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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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琴昂
放学后，王小强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往家里赶。
他眯起眼睛遮挡着蒙蒙细雨，渐渐地，雨水夹杂汗水顺着脸颊止不住地往下淌，慢慢在衣服上扩张。
到家门口，衣服已湿透，他用手按住噗通噗通快速跳动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
刚进门，一个小老鼠贼溜溜地转动两只绿莹莹的小眼珠，一溜烟地逃窜着。灰败阴暗的破旧防震棚，空气里散发着潮湿发霉的气息。石灰剥落的芦席天花板，竹子裸露在外，总有随时坍塌的错觉。
王小强的父亲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坐在八仙桌旁边的太师椅上喝酒，桌上放着两粒花生米，剥成四瓣，又掰成八个半儿。
“滴答……”
一滴混着泥味的污水滴在父亲的脸上。
父亲眼睛都没抬一下，挪挪屁股，整个人挨到八仙桌靠墙的最里面，躲过上面的水滴，继续喝酒。
王小强在八仙桌旁站了一会儿，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初等数论》，由著名数学家陈景润著，科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他在数学竞赛中考了年级第一，今天学校奖励给他的。
书中还夹着班主任送给他的一份报纸，上面转载有作家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的《人民日报》。报头上，班主任用钢笔写着一句鼓励的话：好好学习榜样，去拥抱科学的春天。
父亲视而不见，用筷子夹起半个花生米，丢到了口中，咔吧咔吧，慢慢地嚼起来。
王小强从父亲佝偻的脊背看去，脖子后面的两根筋，绷得紧紧的，都要跳出来，怪吓人，不敢多看一眼。
“爸，我回来了。”王小强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还知道死回来。”父亲憋了一肚子火，怒吼道，“在你们小学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愣没看见你。”
“爸，我现在都上初一了。”王小强把书和报纸放到八仙桌边上，双手捂住一脸的失望。
父亲满脸涨红，扭动脖子，摇头晃脑，嘴角抽搐，甩手跺脚。
听到响声，王小强低头看见自己那张已经被父亲揉成一团的报纸，还有摔在地上的《初等数论》，那本崭新的书上沾满泥水。
他冲过去，蹲到地上，把报纸整理平整，重新折好。又急忙捡起地上的书，甩了甩书上面的泥水，心痛地抱在怀里。
“爸！”王小强终于忍不住，从胸膛里发出崩溃的尖叫，“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奖品！”
“到乡下家婆（外婆）家放牛。”父亲猛地回过头，一双眼睛里面充斥着血丝，就像是一个从地狱里逃出来的魔鬼一样，一把抓住王小强的衣领，“原来准备送你去，现在自己去了。”
“我要上学。”王小强满肚子委屈再也忍不住了。
“奶奶的，你给我住嘴。”父亲怒拍桌子，声音很响亮，“再到学校，就打断你的腿。”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问你妈妈去。”
王小强听了父亲的话，身子猛然一振。这样的语气，他是从未听过的。听不进去，又无法反驳。
他觉得浑身湿透的衣服冰冷至极，如坠冰窖，血液都在凝固。
王小强没想到父亲的态度如此坚决。
他从小就是在仰望着父亲忙碌而疲惫的身影中长大的。那时，父亲如高山般雄伟。曾暗暗期盼，快快长到与父亲齐肩高，甚至超过父亲。
从他记事起，感觉父亲是个体面的人。
蓝色的中山装，是父亲青年时期在大厂工作时，为结婚置办的行头。穿在身上，有意露出领子上窄窄的一圈白白的“狗牙”，是那个时代的最爱，男神衣着的标配之一。
听父亲常炫耀，那时母亲与他一边谈恋爱，一边钩，穿着母亲钩的衣领与织的毛衣，心里真是幸福极了。
母亲把白色的棉线在左手食指上绕几圈，右手拿着钩针灵巧地一缠一掏，就是一朵花。如此反复，织到和中山装的领子一样长，然后缝在中山装内衣领上，既能防止衣领遭受颈部头发的磨损，又能起到装饰作用。
只有在参加婚礼和出门办事时，父亲才舍得拿出来穿，一回到家，马上脱下中山装，叠好放进柜子。
常常，父亲一杯酒下肚，拍着八仙桌，是他结婚时的家当，自豪地说上半天。
听得王小强都能耳熟能详：形态方正，结体牢固，亲切、平和又不失大气。每面可坐两人，四面也就可以坐八个人，所以叫做八仙桌。再细看八仙桌，四条腿虎纹盘绕，衬托出八仙葫芦、笛子、扇子等法宝，镶映出桌面上的八仙邀月，畅饮图文。
今天发现父亲变老了，甚至觉得怎么老得那样的快。两鬓之间的头发已经染霜，脸上的皮肤也开始有点下垂，走路也没有原来那样轻快。沟通方式不是敷衍、咆哮，就是不耐烦。
如果说父爱如山，默默无闻，重而坚定，可以依靠。但现在的王小强，却遭遇父爱如山塌，至少貌似山体滑坡了。
王小强的喜事加重了父亲的愁事。他要失学了，不公平，却很无奈。
他拿上母亲单位的出入证，要去找母亲，问个究竟。
泪水在他眼里打着转，无法控制住内心深处的渴望，一个人默默地看着天空，一边走一边看，走了很久，看了很久。
终于看见了，远处一幢帆船顶的高大豪华的办公楼，那是滨江市港务局。顿时，似有一缕轻柔的微风，悄悄的将他缠绕，又仿佛响起一曲温暖动听的音乐，拂去他心中的苦恼与疲惫。
走近大门，一对石狮模样橫，眼神凶，两耳招风，血盆大嘴，令人毛骨悚然。这有什么好踌躇不前，王小强想到母亲在里面，立即镇定情绪，继续往前走。
到达门卫室，王小强用笑得最灿烂的一张脸，从稍微开着的门缝中，小心谨慎伸长脖子，张开嘴动情地说：“阿姨，我要见妈妈。”
“这里没有妈妈，只有工作人员。”里面传来一位中年妇女义正言辞的回答声。
然后，里面飞起一脚，门“哐当”一声没有关上，女门卫可能没有看清，门的中上方向，已经夹住一个人头。只看到地面上，因为门没有关严，而照射进来的一束光亮，接着又用力补踢一脚。
“哎哟。”王小强痛苦地发出叫声。
王小强的颈脖被门框夹住。
他两眼仍然带着笑意，虔诚地凝望缩在沙发一角的女门卫。
一台大电风扇吹得女门卫的衣服鼓得像一个圆圆的气球，手中紧握着打衣针，警惕地盯着王小强。
盯了一会儿，女门卫不情愿地放下手中正在打的毛线衣，不耐烦地走到门边，用一根手指狠狠地点着王小强伸进去的头，骂骂咧咧：“你找死呀，还不把乌龟头缩回去。”
“阿姨，我急着要见妈妈一面。”王小强强忍着脖颈的疼痛，用一只手抵住门，笑着哀求。
“小小少年，不好好上学。”女门卫大声喝道。
她很彪悍，趁说话时，用力往门外推王小强挤进去的上半身，庄严警告：“工作重地，闲人免进。”
“我真有很急的事，要见到妈妈。”王小强加重语气，不依不饶地抵在门框，“麻烦阿姨了！”
他坚持着不退到门外，找不到说服女门卫的借口，只是一味地在向女门卫求情：“求求阿姨！让我妈妈来一下。”
“我看你是扇着扇子说话——疯言疯语。”女门卫翻着白眼，对王小强讽刺道，“到精神病医院去说吧。”
面对女门卫恶毒的语言，王小强本想走上前，与女门卫理论一番，王小强的母亲可不像你这样凶神恶煞，说话委婉如春风一样温暖心田。
要不就强行冲卡，王小强相信自己有这个力量。
最后一想到母亲每天还要从这个门进出上下班，不能给母亲带来麻烦。母亲曾说过，不要与不讲理的人一般见识，说别人疯的人，自己才是真正的疯子。
既然不准进门，王小强就在大门外等，这是公家的地盘，谁也管不了，对，就在门卫室墙外草坪上的雨亭中安营扎寨，母亲总要下班。
那位态度蛮横的女门卫，不时地从窗户向外甩着瓜子壳，当瓜子嗑得快活时，还用冰冷的目光对王小强蹲守的地方瞟一眼，紧接着，一撮带着瓜子残渣的唾液飞向窗外。
等了一会儿，女门卫还将一盆水，泼到王小强蹲守方向的草坪上。
王小强并没有怪罪女门卫，反而还要感谢她，虽然表演拙劣，但给王小强难熬的枯燥乏味的等待时光，一分一秒都增添了观赏的精彩，不论是悲剧还是喜剧，有得看，比一片茫然的空寂要来劲得多。
蹲守一段时间后，王小强还产生一种贪婪的奢望，期盼女门卫出来骚扰一番，最好对他臭骂一通，然后撵他走，越无常，越歇斯底里，越好，此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望眼欲穿。
天快要黑下来，王小强眼巴巴地望着大楼里亮起灯，他肚子饿得咕咕直响。口中像是喷着火，渴得难耐。
但他心里是轻快的，马上就要见到母亲了，有好多的话要说。
不知道等候多少个时辰，无力地斜倚在亭中的榻上睡着了，梦中在问自己，不上学意味着什么？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他心中的这个困惑一直在苦苦地折磨着自己。
空旷的草坪上荡漾着一阵一阵“我要上学”的回音。
远远近近的草坪，在忽然而至的狂风中起伏如浪，一堆深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大地，天空中只剩下夕阳透过云层的白光冰凉冰凉。
草坪上云涌风卷，小小的蜻蜓挣扎在风中，勉强地平衡飞翔。叽叽喳喳的麻雀不知道在议论什么？忽上忽下闪来闪去。一只拖着长尾巴的鸟在王小强头顶上盘旋，不时地低飞到王小强的眼前，鸣叫几声又飞离去。
开始王小强心情不好，没有注意。当这只鸟又低飞下来的时候，引起他的警觉，伸出右手握紧拳头，高高地举在空中。
王小强难道真的是一个不能上学的人，连鸟类都来嘲笑。他举起双手要去抓住那只长尾巴鸟。
长尾巴鸟可能看出王小强的攻击行动，在王小强双手打不到的上空盘旋，一点不害怕，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竟然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王小强生气地用鄙视的口吻喷了一句。
“只不过想和你做朋友而已。”
“我干嘛要与鸟做朋友？”
“你看着我。”
“干嘛要看着你？”
“只要盯住我真诚地看上一眼。”
“看过了，说吧。”
“看到什么？”
“你到底想怎样？”
看王小强敷衍了事没有好脸色，长尾巴鸟知趣地不再问看到了什么？一直在天空中不断地盘旋。
欣喜遇见这么通人性的灵鸟，王小强眼睛盯住在头顶上盘旋的长尾巴鸟，狭长的镰刀形翅膀决定了它的飞行模式，可以快速地扇翅飞行，更重要的是不费力地靠滑翔可以节省大量的身体能量，仔细地观察没有看见它的脚。
“如果真心做朋友，你就下来。”王小强采取激将法，挑逗道。
“对不起，我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
“要求我真诚，你却三心二意。”
“那一次落地即是死亡的时刻。”
“为什么？”
“你没有听说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那就是我。”
“那只是神话传说。”
“现实比神话还要残酷。”
“我无法想象你能生存下来。”
“只能够一直飞呀飞，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
真是一只神奇的鸟，王小强来了精神，世界上还有一个命运比他更悲惨的，虽然不是人类，但乌儿毕竟也同是一个地球上的生命，那种活在世上再苦再难也要坚强的意志令人肃然起敬。想到此，一下子与无脚鸟拉近了感情。
他不设防地把自己心中的苦闷向鸟儿倾诉：“不上学意味着什么？”
“上学跟学技术是一样的道理。不到学校上学，意味着自己过早地去读社会大学。”
“现在怎么办？”
“始终保持自信、微笑、加油。你就知道怎么办了。”
“看人挑担不吃力，如果落在你头上试试看。”
“是的，落在谁的头上都吃不消。”
“我的未来，一片迷茫。”
“遭遇到一种不幸，何尝不是一种大幸，正是经过苦难的磨砺，未来的人生才会光芒四射。”
“可是我上不了学，又没有钱，一无所有。”
“你是一个大富翁，你看你的额头一片光明，纯净的眼睛，黑黑的头发，雪白的牙齿，红红的脸膛，宽厚的胸脯，挺拔的腰杆，大胆地迈出自信的步伐，是那么的轻快、健康、有力。这么多的财富，即使在人类里，人们也会羡慕不已。”
“哐当”一声响，办公楼的大门一下子拉开。
王小强从梦中惊醒，下班的人们熙熙攘攘拥出，匆匆散去。他睁大眼睛在人流里东跑西钻，可是直到大门前人去场空，又恢复清冷一片，怎么也没寻见母亲。
他慌得没了神，双腿发软一屁股瘫倒在地上。
“滚，还赖在这里干什么。”女门卫翻着白眼大声喝道，“快点滚，如果再不滚，我可要泼水了。”
冥冥之中，王小强的思绪，还没从刚才梦中与无脚鸟的对话里回到现实。面对女门卫的盛气凌人，想到无脚鸟说他是一个大富翁，顿觉自己的腰杆子硬起来。
没有搭理女门卫，态度再凶狠，王小强并不怕。他仰首寻找那只可爱的无脚鸟，不知怎么此刻心里有许多话要倾诉，只剩下一肚子苦水，如大海般翻腾，好不狼狈。
可现在只剩下无脚鸟那一番温暖的话语在耳畔环绕，天空中再也看不见无脚鸟可爱的身影，也没有留下无脚鸟飞翔的一丝痕迹。
女门卫看王小强半天没搭理，身子也岿然不动，只是向着深远的天空摆着头，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逃学鬼儿。”女门卫瞪了王小强一眼，冷笑连连。
此时，大门旁，站着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妇女，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大声驳斥道：“亏你自己也是个女人，对孩子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出乎王小强意料之外，女门卫没有像刚才对他那般冷着脸，立即勾唇向两边上翘，回以戴眼镜的中年妇女一个礼貌的微笑。
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注视了一会王小强，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对女门卫说：“地上太冷，你就不怕他感冒？”
女门卫转脸对王小强怒道：“还不快滚。”
她脸上闪过一抹尴尬，王小强给她丢脸了。心中可能对王小强恨得牙根直痒痒，拉起王小强，恨不得找个地缝，立即把王小强塞进去。
王小强没把女门卫的话放在心上，被人拉着真的十分不舒服。大声抗争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好孩子。”戴眼镜的中年妇女鼓励道。
“我有名字，她不叫，为啥偏偏叫‘逃学鬼’来骂我？”王小强气愤，向戴眼镜的中年妇女告状，那个“她”暗指女门卫。
“她这样叫不妥，但这也不能叫骂，错怪了你，不用和别人计较。你没有做过坏事，不丢人。”
“我爸爸不要我上学的。她故意笑话我，还说要端一盆水来泼我……”王小强越说越生气，这气看来也一时难消。
“别人家十来岁小孩，都还在撒娇哩。你就吃这样的苦。”戴眼镜的中年妇女似自言自语，又像说给王小强听。
“我妈妈说了，小孩吃苦不算苦，老时受罪才叫罪。”王小强顺口答话。
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拍拍王小强的肩膀，笑了笑问：“听说你要找妈妈。”
“嗯。”王小强嗯了一声之后，点了点头。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啊，我帮你查一查？”
王小强拿上母亲单位的出入证，递给戴眼镜的中年妇女。
戴眼镜的中年妇女看过出入证，对王小强轻声细语地说：“你妈妈不在这个大楼里上班。”
王小强一脸的不可置信，有些结巴地朝着戴眼镜的中年妇女问道：“不会吧，啊，怎么不在呢？”
他拿回出入证翻来覆去地仔细看，正面上方有拱形的“港务局”三个烫金的大字。
“没错，不在这个大楼上班。”戴眼镜的中年妇女用手指着出入证下方的一行字，“是在港务局下面的‘第一装卸公司’上班，你到那里就能找到妈妈。”
女门卫朝王小强眨了眨眼，使了个眼色。催促道：“傻子，还不赶快谢谢张主任，张主任可是局里管我们妇女的一把手。”
“啊，这么好的张主任。”王小强一听，虽然弄不清楚什么官，但他知道这位张主任和蔼可亲，主动关心他，连忙说道，“谢谢！”
“说实话，我真佩服我们张主任，领导关心妇女儿童，水平就是高。”
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打断女门卫的恭维话，带着王小强走出大楼，找了个码头上的茶摊。
摆茶摊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看样子生意不错，码头上的工人和来往的旅客围了不少。看到张主任，男人显得很是热情，倒了一杯凉茶，让王小强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喝。
“走过那座振风塔，前面一点的重件码头上就能找到妈妈。”这当儿，戴眼镜的中年妇女和颜悦色地说，“我们算是熟人了，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就来这大楼里找张阿姨。”
王小强向张主任敬了一个礼，转身急切地朝振风塔前面的重件码头奔去。
偌大的场地上，堆积着无数的货物，像一座座小山，整齐地排列着。
没有看见曾让他惊叹不已的大吊车，印象最深刻的是大吊车把那长长的手臂伸进船舱，像抓小鸡似的把沉甸甸的货物高高吊起，又轻轻地摆放到岸上的预定地点。
这个码头不尽相同，有几条货船停靠在岸，有的是煤，有的是铁，还有的是那死沉沉的水泥包。
卸货方式是最传统的人力滚装式——将一包包货物放在木板上，从船上滚下来。在地面等待的工人，每人背上一包，或几包，用脊背将货物运送上岸。
王小强看到母亲弯腰往箩筐里铲煤，一锹一锹，铲满一筐，两个人用竹杠抬，把船上的散煤一筐一筐抬下来。
碗口粗的竹杠，一头压在母亲不太宽阔的肩膀上，弓起背，身体向前倾斜，走上窄窄的跳板。一个汹涌的江浪打过来，母亲在晃悠的跳板上踉跄几步，左腿一软，屈膝半蹲，差点栽跟头翻入江中。
咬牙坚持一会儿，母亲挺住身子骨，慢慢站直，一步一步走下跳板，跨上岸，卸下箩筐里的煤，迅速跑上船。
“妈！你……”
王小强的声音戛然而止，站在船上，感觉人都是晃的，伴随着周围人惊讶的目光。而王小强的母亲明显有一瞬间的忡怔。
王小强主动伸手拍一拍咳嗽不止的母亲。
母亲身子僵硬得不知所措，一侧的肩膀，被竹杠压得红肿，像一个红馒头，上面还有来不及擦去的鲜红的血。
王小强去抢母亲肩头的竹杠，却被母亲用力推开。
母亲心痛地看着王小强，许久，才喃喃道：“不能抬，把自己压矮了，不长个子。”
看着手上染着母亲的血，王小强瞬间红了眼。手不禁在微微颤抖，鲜红的血在他掌心仿佛烈火般燃烧，几乎将他的心烫伤。
“我带你去医院。”王小强声音很低，只足够两个人听见。
“小强，别担心，妈妈很好。”母亲眼神疲惫，说话却很干脆。
王小强那颤抖的手，被母亲温柔的手覆盖住，那手心的温度，瞬间将他烫伤的心给抚平。
“还很好呢……”王小强一时语塞，拉着母亲坐在船尾的栏杆上。
王小强遥望江面，怎么找也找不到梦中的无脚鸟，只有在远处盘旋的鹰，还有渡船经过后的大波浪。
他把手伸到栏杆下，等着一层一层的浪打在手上。浪变小了，就往下再凑一点，让手能触到水。
让他惊讶的是，似乎从来没见过如此厉害的母亲，抬起箩筐来，一步并作两步，不怕苦，不怕累。
“妈，我能问个问题吗？”王小强睁着好奇的大眼睛。
“你有什么问的就问吧。”母亲倒像是做足了要被儿子从头问到脚的准备。
“为什么不去大吊车的码头？”王小强看着母亲，终于把憋在肚子里的话说了出来。
“去那里必须是正式工，可妈妈是临时工，去不了。”母亲轻叹了一口气，又抖起精神，“但在这个重件码头也有个好处，谁抬的趟数多，卸的煤多，谁就能拿到更多的钱。虽然辛苦，能多挣一点又一点的钱。”
“还是考一个正式工。”
“考不了，没有城市户口，不能录用为正式工作，还不给分房子。”
母亲认为王小强到了应该知道这些事的年龄，打开了话匣子：“你爸爸是城市户口，是大厂的正式工。一家五口人，我们娘儿四个，都没有城市户口，你爸爸一个人，按单身职工分集体宿舍，领导考虑到我们家人口多，本应拆除的防震棚，照顾我们家暂时居住，那个棚房面积很不小了。”
“我生在城市，为什么不能是城市户口？”
“因为子女户口随母，你爸爸就骂我是个扫帚星，是祸害，你们的苦日子都是被我害的。”母亲忍不住哽咽道，“吃的口粮都是你舅舅每个月从乡下挑到我们家。”
王小强仔细听了母亲的倾诉，知道了有城市户口的人都吃供应粮，没有城市户口的就得买高价粮，上高价学。吃住行以及各种各样的商品都要靠计划分配。除父亲外，其他所有人分配不到各种各样的供应卡、票证。如粮票、油票、布票、糖票、煤票等等。甚至过春节买豆腐还要凭豆腐票。
“我们家真的很穷。”
“穷不丢人，只有懒惰才丢人。”母亲抬手摸一下王小强的头，小声道，“日子会好的，等小强长大了，日子就好过了。”
“妈妈长这么大了，还没好过。”
“妈妈家的成份是下中农。以前大家都是贫下中农，一根藤上的苦瓜。但家婆（外婆）家曾有几亩地，还有不错的大房子，加上家公（外公）会做能操持，家里日子还算是不错的。”
说到过去，母亲一脸地幸福，美滋滋地说：“隔壁土屋里的小石头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看见了，瞒着大人，添满一碗饭菜，偷偷地送了过去。在村子里，他们家穷得揭不开锅。”
“后来呢。”王小强好奇地问。
“小石头长成小伙子，到部队当兵，又提了干，后来转业到市政府机关工作，有一次回老家碰见，一再说要感恩那一碗救命饭。”说到激动处，母亲还做着手势，脸上的兴奋抑制不住。
王小强也哈哈笑着，为母亲喝彩。他想到家里目前的窘状，就问母亲：“小石头都讲了要感恩，怎么不去找他呢？”
母亲摇头说：“当自己条件好的时候，尽力帮助需要帮助的人。穷的时候，尽量做个哑巴，不要打扰别人，不给别人添不必要的麻烦。”
王小强松开紧握的手掌，一张折叠得很小的五元票子，带着热热的体温与潮湿的细汗。
“阿呀，妈妈我做错了。”王小强不好意思地跟母亲说，“张阿姨给的五元钱不能要，我要去退还。”
看着王小强递过来的皱巴巴的五元票子，母亲心中一阵发酸。她知道王小强不会随便拿别人的钱，用别人的东西。想要继续读书，这下莫不是急糊涂了。
母亲顿了顿，缓缓开口问道：“你说的是哪一位好心的张阿姨？”
“到港务局找妈妈的时候，女门卫骂我是逃学鬼儿，妇联张主任知道后，问我怎么回事，我如实讲了交不起学费，我爸爸说我再到学校去就打断我的腿。”王小强抓抓头，一五一十地说，“和蔼可亲的张主任给了我五元钱交学费。还说我们算是熟人了，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就来这大楼里找张阿姨。”
“这是领导关爱，正当来的钱放心拿，但你一定要记得感恩。”母亲一字一顿地从口中说出，铿锵而坚定。
得到了母亲肯定的答复，王小强缓缓地把五元票子，重新折叠得很小，塞进自己的右边裤袋。
下班了，装煤的大卡车悉数开走，偌大的场地一点不显得冷清。母亲与其他的装卸工蜂拥而上，争分夺秒抢扫洒落到地面的散煤。
当母亲将装满散煤粉的布袋扛过来，老远看上去，被煤灰染成了黑人，靠近看，只有两只明亮的眼睛，说话时露出的牙齿显得雪白。
“闲着也是闲着，扫点煤灰回去取暖烧饭。”母亲边说边扎好布袋。接着取下披肩帽，跑到长江水边，洗干净手脸。
王小强知道，他们家烧的煤从来不用买。母亲扫回来的散煤，积累到一定多的时候，全部铲到室外的空场地上，再掺加上一些黄泥土，加水和到一块儿，做成煤球，太阳下晒干后，储存起来。每次起炉时，拿几个放到炉子里烧。
码头上，风忽然变得凶猛得许多，黑压压的云朵沉了下来，有着山雨欲来之势。
母亲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收好工作服，大声招呼着王小强：“快要下雨了，我们一起把布袋抬回去。”
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就开始掉，王小强顾不上脏不脏的，头戴母亲抬煤防尘的披肩帽，用力抬着竹杠的一头，喘着粗气，跟上母亲的脚步。
老天有眼，娘儿俩到家后，雨才下得越来越大。
父亲靠在太师椅上打盹，鼾声如雷，一阵接着一阵。母亲上前推了父亲一把，父亲睁开眼，看看母亲，然后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便又睡去。
弟弟习惯了父亲的鼾声，权当音乐伴奏。他伏在八仙桌上写作业，光线很暗，写在纸上的字总是模糊变粗。他揉一揉眼睛，以为自己打瞌睡。接着继续写，还是这样。
他放下笔，仔细一看，原来纸是湿的，用手擦一擦，发现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作业本上，并且越滴越快。抬起头来，对着天花板喊：“哥，桌子上漏了。”
王小强与妹妹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小房间里接漏，洗澡盆、脸盆、水桶都高高低低地摆放着，家里的锅碗瓢盆全部动员起来接漏。
小漏在滴，大漏在淌，哗啦啦，弄得整个房间乒乓作响。此时，王小强拿着拖把在拖地上的水，没听见弟弟的叫声。
弟弟跑过来，一大脚步，踩翻了接水的脸盆，水立刻在刚拖干净的地面四溢，成水牢似的，无处下脚。他横眉冷对一大滩水，愁容密布，哀叹：“这个破家。”
王小强拉住弟弟，用手袖擦去弟弟额头上的水珠。接着拿拖把去吸地上的水，再将水挤到脸盆里，然后端到门外水池倒掉。
他对弟弟笑道：“拖一拖，地干净，平时还懒得动手。”
弟弟红着脸撅着嘴，把头抬起，靠近王小强的耳边大声叫：“八仙桌上也在漏。”
王小强回头看看水珠四溅的八仙桌桌面，又看看天花板，漏水已经把天花板上糊了一层报纸的地方，湿得有一大块一大块的水渍。
看着愁眉苦脸的弟弟，王小强指指天花板，引导性地问：“小宝你看，天花板上潮湿的痕迹，像不像一幅世界地图。”
“欸！真是太像了，这一块大的就是中国，顶上再湿一个鸡头出来就更像了。”弟弟仰起头，手指天花板，脸色即刻阴转晴，泛出兴奋的红晕，四处察看，手指另一块湿痕说，“那一个贼长的就是小日本。”
王小强又把弟弟的目光拉回到地面，对着刚刚踩泼的水渍。问：“这块水渍的形状像哪个国家呢？”
弟弟毫不犹豫地回答：“澳大利亚。”
王小强用拖把拖去水渍左边的一大块，剩下的水渍呈上大下尖的形状。问：“这个呢？”
这次弟弟稍微想了一下，答：“这个像印度。”
王小强用拖把拖去所有的水渍后，接着问：“现在呢？”
面对拖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一点水渍的痕迹也没有，弟弟嘴里像蚊子哼声道：“现在？”
哈哈一笑，王小强眨眨眼睛说：“现在是宇宙。”
弟弟抓抓头，停顿了一会后，疑惑地问：“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王小强一手拽着弟弟的手臂，一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心里想着，就能看得出来。”
一番话，弟弟听得云里雾里的。王小强接着补充道：“道家创始人老子说过一句话，无即是有，有即是无。”
王小强握紧拳头，与弟弟的拳头对峙了一会，顶在一起，左右摇晃。点点水珠从两人头发上滚落到眼眉、鼻翼，灯光下辉映着水汪汪的大眼，晶莹剔透。
这时，母亲在门外高声喊：“小强，找砖头到屋顶上去，压油毛毡堵漏。”
王小强安排好弟弟在小方凳上写字，然后从母亲手中接过几块破油毛毡，用力甩上屋顶，自己把几块砖头放在背包里，顺着墙根边的树干爬上屋顶。
母亲与妹妹共同扶着一根竹篙从房间里漏雨的地点捣向屋顶，不断地敲击椽子，给屋面上的王小强指点漏雨的方向和地点。
大雨倾盆，铺天盖地，雨雾一片迷茫，王小强艰难地匍匐在屋面上，不到几分钟，头发、衣服从外到里全湿透了，双眼无法睁开，整个人冷得打寒颤。
王小强认真地辨别竹篙捣屋顶的声音，用手摸着，一个点一个点地垫油毛毡压石头。油毛毡用完了，砖头不够，母亲就找来袋子，套个二三层，让妹妹灌进带草的泥土，用大板夯结锤扁，递给王小强，临时凑合用，替代油毛毡和石头堵漏。
妹妹用力铲着一锹大大的沉甸甸的泥块，挖开端起，在雨水冲刷下，露出一个鸭蛋大小的圆球，妹妹立马放下锹。
王小强从屋顶堵好漏雨点下来，用手扒开湿漉漉的泥土，是一个球形植物，拿到房间里灯光下，大声叫喊道：“看！大家快来看，这是什么？”
母亲接过王小强手中的球形植物，用水清洗了一遍，露出真容，告诉大家：“这是一株风信子。”
做完了作业，弟弟也围上来看，一脸不屑地说：“还以为挖到一个什么宝，这乌里八糟的，有什么好看的呀。”
“别看它丑，开花可漂亮了。”母亲将风信子养在水仙盆里，放在八仙桌上，嘱咐道，“大家平时注意一下，记得给盆里加水，春节就能开。”
王小强爬到床底下，找出一罐头瓶玻璃弹子，这是他与小伙伴们打玻璃弹子游戏赢回来的战绩。无私地将那种圆圆的平弹与三花弹，全部倒入水仙盆的水中，让风信子那根须在玻璃弹子球中间伸展，慢慢地吸足元气，扎下根基。
他拍拍手，吆喝道：“你们再看看水中五颜六色的，真像雨花石，大声地告诉我，漂不漂亮？”
“真漂亮。”弟弟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手已经伸进水中，要拿玻璃弹子。
“君子动口不动手。”王小强给弟弟一个巴掌打回去，“你若拿走玻璃弹子，风信子的根须就没有遮风挡雨的家了。”
妹妹围着八仙桌，问正在擦花盆的母亲：“妈妈，这风信子花为什么叫风信子啊？”
“我也说不上来究竟为什么叫风信子。”母亲冲大家抱歉地一笑，继续说道，“以前听说风信子是外国来的，也叫洋水仙，记得这花的花语是：你的爱充满我的心中。”
晚饭简单，母亲平时去菜场捡一些别人不要的白菜叶子，经过腌制，加大蒜葱花炒出来，是可口的下饭菜。
还有蛋清炒韭菜，蛋黄人家做蛋糕了，蛋清很便宜，从蛋糕店里一买一大袋，买回来炒韭菜吃，香喷喷，好好吃。
王小强把馒头掰开，教弟弟妹妹把豆腐乳仔细均匀地抹上去，中间加一点咸菜，再把馒头合起来，叫它三明治，味道很美，能把鼻子眼睛都吃下去。
大家吃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就连平常吃饭表现不怎么样的妹妹，也吃了不少。
父亲从太师椅上爬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活像一只大企鹅，脸红红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喘着粗气，摇摇晃晃走到王小强的身边。
“怎么在家里，还没到乡下去放牛？”父亲一张嘴满是酒气，简直要熏死人。
“妈妈单位的领导给了我学费，还说小孩子要上学。”王小强信心满满地解释。
“还嘴硬，不打断你的腿，我就不是你爸。”
“打断我的腿，我也不当逃学鬼。”
“把钱给我。只交个学费管屁用，平时吃喝穿用从哪里来钱？”
“这不是爸爸的钱，不能给。”
“到家里来的钱，都是爸爸的。”
“爸爸不能这样啊！”
“你已经长大，也上到初中了，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要上学，你是老大，家里也得靠你挣钱吃饭。”
王小强拼命用手护着裤袋里的钱，父亲不给他一个子儿的学费，还要抢他好不容易挣来的一点钱，死活不松手。但父亲两眼放光，扑了上来。
五元票子抢不到手，父亲怒火中烧。他赶走弟弟与妹妹，让弟妹两个人出去玩。然后，凶巴巴地抡起手中的皮带，狠狠地抽在王小强的身上，数不清抽了多少下。
王小强也不躲让，倔强地站在那里，咬着牙，即使再痛也不哼一声。
往死里打，父亲把王小强打得那叫一个狠啊，跟放鞭炮似的。抽到最后，筋疲力尽，连手中的皮带都抽断了。
气发得真不小，父亲始终坚持自己的死理，必须要王小强到乡下去放牛。似乎还不解气，父亲又找来家里挑水用的扁担钩，他真的要打断王小强的腿。
母亲顾不上许多，上前扒开王小强捂着屁股的手，看到满满的一屁股紫红的血印，就强行拉开父亲，推进了卧室，关起门后，两个人大吵起来，吵得很凶。
王小强靠近卧室的门边，透过半掩着的门，看见父亲吵不过母亲，就用手揪着母亲的头发，将母亲的头往床沿上狠狠磕去。
母亲只是一味地哀求，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别让孩子听见……”
“怪不得你要护着小强，你们原来都是一伙的。”父亲破口大骂，直接挥起了一巴掌，母亲脸上瞬间出现了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真是人善被人欺，驴善被人骑。王小强忍不住冲进卧室，上前用力冲撞父亲，翻了个白眼，一道略显青涩的声音，勇敢地喊：“不准打我妈。”
“打你妈怎么了，我还要往死里打。”
“你横你还有理了。”
“反了你，还敢瞪我。”
“打我可以，打我妈就是不行。”
“跟你妈妈一个德行，都是欠打。”
王小强用细挑单薄的身体挡在母亲面前，怒目瞪着父亲。
父亲醉醺醺地喷着脏话，毫不留情，大手一挥，王小强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他身体太单薄了，根本抵挡不过那二百斤的父亲。
“你不就是要钱吗。”王小强终于受不了，掏出口袋里的五元纸票，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硬气得没有掉下来，“都给你。”
父亲接过五元票子，在手上甩了甩，又高举起来，对着灯光映照了一下，骂了几句难听的话，然后放开母亲。
跌跌撞撞地跑出卧室，母亲散乱着头发，额头和脸颊上都是乌青和血红。
王小强跟在母亲后面，也跑出卧室，他放不下母亲这副弱小又逆来顺受的样子，没好气道：“我跟爸爸拼了。”
母亲挡在王小强身前，眼珠泛着泪光，只是摇头哀叹：“他没了，我们娘儿四个要饿死吗？况且，你这么小，拼不过他的。”
“那就离婚，让爸爸交我们的伙食费。”
“离婚，我们就连防震棚都没得住了。还让人背后戳脊梁骨，笑话死了。”
“真正不行就报警，叫警察把爸爸抓到派出所去。”
“你不用管我，我还能忍。”
“真是能忍。”瞧着遍体鳞伤的母亲，王小强真希望把酒鬼爸爸赶出家门。
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小时候，他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读书以后渐渐发现父亲跟不上潮流，饭碗都端不稳，再也不是最厉害的人。曾经父亲带给过他最温暖的希望，不知道从何时起，却带给他深深的绝望。
晚上，给弟弟妹妹洗漱好上床，母亲不再睡觉，在王小强的床头坐着不走，抓住他的一只手，一直看着。
眼看时间很晚了，王小强催促母亲：“妈妈怎么不睡觉呢？”
“不能睡。”母亲用担忧惊恐的眼神看王小强，焦虑地说，“睡着了，你爸爸发酒疯，把你打坏了怎么办啊。”
母亲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锋利的钢针，针针扎在王小强的心上。
也许今天他听到过父母对骂的只言片语，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往上涌，从脸颊热到了眼眶。
不管王小强说什么，母亲就是不去睡觉，在他床头这么一直坐着。他提醒母亲，明天还要去码头上班，那可是强体力的劳动，如果这样下去，时间一长，身体肯定受不了，精神就要崩溃。
“可以先松开我的手，好吗？”
王小强轻轻地推了推母亲，没有推动。他越说，母亲的手抓得越紧。有一种恐慌感，一点点爬上了他的心头。
再看看客厅，父亲拿着五元的票子买完酒回家后，挠了挠头皮屑四处飞扬的头发，就像一个抱着酒瓶不放的大棕熊。坐在太师椅上，身子都有些晃悠，握着酒瓶的手哆嗦着打开酒壶盖，连酒杯都对不准，最后，干脆就着酒壶咕噜噜喝下一口到了肚子里。
喝到后来，父亲抓起一把风信子盆里的玻璃弹子，一个一个地数着，数到玻璃弹子的最后一个，就把这个玻璃弹子放进酒壶里。
抱着酒壶，再喝一口酒，接着数完手中一把玻璃弹子，把最后一个玻璃弹子继续放进酒壶。
两眼浮肿，呆滞无光，麻木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看看这壶酒，酒总是满的，父亲在哭着，笑着，胡乱地说着，像狼一样地嚎叫着。
王小强怕母亲真的熬不过去，脑子里全是痛苦，像是被一只手捏住了心脏，又像是被绳子绑住了喉咙，每一次心跳都阵痛到想吐。
世界上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本可以，却没有能。人迟早需要自食其力，但王小强知道打工不是他最好的出路，可以看到，母亲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但天天吵，闹得全家不得安生，弟妹也读不好书，母亲的命迟早会断送在父亲手上。
“去乡下放牛，我绝对不会干的。”等到心情平复下来，呼吸平畅，王小强郑重地对母亲说，“父亲不想让我读书了，坚持读了，也读不安心，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挣钱，减轻家里的负担。”
母亲握紧王小强的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心痛地连声叹息道：“小强，别怪妈妈心狠。”
感觉母亲的手冰凉冰凉的，手心还有很多汗，急忙安慰道：“我心甘情愿，妈妈不要自责，能为家里做些什么，就应该去承受。”
第二天，王小强跟着母亲来到码头上的大工地当起了小工，登记为学生社会实践学工劳动。从事搬砖、锤石子修路。
母亲拉着个头不高，身子单薄，在工地上走得歪歪斜斜的王小强，一个劲儿地恳求师傅照顾一点。
劳动看上去并不难，只需要将山上转运过来的被炸开的石头，锤成小石子。没有粉碎机，成堆的小石子都是用石头人工一锤锤敲出来的。
到了休息的时间，王小强用街上捡来的卷烟盒(软纸)钉在一起的草稿本，计算着《初等数论》上的数学题。有时捡起工地上的一张破报纸，读得有滋有味。
工地上，一天干下来，王小强累得够呛，总是腰酸背痛，抬不起手臂，靠在那里就能睡着。
干了半年，母亲实在不忍心，就带着王小强找到妇联主任张阿姨，主任给出了个主意，让他去码头卖凉茶。
搬来家里的八仙桌，王小强拿着自己挣的全部收入做本钱，在熙熙攘攘的码头繁华地段支了一个摊，开始卖凉茶。
码头上原先早有两家茶摊，王小强不得不关起门来琢磨怎样能胜出，他用上的招数是将小碗改成大碗。其他人追随，他又将大碗换成有花纹的漂亮的碗。再之后，其他人皆换成了漂亮的花碗，他干脆请母亲自制养生凉茶。
就这样，王小强的茶摊一摆就是两年，生意越来越好。他又找到恩人张阿姨，谈到自己希望复学的想法，张阿姨给予充分肯定，并说，一个人活到老，学到老，不管在怎样的年龄，都要有重新踏进校门的勇气。
张阿姨还告诉王小强二个好消息，一个好消息，港务局妇联因父亲有家暴倾向，带去了医院，检查是重度的酒精依赖。医生介绍酒瘾是一种病，无法用任何药物来彻底去除，会逐步恶化，直至发疯到死亡。你父亲一双威严的剑眉弯了下来，苦笑道，坚决戒酒。
还有一个好消息，帮你母亲咨询了解，夫妇一方在农村，入户人年龄35周岁以上，结婚3年以上，并在落户地有固定住所的职工居民家属及其还在上学的子女可以农转非。你家符合条件，已到派出所递交了书面申请。
真是人勤春光美，家和喜事多。王小强把茶摊交给了母亲，直奔初中，找到当年颇赏识他的数学老师，此时已经升任教导主任，爽快同意了他的复学申请。
坐回初中教室，与弟弟在同一个班级，王小强坐在弟弟座位的后面，端起书本，才明白这样的平静有多珍贵。
王小强也觉得意外，曾经高强度劳动不仅没有让他的大脑变钝，反而像开窍了一般，比休学前吸收知识更快、学习起来也更轻松。
坐在教室里的王小强，看着窗外的小鸟，终于笑了。
2021.11.17完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