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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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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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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奔跑

奔跑(散文)              

              齐明丽

 

母亲16岁时就结婚了。据姥姥说,倔强的母亲因为不愿忍受舅妈的白眼,作为姐妹5人中的老大,毅然将自己嫁给了前院大9岁的父亲。结婚时没有彩礼,没有嫁妆,一床旧棉被把自己的身体和命运与父亲紧紧地裹在了一起。一间半祖宅,一口旧式板柜,几只碗筷,几套农具,是母亲和父亲的全部家当。

母亲柔弱的身躯依着父亲强壮的肩膀撑起清贫得连窗户纸都糊不起的家。土里刨食的父母放下锄头拿起镰刀,收了日工再去夜战,这让母亲的内心满怀期待,她总是边干活儿边唱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和两个哥哥在母亲阳光明媚的心境中在天天哼唱的歌声里相继出生,三张小嘴像没出飞的喜鹊叽叽喳喳要吃的,使本来口粮就紧张的家雪上加霜,借粮成为常态。那时家家户户大多粮食不够吃,解决的途径都是向生产队借,待年底分红时一并抵偿。这样一来,辛辛苦苦一年分得几块钱,甚至倒扣是常有的事。

为了糊口,不管风里雨里,母亲不会落下每一次挣工分的机会,她宁愿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劳动,来获取额外微薄的收入,以填饱我们的肚子。比如,母亲收工回家,从不空手,要么割捆青草,要么拾几根柴禾,或者薅把喂猪的野菜等等。母亲一直觉得自己奶水不好,本应像宝贝一样的闺女靠吃面糊长大造成营养不良而内疚,条件稍好些的时候,她就在蒸白薯的锅中为我蒸一碗小米饭,在贴玉米饽饽的同时悄悄为我贴一个白面馍。看着别人家的女孩都能穿上花裙子,而我只能穿哥哥小了的裤子。作为补偿,她用碎布头为即将上学的我拼接书包,通过花形、颜色以及布头形状,排列组合巧妙对接,并在书包一侧用密实的针脚绣出醒目的“小学生”字样,如此变废为宝的小妙招使整个书包一下子鲜活起来,既新颖别致又独具韵味。母亲凭借自己的聪慧灵秀,让苦日子品咂出咖啡般丝丝缕缕的甜。

那时候没有钟表,也没有电视、收音机,时间就装在母亲心里。母亲每天天不亮就下地,早工回来再做饭,然后叫醒酣梦中的我们吃饭上学,从不会迟到,中饭、晚饭也都按时按点,井然有序。只是,母亲很少让我们慢点,总是催促快点吃快点吃,吃完了母亲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再去干活儿。

仲秋时节,大批新掰的玉米陆续进场,剥玉米成了晚工的重头戏。家家户户的劳力都涌向生产队场院,大家按照计数员的指令,将包好的玉米用队上统一的筐子送至指定地点过数计分。一家人吃过晚饭急急忙忙赶到场院,母亲放下小板凳,拎来两个筐子,往手心里吐口唾沫,用力搓几下,开始分工,两个哥哥负责搬运,父母和我来剥。

几串灯光点亮乡村的秋夜。每一只灯泡周围都飞舞着一圈圈黑黢黢的花脚蚊子、蠓子等不知名的长着翅膀的秋虫,它们像是商量好了,给灯泡加上了一层毛绒绒的灯罩。灯光下奔忙的人们,投下一处处暗影,场院里弥漫着玉米的甜润和青草的腥香,剥开玉米外衣窸窸窣窣的声响伴着掰下玉米老皮茎杆的咔嚓声,还有人们间或发出的笑声漫过整个场院,两个哥哥默契配合,抬着筐子在沸腾的场院上来回奔跑,金黄的玉米棒从一座大山流向又一座大山。母亲看一眼奔跑着的小牛犊似的身影,再看看场院上穿梭的小推车,眼神复杂,我在她复杂的眼神里看到了疼惜、羡慕,还有不甘。在即将收工之际,只听母亲说“别人家有的,咱们也会有。”说这话时,母亲语气坚定且自信,感染着每个人,瞬间荡去了所有的疲累,一家人在虫鸣莹舞的簇拥下回家。

回家路上,走在前面的母亲故意不识数,问道,一筐棒子挣1分儿,一个晚上20筐是多少分儿?10个晚上呢?一个秋天呢......两个哥哥争相抢答。可他们却答不出1分儿值多少钱,距离一辆小推车还差多少钱,这样一来,何时能买上小推车就成了未知数。但这缕希望之光伴着天上皎洁的圆月在嘁嘁喳喳中照进每个人的心房,脚下的路也越走越亮堂。父亲不搭腔,在队伍后面嘿嘿地笑。

一家人在无限憧憬中钻进热被窝,那是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两个哥哥一个挤着一个睡在热炕头,炕脚处父亲赤裸着后背享受母亲刮痧,炕沿放半碗清水,母亲用做女红的顶针沾水刮背,沾一下刮几下,沾一下刮几下,不大功夫,父亲背上就起了鱼骨一样的紫痧,紫痧一直延伸到后颈和肩胛。之后父亲也会为母亲揉臂捏肩,捶打后背。在刮痧和捶背的声响中,他们絮絮叨叨的家事像舒缓的乐曲安静地流淌。那晚,我听见母亲正式提出了想买一辆小推车的设想。有了车,我们再剥玉米就不用抬了,有了车,就等于多了个帮手呢。母亲轻声细语,丝毫没有白天的粗门大嗓,而且声音里满是温柔。我在母亲的温柔里美美地进入梦乡。

母亲经常为父亲刮痧,说刮痧可以解乏。那时父亲每天收工都要去距家三四里的山上砍柴,以保证一日三餐的供给。因为家家户户都烧柴做饭,近处的柴草早被扫得精光,父亲不得不挺进更远的深山老峪割些荆条、春树码子等硬柴。又湿又重的柴捆压红了父亲的腰背,也压疼了母亲的心。又一个晚上,我听见母亲以征求的口吻对父亲说,要不先借钱买辆小推车吧,到年底分红了再还。

父亲不语。许是父亲不清楚年底会分到多少钱,能不能还得上。

母亲不急、也不气。她从席边柜角搜罗出全部现金,零零碎碎皱皱巴巴的毛票在父亲的叹息中眯着羞愧的眼睛,母亲继续说着年底可以出栏的猪,几天可以攒一斤鸡蛋,一夏可以卖多少斤干草等等,盘算着各项收成。母亲故意夸大某项收入,来印证可以买辆小推车的家庭规划。

之后母亲多次和父亲提起买小推车的事,但父亲终是没有吐口。母亲所说的小推车是那种手推式独轮农用车,带簸箕,可摘卸,可以推土推粪推柴,在车身两侧加上铁钩还可以推水,非常实用。村里只有富裕人家才会有。如果有了小推车,家里的水缸缺水而父母来不及挑水时,大哥就不必挽起扁担钩子挑水还担心水桶拖地,就可以用车推水了。在许多个安静的夜晚,我在父母亲关于车的窃窃私语中渐渐睡去,梦见家里真的买了小推车。

拥有一辆小推车是母亲的梦想,也是全家人的梦想。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母亲更加拼命地劳动,攒钱。清晨天刚挑哨,母亲就把哥哥轰起来,去树林子捡蝉壳;放学后,让他们去山上挖药材。母亲数着日子,数着购买小推车的钱。

炎炎烈日像毒蛇的信子舔着大地,别人晌午都小憩一会儿,母亲却从不歇息,她要到田间地垄割草,背回家晾晒在院子里,再把头天的草翻一翻,确保晾晒均匀。如此停当,不误下午上工。据说母亲割的草牲口喜欢吃,再加上晾晒得法,比普通的干草价钱要高些。

晒干的青草被母亲打成捆,规整地码在墙角,只等小贩来收。半干的青草躺在院子里沐浴热烈的阳光,而母亲又去田里割草了。后来听说母亲发现了一处葳蕤之地,一口气割了两大捆,就在母亲准备回家时,风起云涌,天象大变,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母亲担心家里的干草被淋湿而贬值,急忙背起青草艰难地往家赶,恰在此时,生产队一辆归队的马车正巧经过,车夫见了,急忙喊住母亲,将青草放在车上,让母亲也乘上马车。

谁也不会料到那辆车竟成了母亲的夺命车。匆忙上车的母亲坐在四周没有任何抓手的马车前部,车夫快马加鞭,不停吆喝。突然一道闪电撕破天幕,瞬间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在狂风的怂恿下蒙上了天空的眼。温顺的马突然一反常态性情急躁地奔跑起来,手忙脚乱的车夫几近嘶吼的吆喝声淹没在哗哗的雨声里,风雨交加中马车终是失去控制,毫无章法地在田间小道上狂奔,惊慌失措的母亲在马车剧烈的颠簸摇摆中滚落轮下,车轮正从母亲的前胸碾过。

母亲在对车的渴盼中命丧车祸。

母亲去世了,家里的天塌了,那辆被母亲一日日一夜夜一笔笔勾勒成型在一家人心中逐渐清晰的小推车,也随母亲的离世四分五裂。不满7岁的我和刚刚步入不惑之年的父亲整天以泪洗面,家里除了哭声,死一样沉寂。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谁也不提车字,生怕有车跑动起来,再次碾压父亲的心。

不久,奶奶也因痛失爱媳而离世。

爷爷心疼父亲,选择了和我们同住,以此来安抚和照护我家。但爷爷不会做饭,只是在父亲整晚整晚去串门时给我们作伴。

姥姥这时候向我们伸出了援手,毕竟血脉相连啊,她也搬来我家,为我们做饭,料理家务。可好景不长,舅妈一趟趟过来催姥姥回去,并下了最后通牒:再不回去,这辈子就别想回。此话吓得姥姥像丢了魂似的,慌慌张张收拾了行李,不知从哪借了小推车,推走了她的全部生活用品。

姥姥走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吱吱扭扭的车声里,我幼小的内心埋下了对车深深地恨意。

 

没有母亲的孩子就像没根的草,学习生活处处艰难。我上初一那年大哥就读于距家8里的高中面临高考,二哥在反方向距家5里的中学面临中考,家里唯一的自行车归了大哥。

我和二哥就读于同一所学校,却不能和二哥一起上学。他吃了早饭就可加入到步行同学的队伍,而我必须收拾碗筷,喂好了牲口才可以去上学。放学后,还要推碾子,做晚饭,每天将喂猪打狗挡鸡窝那些琐碎的家务事干完才有时间写作业。父亲劳累一天已然很辛苦,两个哥哥又都忙着备考,年幼的我真有些吃不消。有时候,迟到也在所难免。

在一次踩着上课铃喊报告而被老师当众喝令于教室外罚站时,我孱弱的自尊受到莫大屈辱,只是片刻权衡和短暂思考,我便做出了影响自己一生的重大决定:辍学。这个想法一冒出,我便擦干眼泪,连书包都没要,决绝地拔腿跑回了家。

我辍学的事没有引起任何反响,就如同蝉翼落在湖面上不曾荡起一片涟漪。首先说父亲并没有震惊和反对,再说学校方面也没有老师家访询问情况,一切自然得像没有发生。只是邻家长辈几声事不关己的的谈论流露出轻描淡写的惋惜。

不再上学的我有更多的时间料理家务,再不必担心迟到或写不完家庭作业而罚站,每天轻轻松松做好了饭,等着父亲和放学的哥哥回家。慢慢地时间宽裕了,还开始挣点工分儿。下地干农活于我还有几分新奇,薅苗、锄草、播种等等,没有人教,我一看就会。春天整地,我身后总是畦平垅直,搂耙耠耪有模有样。伏天割麦子,一眼望不到边的麦川,我猫下腰一口气割到头,把那些成年人都拉得老远,而且麦茬低,麦捆紧实。所有的长辈都夸我能干,是把好手,我忽然觉得自己正在成长为一名画家,土地是我的画布,我要在土地上画出更多有个性的画儿来。但队长却因为我尚未成年只给一半工分儿,父亲不服气和队长理论,结果可想而知,一个还未成年的女孩子,允许参加劳动已属照顾,换了别人说不定一半的工分儿都不会给。能怎么样呢?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再苦再难也要走下去。我没有退路。

我很快适应了不上学的生活,俨然成了如母亲一样的家庭主妇和地地道道的农民。这种心甘情愿和心安理得随两个哥哥纷纷金榜题名实现农转非而陡生失落。尤其看着二哥也拥有了自行车,我什么时候会有自己的自行车呢?

冬天的夜晚漫长又寂廖,父亲依然整晚整晚地串门,而在叔伯家轮班吃饭回来的爷爷又总是早早地睡下,我一个人面对清冷,百无聊赖,听着院子里棒秧在北风里哗哗作响,大花猪因为吃不饱不停地拱圈门发出吱吱嚎叫,让人心烦意乱。尤其想到昔日的同学们每天穿得花枝招展欢呼雀跃着去上学,而我则一天天灰头土脸,是那么灰心丧气。干遍所有农活儿后新奇消逝,厌倦像埋进春日里的种子,一点点饱胀、发芽,我开始审视自己:难道真的就这样过一辈子吗?这样的扪心自问伴着烈日烤在脸上胳膊上,钻心的痒痛使我逐渐觉醒,觉醒后的我对自己曾经轻率的抉择产生怀疑甚至后悔。这种悔意先是啃噬我的肌肤,随后深入骨髓。我思前想后,总算明白,想要拯救自己,唯一的方法就是上学。只有上学才会有出路。哥哥不就是最好的实例吗?我想上学。我要上学!

然而,我要复读的要求没有得到父亲的应允。

父亲叼着长长的烟袋杆儿,默默地吐着烟圈不说话,而爷爷在一旁喋喋不休直截了当地反对,他总说丫头片子,早晚得给人家,上什么学?!我知道正是这种重男轻女的思想作怪,才导致了他们对我辍学的漠视和复读的阻挡。我要上学。我要挽救自己。

我是母亲遗留在世上倔强的孩子,我的骨子里流淌着母亲要强的血,我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我找家族有威望的老爷劝说父亲,父亲不开口。

又找在学校工作的老叔开导父亲,父亲不点头。

两个哥哥也多次劝说父亲“让丫头上学吧,大不了上三年考不出去再回来。否则她会埋怨您一辈子。”父亲叼着烟袋盘腿坐在炕上岿然不动,头顶缕缕青烟缭绕,父亲在缭绕的青烟里一声不吭。

我用不出工来做杀手锏,但父亲始终不做妥协。他和爷爷认可安于吃上现成饭的眼前,也不考虑我的长远大计。最后,父亲竟想以给我买辆自行车为筹码,平息我的“闹剧”,安慰我踏踏实实守家干活儿。

我多想拥有一辆自行车啊,可是,和想要车相比,我更想上学。一辆自行车能驮动我一生的重负吗?母亲为实现拥有一辆小推车的目标连命都搭上了,我如果为了一辆自行车而苟且,将会遗憾终生。我要上学,我要考出去挣钱,挣了钱自己买车。

想要上学的念头不在白天窜出,也会在夜晚潜滋暗长,就像荒草,一场雨便足以使它疯长。想要上学的欲望伴随暑假的结束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搂着看家大黄狗扑簌簌流眼泪,找谁可以说服父亲呢?

我推来二哥那“二八”自行车,去邻村三姨家商讨对策。刚出村口,行至一段拐弯的缓坡处,对向一辆大卡车飞速驶来,被逼到路牙的我正与逆向骑车的同村大婶相遇,她也为躲避大卡车,车把一歪,径直撞向我,将我连人带车撞下三米多的深沟,当场昏死过去。

丫头死了。当这个消息传回家里,父亲当即瘫倒在地,两个哥哥发疯般奔向出事地点,找车!送医院抢救!

汽车拉着“死去的”我风驰电掣地向当时区内最高级别的县医院行驶,我被诊断为重度颅脑损伤收住在县医院外科。

事后父亲告诉我,为了抢时间,二哥的自行车链子都骑断了。安顿好昏迷不醒的我,两个哥哥已经开学,只留下父亲在医院陪床。医生一拨一拨地看我,他们拿着手电筒,扒开我的眼皮上下左右地照,然后摇摇头走了。每进来一拨医生,父亲就哭求“救救我的孩子。”医生被父亲缠得麻木了,进病房的次数越来越少,父亲就抱着我的脑袋,像唱歌一样不停地念叨,丫头啊,你可不能死啊,你要是活了,爸爸就让你上学。父亲说着,哭着;哭着,说着。父亲的眼泪一滴滴滴进我的眼里。惹得同病房的病友都跟着抹眼泪。

神志不清的我游走在父亲歌谣一样的絮叨和阴曹地府之间,我恍惚踏上了奈何桥,听见母亲喊我的乳名,一转身,却看见同村大婶骑着车排山倒海般向我冲撞过来,有辆自行车仰面朝天地在眼前兀自空转......我迷迷糊糊的,终是没有走过那座桥,没有喝下那碗孟婆汤。后来,我感觉有人摸我的头,有人攥我的手,我听见三姨和二妈等许多人在一起说话,有人嘤嘤地啜泣,有人长吁短叹。父亲依然是哭,依然说着活过来就让我上学的话。

那些说话声夹杂着哀叹声像从遥远的天际掉下来,伴着微风,时弱时强地吹进我的耳鼓,我真真切切地听清了他们的交谈。循着父亲有气无力缠绵已久的哭泣声猛地睁开了眼,我看见父亲胡子拉茬的样子,流下两行清泪。父亲捧起我的脸悲喜交加地呼喊:丫头、丫头啊......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我惊动了大胡子医生,他快步走近我,伸出手来回摆动,让我看他的手指。又指认在场的亲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所有人说,奇迹,简直是奇迹!

昏迷了三天三夜的我奇迹般苏醒并逐渐康复,令那些判我为死刑的医生惊奇不已。让他们惊奇的是我不但活了过来,而且没留下特别明显的脑损伤后遗症。

那场车祸,让我因祸得福。我在车祸中死去,又在车祸中重生。

父亲终是没有食言,兑现了只要活着就让我复读的承诺。

三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本县卫校,实现了农转非。复读改变了我的人生。

考上卫校了,父亲托人为我买了辆二手自行车。优惠价,邮差专用,周身绿色,后轮两侧各有可以收放的折叠板,我喜欢得不得了,有事没事总爱擦擦抹抹,晴天怕晒着,雨天怕淋着,保持着斑驳中的片片亮色。那辆车陪伴了我三年的卫校生涯。

有了自行车的我,整个人都美好起来。

 

卫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距县城68公里的半城子卫生院。院长用一辆三轮挂斗车接我报到,途径家门口时,我对要不要带上自行车而纠结,最后还是听从了院长建议,吃住都在医院,几乎用不上自行车,留着家里用吧。

我坐在敞篷车上,感受风声车声轰鸣而过,此起彼伏。七月流火,我在颠簸中昏昏欲睡,不知这三轮车将我载向何方,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村庄,多少道口,历经两个小时终于抵达。当我安营扎寨,熟悉了周边环境后才知道,自己不懈努力跳出农家圈却跳进了更加闭塞的深山圈。那里群峰耸立,层峦叠嶂,通往县城的公交车只有一路,上午10:30一趟,下午2:30一趟,终年不变。由于车次少,每趟车都挤得水泄不通。

回趟家成了难事。

确切地说,回家还好,从家返回单位是难上加难。半城子为公交车总站,卫生院就在总站附近,乘车不成问题。而家在县城和单位之间,距县城总站15公里,车行至村里的站点,已经挤满了人。那时一个月只有4天假,为了节省车费,都是一次休完。而为了保证按时返回,第四天上午就得等车。

每每等车,我都要早早做好准备,更多时候不得不提前半个小时侯车。跑专线的司机多是半熟脸,只要能把我塞上车,就一定让我上。他们会亲自下车,两手抓住敞开的车门,用肩膀使劲顶,硬生生把我顶进车里,之后强行关门,我在车门处被挤得寸步难移。为了赶上这样一趟直达的班车,能让司机看清目的地,我事先用一块纸板在上边用墨水写上大大的“半城子”字样,见有班车过来,老远的就将纸牌举过头顶。一趟趟班车呼啸而过,眼看着满载的专车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甚至提速驶离,沮丧的我后来想出一个办法,只要登上任一停站的班车,一路往北,到一个必经的小镇太师屯,或另一个小镇高岭,在那里转乘,等下午半城子的班车。随着对道路沿线的熟悉,再遇到这种情况,我就选择乘坐不老屯的班车。不老屯是大镇,离半城子最近,每天车次要多些,我在一个叫水库道口的站点下车,那里距卫生院还有8公里,再换乘半城子班车,既有保障,又不拥挤。即便错过钟点,还可以步行。

我不知道那次错过钟点,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还是缘分使然,总之是错过了下午的专车,只得步行回单位。提了大包小包的我无助地踽踽独行,不停地回头张望,渴盼有车经过,捎带我一程。乡间公路地旷人稀,偶有行人经过,却是行色匆匆,每一次回头与转身都在希望与失望中徘徊,期盼的火焰明明灭灭,内心的恐惧不断滋生。我多想有辆自行车啊。恰在此时,一位骑车的中年女子停在身边热情地招呼我,我将大包小包放进她的车筐,如释重负地与她并肩步行,边走边聊,我忽然觉得她的眼神和母亲是那么像,就连某些动作都有几分神似,难道她是上天派来眷顾我的天使吗?

过了不久,单位同事郭大夫就张罗着给我介绍男朋友,青春懵懂的我如何抵挡得住郭大夫的好说歹说,正论反论,怎么着都要见见的。凭心而论,我并不想在乡下谈朋友,离家太远对照顾父亲有诸多不便,那不是我想要的。单纯的我简单地想:见过面随便找个理由不交往就是了,总得给同事一个台阶。拿定主意的我坐在郭大夫自行车后座上去她家相亲。

金秋十月,金风送爽,浓郁的果香扑面而来,在郭大夫口中,住在同一个村子从小看着长大、英俊挺拔、聪明帅气的青年翩翩走来,我的心扑腾扑腾的,未见其人先萌生了某些好感。而当我跳下自行车,走进郭大夫家里,那个脚穿拖鞋裤腿挽得一高一低一脸稚嫩的青年撞进视线时,我失望了。失望过后又觉释然。这样也好,这样正暗合了我的初衷。

紫嘟嘟的葡萄、黄灿灿的蜜梨和红彤彤的苹果顶着莹莹水珠在茶几上正襟危坐,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那个局促的青年,也注视着别别扭扭的我,我们没有话题,一问一答毫无生趣,直到一位中年女子的出现,才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氛围。那个女子热情地握住我的双手,随后爱怜地抚摸我的辫子,俏皮地把脸送到我面前,当我确信她就是几天前送我回单位内心一直感念的天使时,惊讶得瞪圆了眼睛,更让我惊讶的是郭大夫郑重其事地介绍说,她们是母子。是天意么?

后来得知,他的母亲是在那次送我的途中暗暗完成了她多年的择媳初审,了解了我的身世,又打探了我的更多信息,之后找人说媒的。

媒人郭大夫领着初次相亲的我去他家,完成程序里又一个“相家”的仪式。我从来没经历过如此阵仗,有点激动,又有点忐忑。在从郭大夫家去他家的路上,一行人兴致昂扬,不时和邻人打招呼,欢声笑语,而我却在想要不要拒绝,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来拒绝。

一路纠结着到了他家。那是怎样的家呢?红墙青瓦的门楼,门垛后我曾经骑过的那辆飞鸽自行车和一辆半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并列停放着,宽敞明亮的五间大瓦房在高处一字排开,三间西厢房随五步台阶而与正房形成错落的上下院,上院为东西贯通的水泥大晾台,下院被厢房、走廊和菜园对等平分,这样的院落和我家惊人相同,是母亲憧憬的。所不同的是,他家除了有冰箱、彩电、洗衣机,还有一整面墙的组合柜,显示出少见的华贵和阔气。柜子分成大小不同的格子,格子里摆放着毛主席像、全家福以及各种艺术品,我的目光被正在播放歌曲的录音机吸引,那个油黑的长方形大匣子,两端的彩灯魔幻般随着音乐节奏旋转变换,让人好生新奇。门边有一台脚踏式缝纫机,机头还没有收纳进去,线尚穿在针上,刚干完活儿的样子。看见它,我的心不由紧了一下,拥有一台缝纫机曾是母亲的私人梦想。在梦想来不及起飞的日子里,母亲的每一件衣物都是手工精细缝制,一针一线列队齐整步伐均匀,细密得和缝纫机制品几无差别,街坊邻里夸赞的背后蕴藏着母亲绵长的爱。这样一台缝纫机勾起了我对母亲的怀想,也无声地温暖了我的心田。

当我面对“感觉怎么样?考虑考虑不?”这样一句嵌入相亲编程里固有的台词和郭大夫老家长一样“处处吧?多好的人家啊!”的热盼,竟然傻傻地不知如何作答。郭大夫热切地看着我,看我并没有反对,便满怀信心地跨出屋去,之后听见他的母亲发出爽朗的笑声,那笑声伴着秋风拂过树梢,淹没了录音机里流出的音乐,一家人随即欢快地忙碌起来。他们将提前备好的食材加工为成品,花花绿绿的,给这仪式披上浓重的色彩。

那天吃了象征吉祥的馅饸子和粘火烧,饭后他的母亲不由分说给我带了许多吃的,吩咐她的宝贝儿子骑车送我。这样一出由他的母亲执导我和他出演的生活情景剧从那天起拉开帷幕,有接有送,每隔三两天便上演一次。

得知我在乡下恋爱的消息时,二哥一口吐出刚放进嘴里的葡萄珠,不解地问,你怎么可以在山里找对象,你还想不想调回来?大哥则心情沉重地奉劝,搞对象是终身大事,你可要考虑好喽。父亲长吁短叹不发话。爷爷告诉我说,你搞这个对象啊,你爸爸是一百个不愿意,哭了好几鼻子了。

我想我是那粒择土的种子,一旦扑向大地,终会被捂暖,然后破土而出。我把家人的话记在心上,默默地观察着身边的人和事,在纷繁复杂的事物中,丰富着自己的阅历和审美。其他的就交给时间吧。

不久后,他的母亲送了我一件礼物,二六卧梁、凤凰牌大链套自行车。我那天骑车回到宿舍,引来同事们一阵围观,我望向那辆崭新的女式自行车,看它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芒,所有关于车的记忆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车作为生活中重要的工具,正以喜庆的方式妆点着我充满希望的人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一刻我又想到了母亲,是母亲的苦难化作祝福托起了我的日子吗?母亲用短暂的一生在追求幸福的路上奔跑,而我,正学着母亲的姿势,在人生的路途上奔跑着、奔跑着......妈,我遇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家,有您最深最深的爱怜,我们今后的生活一定会插上腾飞的翅膀,飞向那个叫做美满的家园。

一年后的某一天,我身着红色的盛装,在距家百余里的山村小院,与那个青年一同穿梭敬酒,成为百余人瞩目的主角。

三十年后,女儿开着她自己的高档轿车,对同样拥有高档轿车身边却总还有自行车相伴的我表示费解,她或许不懂,有些东西,是烙进生命里的。追梦路上,你爱开车,我喜骑车,那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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