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后爷去世的消息,我从古城匆匆忙忙赶回老家奔丧。长途汽车在关中平原的西宝南线上疾驰,初冬的雨绵密而冰冷,敲打着车窗玻璃。车窗外,路旁的白杨光秃兀立,落叶不时地被急速的前车后轮带飞起来,随风乱舞。从终南镇到太白山路段,连绵延伸的广阔田野里,枯黄的苹果树和猕猴桃树在雨中静默着,而在那田地里一晃而过的一座座看瓜棚,却如同一把钥匙,轻轻开启了我记忆深处的那扇门。
八十年代前期我刚上初中,村里的老苹果园分包到户了。我家分到近十棵树吧,为了看守这珍贵的成果,我们也搭建了一座草棚。那是一个简单而温馨的所在,用木椽搭建框架,顶上覆盖着稻草帘子或麦秸和彩条布,虽不奢华,却足以遮风挡雨。
记得那个暑假,阳光炽热地洒在大地上,挂满枝头的苹果一天天长大,散发出淡淡的果香。后爷便亲自教我和刚辍学的姐姐,一起搭建了那座草庵棚。爷爷的双手布满了岁月的老茧,却依然有力而灵活。他先教我们在四个角合适距离挖出二尺多的深坑,将四根碗口粗的硬木椽倾斜着埋置好,木椽上部两两交叉、用铁丝固定牢靠,再在顶端交叉处横架上一根木椽作梁,这样,草庵棚的框架就初步成型了。接着,在那四根斜立木椽的外侧,绑扎一些小臂粗细的木杆,在木杆上面密实地绑扎提前备好的稻草帘或麦秸帘,再在草帘上面覆盖上彩条布。当然了,彩条布上面还得用草绳吊挂几根木杆压住,防止起风时草帘和彩条布被风吹刮跑了。最后,在距离地面二三尺的位置,绑扎好木床板,一座简易的草庵棚(看瓜棚)就基本完工了。
暑假期,我和二弟看守瓜园的日子便正式开始了。白天,我和二弟坐在瓜棚里,一边写着作业,抽空下几盘象棋,看着树枝头一个个拳头大小的苹果,在太阳的照晒下日渐着上红亮的颜色,心中充满了期待。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下来,形成一片片晃动的光斑,微风轻轻拂过,带来丝丝凉意。后爷有空闲时也会过来陪我下棋,虽然几年前他教会了我下象棋,但我上初中后,他和我对垒已经是输多赢少了。有时候他也会给我讲那些民间故事、神话传说,还有他年轻时的经历,每一个故事都像是一颗璀璨的星星,镶嵌在我童年的天空中。
夜晚的草庵棚则是另一番景象。月光如水,洒在果树地里,苹果树像是蒙上了一层银纱。我和二弟躺在简易的木板床上,听着田间的虫鸣声,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我们轻轻地扇着扇子,驱赶蚊虫。我常常望着棚顶模糊的稻草,思绪渐渐地飘远,仿佛进入了一个梦幻的世界。
后来,为了增加经济收入,母亲带上姐姐、二弟和我,在一亩半的自留地、半亩多的北坡地还种过几年西瓜。每到我们需要搭建看瓜棚时,后爷就会过来帮忙。然而,自留地面积太大,周围也没有篱笆,看守瓜园也并非总是轻松愉快。有时候,会遇到一些想要偷瓜的人。偶尔,后爷会陪我一起在夜晚里看守瓜田,他总是很警觉,一旦发现有异常的动静,就会拿着手电筒出去查看。我紧紧跟在他身后,心里既有些对于野外黑暗的恐惧,又充满了对后爷的敬佩。回到看瓜棚后,他总会对我嘟囔几句:黑天半夜的,哪里有贼呢?不过你娃要记着,就是你明知道真有偷瓜的,胡乱扔几个土块过去,吓跑他就行了,没必要太较真,这叫“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一刻,我看到了后爷的善良和宽容。
如今,后爷已经离开了我,但那几座曾经的看瓜棚和那些与他一起的时光,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雨中的看瓜棚,在别人眼中或许只是普通的田间建筑,但在我眼里,它是我童年的乐园,是我和后爷之间深厚情感的见证。那些在瓜棚里度过的日日夜夜,让我学会了耐心等待,懂得了珍惜劳动成果,更让我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和力量。每当回忆起那段时光,心中总是充满了无尽的怀念和感慨。
冰冷的冬雨还在不停地下着,班车继续前行。而我的思绪,却停留在了那座遥远的看瓜棚里,久久无法离去。我知道,无论时光如何流转,那些美好的回忆都将永远陪伴着我,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
秦鲁子199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