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树墩

在记忆的幽深之处，总有那么一个宁静而古朴的角落，安放着无尽的思念与牵挂；总有那么一些看似寻常的物件，却凝结着深沉的血脉之情与眷恋。对我而言，那个角落就是奶奶的土窑洞，那个物件便是奶奶的树墩。

奶奶是一位标准的农村小脚妇女，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那一道道沟壑仿佛诉说着往昔时光的艰辛。爷爷早逝，奶奶寡居多年，她以柔弱的双肩挑起了养育姑妈、父亲、二爸的重担。那艰苦的岁月，犹如沉重的枷锁，压得奶奶那瘦弱的身体喘不过气。后来，为了生活，奶奶改嫁给了后爷，并生养了碎姑和碎爸。

在老屋门口的土路边上，二爸小时候满怀憧憬地栽下了两棵树，一棵是核桃树，一棵是土槐树。那时的二爸，还是个充满朝气与梦想的稚嫩少年，他心中满怀着对未来的期许，期待着这两棵树能伴随他一起成长，见证岁月的变迁。

时光匆匆，一晃十几年过去，二爸参军去了远方。那两棵树也在岁月的洗礼中愈发粗壮高大，核桃树在秋天会结出累累硕果，土槐树在夏日会撑起一片绿荫。它们静静地伫立在村边，守望着这片土地，也守望着远方的游子。而奶奶，常常在树下驻足。她那微微眯起的双眼会时常会盯着那两棵树，目光似乎能穿透那浓密茂盛的枝叶，看到远在云南边防前线的二爸。她的眼神中饱含着思念与担忧，粗糙的双手不时轻轻抚摸着树干，仿佛那是在触摸远方儿子的脸庞。

偶尔，奶奶会收到二爸的家信，那薄薄的信纸便成了奶奶最珍贵的宝贝。她会踮起小脚，颤巍巍坐在老屋窗前屋檐下青石条的上，让那透过树枝的阳光洒在信纸上，然后让碎爸一字一句地给她读信。她脸上的皱纹在那一刻仿佛就会舒展开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欣慰的笑容；但也有不时抹眼泪的情形。每次碎爸给她读完信，她又会小心翼翼地把信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不时用手轻轻按一按，仿佛这样就能让二爸永远留在她身边。

日子在奶奶的守望中缓缓流过，村里要修路了。那棵土槐树，尽管承载着许多回忆，却不得不为了道路的通畅而被砍伐。当那粗壮的树干倒下的瞬间，奶奶的眼中满是不舍与无奈。她站在一旁，嘴唇微微颤抖，浑浊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那“轰然”倒地的声音，仿佛砸在了奶奶的心上。然而，槐树虽倒，却留下了底部的树墩。这树墩，在奶奶眼中，仿佛依然有着生命的温度。碎爸明白奶奶对二爸的思念，在邻居的帮助下，他们一起把树墩从土里挖了出来，放在窑洞厨房的土灶前，给奶奶当坐墩。

从此，每一个炊烟袅袅的时刻，奶奶都会坐在那个树墩上，为家人准备饭菜。那树墩，承受着奶奶的日子，也承载着她对二爸无尽的牵挂。火焰在灶膛里欢快地跳跃，映红了奶奶那慈祥的脸庞。奶奶一边熟练地往灶里添柴，一边思绪飘远。她会想起二爸小时候围着灶台馋嘴的模样，想起他栽树时认真专注的神情，想起他参军离家时那坚定而决绝的步伐。

岁月不饶人，奶奶的身体日渐衰弱。在她弥留之际，意识已经模糊，双眼半睁半闭，嘴里仍念叨着二爸的名字。她的眼神游离，仿佛在努力寻找着什么，或许是在寻找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二爸，又或许是在寻找那些与二爸有关的美好回忆。

如今，每当我回到老屋，看到那个树墩，往昔的画面便如电影般一一浮现。奶奶坐在树墩上伛偻的身影，她那充满期盼的眼神，以及她那声声念叨二爸名字的低语，总会在我的心头荡漾。然而，那树墩，依旧静静地立在土灶前，只是上面再也没有了奶奶的身影。它却成为了我心中永恒的记忆，见证着奶奶对孩子深深的爱，见证着那份跨越千里的思念。

这树墩，它是奶奶爱的象征，是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的见证。它让我明白，无论距离有多远，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亲情始终如同一根坚韧的线，紧紧地牵扯着每个人的心。奶奶的树墩，犹如一颗宁静的星辰，也照亮着我前行的道路，让我懂得珍惜身边的亲人，珍惜那份深沉而浓郁的家庭温馨。

秦鲁子199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