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能将世间万物吞噬。广东大亚湾的寒潮在玻璃上漫延凝结,带着暮春特有的阴冷,试图钻进屋内温暖的缝隙。在这孤清的夜晚,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一室的静谧。我知道,是父亲。
电话那端,父亲的声音仍旧相往常一样直接、威严、却又充满关切。我的父亲是一名会计师,他从小勤学好问,他的世界似乎总是和那堆积如山的账本相关联。他工作的房间,有一扇朝南的窗户,阳光透过斑驳的玻璃,洒在陈旧的水泥地板上,尘埃在光线中飞舞,宛如他所面对的那些数字,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各守其序。那扇窗户就像一个相框,框住了父亲无数个伏案工作的身影。夏日里,蝉鸣阵阵,窗外的绿树投下大片的阴凉,偶尔有微风吹过,翻动桌上的纸张,而父亲总是不为所动,沉浸在账本的世界里,算盘珠子在他指尖跳跃,如同奏响一首单调却有序的乐章。冬日里,寒风吹得窗扇哐当作响,屋内虽有暖炉,但父亲的手脚依然会被冻得冰凉,可他目光如炬,盯着账本上的数字,就像一位严谨的将军审视着自己的士兵。
而他的脾气,就像那多变的天气,时而晴空万里,时而狂风暴雨。小时候,每当我们在学业上有丝毫的懈怠,如果他周末回农村老家刚好碰见,便会怒目圆睁,严厉的呵斥声在土房和小院回荡,仿佛要将墙壁震塌。院外的天空似乎也会因他的愤怒而更加深沉,骄阳似乎也顿时为阴云遮蔽了,好像在给他的发怒助威。然而,在那严厉的背后,却藏着深深的关爱。当我们的衣服线头拔脱了,他会从妈妈的针线笸篮找来剪刀,小心翼翼地剪掉多余的线头;有时没找见剪刀,他就会捏住点燃的香烟,用烟头烫掉多余的部分,那温柔的动作与他平日里的暴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像那雨中偶尔透出的阳光,温暖而珍贵。还记得我上大学时,那年古城气温历史最低。得知我棉衣不太保暖,他冒着严寒风雪,从老家坐了五个多小时的班车,到西军电专程给我买了一件厚实的棉衣。
在对待我母亲的态度上,父亲更是让人捉摸不透。老家的房间,木柜的上方土墙上,悬挂着他们结婚照的相框,照片很小有些泛黄,却依然能看出两人年轻时的幸福。有一次,母亲生病躺在炕上,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挤进来,洒在母亲苍白的脸上。从单位赶回家的父亲忙前忙后,在那并不宽敞的厨房里,锅碗瓢盆碰撞出嘈杂的声音,伴随着腾腾的热气。他让我们接地拉风箱烧锅,他亲自下厨熬粥,那笨拙却又认真的身影在蒸汽中若隐若现。然而,他们之间偶尔也会有激烈的吵架,那时候,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窗外的乌云会迅速聚集,天色变得灰暗,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父亲的打骂声打破了往日的宁静,母亲的哭泣声如同窗外雨打芭蕉般令人心碎。一直到我上中学后,有次周末我回老家拿干粮,发现他俩人吵架,我多次劝解无效。不知道母亲哪一句话又戳痛了父亲,他冲进房间想对母亲动手,我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和力量,跑过去双手用劲箍住他的臂膀和身子,将他抱起来急匆匆冲到院子,猛地把他摔了出去。他一个趔趄才站稳后,吃惊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见我只是劝他在家对母亲不要动手时,他愣神半晌,从兜里摸出一根香烟点燃后,转身出大院门去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对我母亲,以及我们兄弟姐妹动过手。
而对于奶奶,父亲是出了名的孝顺。他每月都会将微薄工资的一半交给奶奶,叮咛奶奶给自己多买一些喜欢穿的、吃的、用的。他会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搀扶着奶奶到院子里晒太阳,院子里的老树下,斑驳的光影洒在他们身上。奶奶坐在石头碌碡上,父亲蹲在一旁,听奶奶讲那些过去的故事,微风轻拂,树木摇曳,仿佛也在聆听这娘俩间的温情时刻。
由于他常年在县城工作,平时没有空闲给乡亲们帮忙,因此,每到腊月底,他就主动帮村里近百户人家写春联,这一写就持续了近二十年。天寒地冻的腊月,我和弟弟哆哆嗦嗦地帮着他替别人家按稳纸张,手都冻得失去了知觉。稍有不慎把对联纸张弄歪斜了一点,父亲便会毫不留情地呵斥我们。很多乡党只拿来纸张,墨汁都是用我家的,可父亲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从腊月二十五开始,他就不停地写,仿佛不知疲倦。哪怕写到除夕夜前夕,他的笔也未曾停歇。以至于我家的对联总是在除夕夜前才匆匆贴上。看着别人家早早贴上那喜庆的春联,而我们却要苦苦等待,当时的我和弟弟心中难免有些委屈和抱怨。但如今回想起来,那是父亲对乡亲们的一片热忱,是他善良和无私的体现,也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在帮助着乡党邻里。这种情形,深深地刻印在了我的心中,让我对父亲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如今,父亲已年近六旬,从单位办理离休也好多年了。每当电话铃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我仿佛能看到父亲在老家土房那有些昏暗的房间里,坐在炕沿上,昏黄的灯泡照亮他满是皱纹的脸庞。窗外的夜色依旧,或许有星星在闪烁,或许有月光洒在田野前的小径上。电话那端的父亲,声音似乎比以前更加沧桑了。他还是会习惯性地询问我的生活和工作,虽然话语依旧简洁,但我能听出他语气中的关切。每当我在工作中取得一些成绩,向他汇报时,他会淡淡地说一句:“别骄傲,继续努力。”但我知道,他的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那是一种父亲对儿女成就的欣慰。
父亲就像一本厚重的书,我一直在努力地阅读着他。他的严厉、慈爱、暴躁、温柔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复杂而真实的人生。那电话那端的父亲,是我生命中永远无法割舍的情感纽带。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语气的变化,都承载着他对我们的爱。尽管他并不完美,他的脾气和行为有着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但正是这些不完美,让他成为了一个有血有肉、真实可感的父亲。
在岁月的流逝中,我渐渐明白,父亲的暴躁或许是生活压力下的一种宣泄,他对母亲的打骂或许是传统的大男子主义使然吧,而这些都不能掩盖他内心深处的善良和对家人的爱。那根电话线,将我和父亲的灵魂紧紧相连,无论距离多远,他的爱都能通过那细细的电线,传递到我的心间,温暖我激励我,让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前行。我知道,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是我永远的父亲,他的故事,将永远在我的心中续写,而电话那端的他,永远是我心中温暖而又坚实的依靠。
秦鲁子200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