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南看木棉,一定是要去昌江的。
必须承认,老天给了海南太多的眷顾,比如椰风海韵,比如满目繁花,随便望一眼都是风景,都有独到的美丽,要不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人不远千里地来海南呢。
可椰风海韵无时不在,瓜果和海鲜也总有腻了的时候,人们便开始用脚步和眼睛去探寻挖掘新的景点,常来或常住海南的外地人中,有很多人似乎比海南本地人更熟悉和了解这片土地,更知道在什么时令什么地点去欣赏什么样的风景。
春节前后,随处可见的三角梅正在绽放,但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关注起木棉花的花讯了。大姐就是其中的一位,她要在我离开海南之前为我们安排一次赏花之旅,因为她知道,海南的木棉花也许会让我文如泉涌。
木棉花我以前是见过的。
十多年前的春天,我第一次来海南的时候,可能更关注的是椰子树,而忽略了其它物种,甚至没有接收到任何关于海南还有木棉花的信息。直到我们离开海南在深圳游玩时,在一个广场上,看到一位大姐在一棵高大的开满红花的树下,捡拾着落下的花朵时,才知道那花叫木棉花。
提到木棉花,至少能唤醒我两段记忆。一段是我86年冬天,我刚刚上大学。那时,朦胧诗正在大行其道,深受我们这些中文系学子的追捧。也就在那时,我接触到了北岛、顾城、江河和梁晓斌等一批朦胧诗人的作品。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一代人》),“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北岛《回答》),“中国,我的钥匙丢了”(梁晓斌《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等名句,我到现在还能张口就来。
还有一位名叫舒婷的女诗人我也是不能忽略的,她的诗作《致橡树》至今仍然在我心里闪烁着诗意的光芒。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甚至日光/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我把全诗抄录于此,绝对不是为了凑字数,而是表达我对这首诗的喜爱,也为了让朋友们分享一下我第一次读此诗时的内心悸动。全诗运用象征手法,以树喻人,用“木棉”对“橡树”的内心独白,表达了自己真诚深情但却不依附于人的平等爱情观,在丰富细腻的情感表达中闪耀着理性的光彩。
在渴望爱情却不懂爱情的年纪,我的爱情观是男人是树要顶天立地,而女是藤,是树的依附。就像电影《刘三姐》中所表达的那样——山中只啊见藤缠树啊,世上哪见树啊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哎,枉过一春啊又一春。而读罢舒婷的《致橡树》,我心中根深蒂固的中国农耕时代的传统爱情观,就此灰飞烟灭。
我常常猜想,能写出这样诗句的女诗人,一定是外表美丽而内心激情似火的人。而看到她的照片后(请允许我这样诉说我的感受,舒婷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对由她名字和诗作而对其本人形象的幻想彻底跌落了),我还是有些失望的,但这并不影响我对舒婷的崇拜和对这首诗的喜爱。
而那时,红木棉这个词便深刻在我的脑海里了,虽然我并没有真正见过它红硕的花朵。
而我更早之前是见过木棉花的,只不过我不知道那是木棉花。也正是那年在深圳首次真实地见过木棉花之时,一个遥远的记忆也被唤醒了。
大约是在我上初一时,在老家宏克力小镇的电影院里,看过一部名字叫《自豪吧,母亲》的电影。故事是反映对越自卫反击主题的,电影情节我记不太清楚了。但我记得电影的主题歌《相会在攀枝花下》。女主人公送男主人公上前线时,插入了这首歌,并有火红的攀枝花的画面。
当时,我就觉得眼前的木棉花特别像是电影中的攀枝花,但我不敢确定,寻思回家后查阅相关资料验证一下,但随着那次游历的结束,这件事就抛却到九霄云外了。其实,木棉花就是攀枝花,在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背景下,攀枝花显然是英雄的象征,当然也蕴含着爱情,而舒婷却用它来表达更率真的爱情观,还是太出乎我的想象了。
现在想来,第一次到海南时,确实有点“暖风熏得游人醉”了,过分贪奢椰风海韵,竟无一字半句留下,实是遗憾。而此番再来,我已笃定要寻找一下海南的人文历史,追寻一下这个被海峡隔离的岛屿,与中华传统文化有怎样的牵连。
而与木棉花的重逢,并没有在我的预想之中,因为我去之前仍不知道海南有木棉花。
但从我到海南开始,大姐就数次提起看木棉花的事。我们住的乐东九所镇路边就有几棵木棉花,春节前后已经开了,我也去看过。说实话,就那几棵木棉树,在春节前浮躁的氛围下,并没有给我带来我太多的感受。
原本无奢望,自然也就没有遗憾。但赏木棉花的事,大姐早有安排,只是需要选择一个最适合的日子而已。
所谓适合的日子,必须是木棉盛开的日子,而又须要赶在我返程之前。春节过后,大姐就特别留意着昌江木棉花的消息。这个时节,来海南游玩的外地人特别多,哪个地方好玩好看,天南地北的人都会通过万能的微信朋友圈及时发布。
我们的昌江之行选在了2月22日。因为昌江距离我们住的地方有100多公里的路程,大姐特意租了一辆车,带着我和老妈以及大姐的朋友夫妇。
从九所镇去昌江的路上,在路边就偶尔会有一两棵开花的木棉从半空中探出头来,光秃秃的树枝上开满了红色的花朵,怪不得清代屈大均这样写它,“十丈珊瑚是木棉,花开红比朝霞鲜,天南树树皆烽火,不及攀枝花可怜”。这话说的没错,一路上红色的花朵很多,比如可以与木棉比肩的火焰树,还有接地连天的三角梅,但我们总是把更多的关注和偏爱留给了木棉花。
行程中,每当有路边出现一棵高大的木棉树,都会引来大家的惊叹。因为高速公路上不能停车,就是在车一闪而过的瞬间,我们就会贪婪地盯着木棉看。除了看枝头,我们也会扫几眼树下,因为树下的落花铺了一地的红云。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在九所镇里看到的平淡无奇的木棉花,竟然在高速路边上却有了不一样的美丽。看来美永远是需要距离的,真正的美永远在即将接近和刚刚错过的瞬间。我的情绪也突然被点燃了,舒婷的诗句一遍遍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默念。
显然,我要寻找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木棉,而是打着舒婷印记的诗意木棉。
车越接近我们此行赏木棉的第一站尼下村,木棉树就越发多了起来,还没有到尼下村的木棉花观景台,我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停下车来。
从半山腰的路边停车位向下望去,清爽的画风扑面而来。这里是一块山间平地,嫩绿的秧苗与田边火红的木棉花,与如黛远山、蔚蓝的天空和闲适的白云,由下至上、由近及远构成了一幅层次分明的春天的秀美图画。从色彩上看,最抢眼的并不是木棉花的红,而秧苗清新随地势展开的绿,而木棉的红只是一种点缀。嫩绿的秧苗铺展在水田里,木棉花的红招展在半空中,我不知道那些劳作在这里的戴着斗笠插秧的当地人,有没有感受到我眼中的美。
但如果没有这些农民插播出来的绿苗,仅是木棉花的红,那这里的美一定会大打折扣,不经意间,这些农人用他们的辛苦绘就了这样一幅春天的画图。
走在田埂之上,低头是新绿,抬头是火红,我就有了一种身处世外桃源的幻觉。而能把我拉回现实的,是几处可以拍照的“镜框”,显然是当地有关部门为我们这些游客设计的。每一个镜框都有不同的主题,不管是“木棉花开幸福来”,还是“木棉花开爱情来”,都让眼前的景色有了不一样的内涵。
一位当地舞者,虽然年纪50开外的年纪,但她在镜框里摆出各种姿势,还真有些专业范。别的游客照相时,她也热心地给予些指点。而我们只需站在镜框里,不用刻意选择姿势,也无需刻意选择角度,身前身后的秧苗与或近或远的木棉花,早已给我们构思好了画面,只需稍稍露出笑容,这里的美便立刻走进我们的记忆成为永恒。
也许眼前的景色太过吸引人,我们在这里逗留了太长的时间,也透支了太多的惊喜,加之时近中午,气温升高和一段较长的步行,当我们赶到尼下村观景台时,我却提不起太多精神来了。虽然不管是在半山腰上,还是在观景台上,随处都可以望见一簇簇的木棉花,确有古人诗中所言的“奇花烂熳半天中,天上云霞相映红”的况味。
其实,尼下村看到的木棉花只是我们此行的第一站,只是正餐开始前的小甜点,而昌化江码头才是我们真正的视觉大餐。而在我们去昌化江码头观景之前,我们必须填饱肚子。
午饭是我们早上就准备好的,但在哪里吃实在是一个难题。幸好没走多远,就在一个木棉花盛开的村庄的边上,发现了一处凉亭。凉亭置身在木棉花树之中,仿佛古诗词中常见的送别的长亭,顿时让这里有了几分诗意。
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吃一顿午餐,将是多么惬意的事啊。我们把车停在了两棵高大的木棉树下,带着意外的喜悦前往凉亭。几位游客刚刚在这里吃完饭,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正午的阳光照耀着小村庄,照耀着亭外火红的木棉。四周很幽静,除了木棉花坠落地上发出的声音外,再听不到一丝喧嚣,仿佛这里已远离尘世。凉亭如船,停泊在海南春天的木棉花海上,而我们只是几个误入的食客。
在尼下村通往观景台的路上,我们就看到了有商贩在叫卖晾干的木棉花。古人形容盛开的木棉花有这样的句子:覆之如铃仰如爵,赤瓣熊熊星有角。不知道木棉花有什么食疗功效,但枯槁的样子很难让人联想到它在春天枝头的明艳。
饭后,我们信步逛了一下这个小村庄,也顺便捡拾了好几塑料袋的木棉花,能不能吃倒在其次,在木棉树下捡拾刚刚落下的花朵本身,就是一件极让人快乐的事。
刘克庄诗云:几树半天红似染,居人云是木棉花。此时,村子里花开红透,却是不见居人,也听不见鸡鸣犬吠。在我们即将离开前,才在一所院子中看到了一位瘦小的老人,满脸皱纹却带着笑意,突然让我觉得他好像传说中的土地爷。听到我们说话,“土地奶奶”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但只是淡淡地望着我们,没有参与我们的聊天。
虽然听不太懂他说的话,但他热情地给我们打水,让我们洗手。当我们问木棉花有没有毒性时,老人家立刻接过我们手中的花朵,撕下一片往嘴里放,用坚定的眼神和略显夸张的咀嚼告诉我们这花是能吃的。对他来说,我们奔波这么远的路来这里看他们村里的红木棉,应该是挺奇怪的事吧。我们眼中的木棉只是他们家院子里一棵平常不过的树而已,就如同我们北方人家中栽植的榆树杏树那样普通,但我相信,如果他到我们北方来,看到我们家的榆树结钱杏树开花,一定不会像我们这样惊喜。
告别了老人和这个开满木棉花的村庄 ,我们继续着旅程。今天预定的三处观赏景点,我们才完成了三分之一。但我的眼睛如同刚刚被午饭撑大了的胃一样,似乎已容不下更多的食物了,尽管接下来的昌化江码头观景台是传说中看木棉的最佳观景点,也是网红打卡的地方。
一个景点好不好,最简单的判断途径就是看游客的人数。昌化江码头观景台,就用游客的数量证明了这一点。
站在观景台上,我们看到的木棉春色图别有洞天,宛若仙境。蓝天白云之下,一条江划开两岸,墨青的山是背景,对岸山下江边是一片貌若云霞的红木棉,倒映水中,确有“半江瑟瑟半江红”的韵味。游船驶过,激起白色的浪花,波痕从船尾向两边凤凰羽翼般展开。
与尼下村田园木棉图景相比,这里的画面更为开阔,更为大气,能让我们的目光随江水展开,更令心胸为之畅达。在尼下村看木棉,因为稻田入画,那里的木棉红自然就多了一份人间烟火气,那里的木棉也就显得亲切可人。而在此处,因为一条流动的江,让这里的木棉图更为灵动,也因为是在远方眺望,升腾的水气让这里的木棉多了几份飘逸俊美,立刻让我想到了武侠片《新龙门客栈》中,林青霞所饰演的侠骨柔情、英姿卓绝的邱莫言来。
我不知道我想象中的形象,是不是舒婷心中的形象,但不论是什么样的形象,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向往也有不同的苦楚,女侠邱莫言如此,诗人舒婷也不能外吧。
我们是站在岸边看风景的,游船里的人是在水中看风景的。他们能在水中看两岸的风景,而我们只能看对岸的风景。我们是旁观者,他们才是画中人。
大姐是想乘坐一下游艇的,我其实也想,可因为腿疼的缘故,我实在是不愿意走动了。为了迁就我们,大姐是带着遗憾带我们继续前行的,让我心里很是愧疚。不过我的愧疚感很快就忘却了,拍岸村木棉已在眼前。
作为此行的最后一站,因为纬度相对更高,拍岸村的木棉尚未进入盛花期,花朵也显得比较小。尼下村我们看到的是绿意盎然的水田,而在前往此处观景台的路上,戴着斗笠的女人正在水田里插秧。这里的木棉花虽然未到盛开之时,但这里的三角梅却是花正盛时,开得格外绚烂。在通往观景台的路边,堆成一路云霞,让人精神无比爽悦。
“北人无路识朱颜”,一路走来,我们却是看到了太多的木棉花开,在拍岸村则看到了木棉含苞靠待放的样子,并没有给我们什么遗憾之感。相反,我们在观景台还有意外的收获。在这里,我透过封闭的围栏,看到了一列绿皮火车穿过木棉花海的情景,我把手机伸过围栏,拍录下了那个画面。后来,姐姐的一个微友给她发来了航拍的这个画面,确实是很美。如果是盛花期的话,那将更美。
同样是木棉花开,尼下村的木棉美在人间烟火气,昌江码头的木棉美在飘逸俊秀,而在拍岸村,木棉花则美在一列绿皮火车穿行而过,留给我们一个繁花盛开时的想象空间。
这一天,因为舒婷的一首诗,我穿行在海南的木棉花海之中,我一直在琢磨这样一个问题:海南的木棉花之所以吸引着外来的游客,除了它本身具有的美丽之外,会不会与舒婷的诗有一定关联。也许正在这首诗,将木棉花原来象征着英雄的寓意逐渐淡化,并成为了一种爱情和幸福的象征。
赋花草树木以人的精神,乃是古代文人的常用手法。陶渊明笔下的菊,郑板桥诗中的竹,陆游词中的梅都让它们有了非凡的寓意,成为独属于它们的花语。
写木棉花的诗倒是有一些的,杨万里、苏轼、包括我前面提到的刘克庄等名家都写过,但他们几乎都是一笔带过,或是单纯描写,所用之喻大多是红霞、烛炬、珊瑚等等,写形倒是恰切,但都没有给木棉花赋予精神的内核,至少是没有象征爱情的精神内核,也就没有能流传千古的名诗名句。
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舒婷以她在《致橡树》中对木棉的咏叹,表达了她的爱情观——渴望自强自立,追求尊重平等,才让木棉花从此闪耀出爱情的光泽。
但我始终觉得,如果用木棉花象征爱情的热烈更为适合。与《致橡树》所表达的爱情观相比,我更喜欢舒婷在《神女峰》一诗中的表达的爱情理念——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2021年2月22日一稿 写于海南乐东九所镇
2021年5月5日二稿 写于佳木斯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