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四口老水井、两口机井,它们宛如寂寥岁月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村庄的变迁。
黄土塬地形将故乡的老村庄分割成天然的三大片区:崖上居住着车氏家族、王氏家族;崖下居住着秦氏家族;康家塬住户则以康姓居多。崖上车家和王家各有一口老水井,其中王氏家族那一口水井,就在村里的神树“皂角树”下。这两口老水井,深度大约都在十丈左右。秦氏家族那一口井深六七丈,康家塬那一口井深约有三丈。
那些老水井,井口多用条形的青石砌成,井沿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无比。井壁上爬满了青苔,那深深浅浅的绿,仿佛是时间留下的印记;井壁上还留有供人上下的脚窝,大小如马蹄。井口上方,有硬木做成的辘轳,一端固定在石壁上;杨柳木质的辘轳把在无数次的转动中变得油光发亮。粗壮的井绳一般是牛皮绳或麻绳,一端缠绕在辘轳上,另一端连着铁搦钩儿,用来吊挂水桶,它宛如一根连接老水井与地面世界的脐带。
曾经,老水井可是乡人心中的命根子。不论春夏秋冬、农闲农忙,每天大清早,村里的男人们就挑着水桶来到老水井边。辘轳吱吱呀呀地响着,水桶噗通噗通地坠入井中,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清澈的井水被一桶桶地提上来,又被男人们用扁担轻快地挑回家,倒进水瓮里。那桶里的井水像是有生命的精灵,有时候会随着扁担的晃动,调皮地漾出来,滴洒在或干涸或泥泞的土路上。
通常,用辘轳从井里汲水,可分为快慢两种方式,我们称为“蹦辘轳”和“摇辘轳”。蹦辘轳汲水速度快,危险性也高,只有大人才敢去做;摇辘轳一般则是妇女或者小孩使用。摇辘轳时,只要将水桶挂在铁搦钩儿上扣紧,单手反向转动辘轳把,水桶就会一尺尺缓慢下降到水井里;略微等一会儿,估摸水桶已经盛满水了,再双手转动辘轳把,顺向把水桶用力慢慢提上来。蹦辘轳时就刺激多了——双手掌抻劲环抱辘轳,将辘轳把反向猛地一拨,辘轳就会丝滑地飞速转动,将水桶快捷地下放到水井里。在这个过程中,双掌起到控制辘轳转速和“手刹”的作用,以免水桶和井水面碰撞时冲击力过大,导致水桶破损,甚至铁搦钩扣松脱,那样水桶就可能会掉到井里而“覆舟”,落一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这些掉进水井的桶,要到下一次大人们“淘井”时,才能被重新打捞上来);同时,整个人身体要和辘轳把保持一尺左右距离,防止它飞转之时打伤人。当年,年少的农村男孩,都以自己能放“蹦辘轳”引以为傲呢。
后来,村里在南边崖上和崖下交汇处以及村北头,各修了一座机井,作为灌溉的水源。再后来,村北机井因为上下水的水泥管道坍塌被废弃了。千禧年之际,村南机井旁则修了封闭的蓄水池并通了自来水。老水井渐渐失去了它作为饮用水源的重要地位,也慢慢地被闲置了。然而,对于当年我们这些孩子来说,老水井却成了玩耍的乐园。
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是车家和秦家那两口老水井。它们都和邻家深达三四丈的地窖相互连通,又从地窖底部倾斜向侧上方挖出十余丈长、高约三尺的地道,曲折地通向土崖壁上的“高窑”。站在土崖壁外面看“高窑”,距离地面四五丈高,即使用农村的木梯也很难攀爬够得着。土崖壁上的“高窑”洞口,估摸有一米见方,洞口用土坯封堵,留有几处碗大的通气孔。高窑洞口里面类似窑洞,宽阔有两三丈,高约六七尺,可容纳二三十人暂居。这样一来,老水井、地窖、地道、高窑就相互连通在一起了。据老人说,旧时如遇到土匪来袭,家族人就可以躲进高窑里避难,只要带足粮食,在里面住上三两天没问题。一个这样神秘的世界,令我几个胆大的男孩很好奇。有一次,我们几个堂兄弟,瞒着大人拿着手电筒,偷偷摸摸下到地窖里,先去探险了老水井的地下迷宫;又顺着空气浑浊的地道摸索着爬上了高窑,惊吓得在里面常年巢居的野鹁鸽扑棱棱乱飞……出来后,往往会被被大人们狠揍并呵斥一顿……但那种冒险的刺激感,却让我们至今都回味无穷。
如今,我已离开了故乡,那些老井也离我越来越远。但在无数个梦里,我依然会回到它的身边,听到辘轳的声响,看到那清澈的井水和井口上方湛蓝的天空。故乡的老井,是我灵魂深处的牵挂,它那甘甜的井水,永远滋润着我对故乡的思念,成为我心中永不磨灭的乡愁记忆。它见证了乡村的过去,也承载着我对那些纯真岁月的怀念,无论我走到哪里,它都依旧在那里,默默地诉说着故乡的故事。
秦鲁子199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