼子,从此担任儿童团长,在村头站岗放哨。但父亲记忆惊人,像《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岳飞传》《杨家将》《隋唐演义》《刘公案》等古书却能倒背如流,经常给我们讲一些传说故事,成为儿时民间文学启蒙老师。
我出生的那个年代,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童年是在“粮不够,瓜菜代”的岁月中度过的,时常靠下河捞鱼摸虾、抓知了猴,上山采蘑菇、扑蚂蚱、挖野菜来改善生活。夏天在小河里游泳,冬天在河面上溜冰,故乡的山水成了小时游玩的乐园。
有一年春天,和小朋友们到河边玩耍。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小河的冰开始融化。突然,发现岸边有个碗口大的甲鱼,懒洋洋的趴在那里晒盖儿。听大人们说,甲鱼性情凶猛,一旦被它咬着,绝不轻易撒口,必须智取。我悄悄地走过去,猛一下把它翻过来,笨拙的甲鱼便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四条腿乱蹬,再也翻不过身来。再用枝条戳戳它的鼻孔,甲鱼便本能地把头缩进壳里去。这时,趁机摁住乌龟壳下面的软骨,龟头再也伸不出来,只好乖乖地当了俘虏。
还有一次,正是鸿雁南飞的季节,常常有成群的大雁、野鸭和天鹅在水库里栖息。每当大雁飞过,小朋友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叫喊:“南方吃雁,北方吃蛋,当央里瞪着鳖眼看”。有个调皮的小朋友不服气,想亲手逮只大雁,大家都笑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因大雁警觉异常,在雁群觅食栖息的时候,总有一只在空中盘旋放哨,一旦发现敌情,便会鸣叫报警。小朋友先是将一只葫芦扔进水中随浪飘荡,慢慢麻痹大雁。然后,将一只葫芦挖上两个窟窿眼戴在头上,悄悄地踩水向大雁靠近,水面上只露出个葫芦头。待靠近大雁时,猛然抓住大雁的爪子,猛地往水里一拽,竟然真的逮到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鸿雁。
到了7岁的时候,进了本村的小学,正赶上开门办学闹革命,半日学习半日劳动,经常参加生产队的农活,还时常上山采药草、捡重晶石搞勤工俭学。有一次,给生产队放牛,不小心被牛牴了一下,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撞到地上,好长时间脖子还隐隐作痛。好在学习比较轻松,一年级刚读完,就跳到了三年级,因此数学功底一直没打好。
少年时代正处于十年动乱的文革时期,那个时候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十分贫乏,八亿人民看八个样板戏,很多经典名著成为“毒草”禁书。学校没有图书馆,在老师办公桌上摆了几本《雷锋日记》和《十万个为什么》。偶尔有个同学偷偷带了本《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连环画来,同学们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为攒钱买书,常常靠上山采药换零花钱。
在村子西南,有座蝎子山,盛产名贵药材山蝎。有一次,为凑钱买《闪闪的红星》小画书,偷偷和小伙伴上山捉蝎子。蝎子毒性很大,一旦被蜇着就疼痛难忍。我们小心翼翼地翻着石块,发现蝎子后,迅速用两根小木棍夹到玻璃瓶里。然后步行五六里路到公社收购站,五分钱一个,共换了5毛钱。兴冲冲地到新华书店买了本《闪闪的红星》,剩下的钱又买了把铅笔刀。往返十几里路,直到天大黑才回家,把家人都急坏了。看到一向慈祥的母亲担忧的神色,我赶紧劝她老人家说:“娘,别生气了,等我长大当了作家,挣了钱给您买大卷子吃。”大卷子是当地一种类似面包的方形馒头,那个年头能吃上白面大卷子,就是孩时最高的理想了,母亲听了便转忧为喜。
为能多读几本书,就想了个办法,把院里的防震棚改作图书室,发动小朋友们图书入股,每人凑几本,竟然办成了一个小图书馆,可以资源共享。我利用管理图书的机会,多读了几本书,所以语文功底较好,作文常被老师当作范文读,从此激发了作家梦。后来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了几部著作,《伟人孙中山》还成为畅销书,也算没有辜负当年的初心。
小学毕业后,正赶上普及初中义务教育,村里第一次办起了联中,只有两位老师,小学的王相玺老师又继续教语文、数学,村里的赤脚医生改行教物理、化学,没有政治、历史、地理、外语等老师。开学不久,“四人帮”被打到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学校开始了正常的学习生活。
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天到来了。从人民公社成立起就担任生产队长的父亲带头搞起了大包干,每户分了块菜园,自留地里种了花生、瓜果,在山岭地上种植了黄烟、棉花等经济作物,还到西山采矿搞副业,温饱问题很快就解决了,生活开始有了明显的改善。
到中考的时候,本来报考的公社高中。没想到,诸城一中首次在全县招生,从中选拔了200名尖子生,竟喜出望外地录取到县一中。两年后考上大学,从此离开了魂牵梦绕的故乡。
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城市工作。和爱人第一次回老家见父母,就陪她游览了晏驾山,山上的花草树木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我们的结婚仪式也是在老家举行的,唯一的蜜月旅行就是游的晏驾山。
女儿出生后,不到一岁就把她送回老家上山下乡,接受爷爷奶奶的再教育。父亲烟瘾极大,常用我的整张演草纸,卷上自烤的黄烟,一支接一支地吸个不停,母亲为此劝过多次也戒不掉。少不更事的孙女儿,一闻到烟味就呀呀抗议,硬是把爷爷的嗜好给彻底戒掉了,奶奶高兴的逢人便夸孙女立了一大功。虽然农村贫寒简陋,连方便的地方都不方便,尤其是冬天特别寒冷,没有烤火炉,更没有暖气。但父母在老家的时候,我和爱人、孩子年年都要回老家过年。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永远的家。
弹指一挥间,不知不觉离开家乡40多年了,父母也离开我们多年了。故乡那山、那水、那人,永远留在了记忆深处。
2021年冬于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