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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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大学生还属于“稀罕物”的。只要进入大学校园，好像美好的一切都在向我们展开。但最让我们感觉到美好的，不是所谓的荣耀与光环，而是学习上的解放。那时，学习不再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只要考试前看看教授们留的为数不多的复习题，稍微做点准备，得个60分是不成问题的。加之，那时的教授们大都特别的宽容，不会轻易抓不及格的学生。虽然也有个别要求很严厉的老师，考试前免不了发一阵“孺子不可教也”的慨叹，大有不抓几个不及格的誓不罢休的气势，但最后大多是高拿轻放了。
学长们的“言传身教”，教授们的宽宏大量，让我们对大学生活，有了太多的自主空间。对学校安排的课程，我们大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学习的。喜欢的课程就听听，不喜欢的就干脆不听。于是课堂上呈现出一种十分有趣的光景——教授们在讲台上讲他的课，学生们在课堂上忙各的事。有的读小说（男生爱武侠，女生爱琼瑶），有的写各种信件（在没有网络的年代，信是我们精神的唯一寄托），有的搞创作（我们是中文系的，那时朦胧诗方兴未艾），有的专心养神，有的干脆练毛笔字。讲台上与讲台下，老师与学生之间各得其乐，相安无事，用当时流行的诗句来形容的话——我们和老师就是两条平行的河流。
要不我怎么说，那时的老师，特别是老教授们宽容呢，只要不影响讲课秩序，教授们是不会管我们干啥的，他们更专注于一丝不苟地宣读他的讲义，下课后夹起讲义，头也不回地绝然地飘然离去。
四年的大学生活中，能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课程并不多。而诸如《古代汉语》、《训诂学》、《中国古代文学史》等课程，则是让我们心生厌烦。
单说《中国古代文学史》这一门课程吧，原本是大学课程中最重要的一门，至少要讲两年。一方面因为课程内容的枯燥，另一方面是给我们讲课的教授们都是老学究型的，两年的课程中，至少有四五位教授接力讲课，也没有哪位教授给我们留下过什么深刻的印象。到现在为止，我也只能记得其中的一位了，但教授的大名我还想不起来了。
之所以我能记得这位教授，并不是说他的课程讲得多精彩，也不是因为他的学养有多深厚，而是因为他在一次讲课过程中的特殊“表演”。
当时，这位教授应该接近退休的年纪了。我记得他个子挺高，一张慈祥和蔼的脸，说话声音不大，一身灰色的老旧中山装。他是讲秦汉文学部分的，也是照本宣科的老教授们的典型代表之一。上课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与我们有过任何交流，他的目光要么盯着讲义，要么望着教室的最远端。学生们也是“忙里偷闲”地往讲台上扫他一眼，只为看他还在不在。
一次，在讲汉代文学史的时候，讲着讲着，不知道他怎么竟讲到了项羽，并由项羽讲到了京剧《霸王别姬》。他突然清了清嗓子，略微提高了嗓门儿，说要唱一段《霸王别姬》。
那一刻，我们真没有反应该过来，等我们反应过来时，教授已开始唱上了——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说实话，他当时唱的唱段，我们怕是都不怎么知道，甚至连教授唱的是什么词我们都听不太清。
那可是流行歌曲大行其道的年代啊，我们的口中耳中心中只有“童安格”、“王杰”、“张羽生”“齐秦”，喜欢新生事物的我们，对所有传统的东西，都是嗤之以鼻的。
说实话，我当时真不知道他演唱的虞姬唱段，但他努力控制的小嗓儿，还有他随着节拍曲调偶尔做出的兰花指，都让我们感觉到，教授唱的是旦角。
奇就奇在这里。我们眼中的一位不苛言笑的老夫子，竟然在我们面前清唱了这样的唱段，而且还有兰花指配合的身段，这太出乎我们的预料了。
我不知道教授在十分投入地演唱时，当面对着我们一张张或木然或惊讶或不屑的脸时，会是什么心情。但他如同他讲课时很自我的样子一样，很投入地演唱着，与其说是给我们唱，不如说是他在唱给自己。而那时，他讲课时似乎并无神采的眼睛，竟然有了奇异的光亮。
虽然只是唱了几句，但因为是京腔京韵，却像是唱了很久。听课的近五十名学生都暂停了自己的“大事”，静静地看教授的表演。不是因为欣赏，而是因为惊奇。
就连教授唱完四句后，他已经从柔美的虞姬转换成沧桑的老教授了，我们却没有从或木然或惊讶的状态中走出来，发懵的我们有点不知所措。
在我们的茫然中，教授继续平静地上他的课，念他的讲义，而我们也继续忙我们自己的事了。就像一阵小风吹过湖面，没有荡起任何涟漪。只是课后，会有个别同学，偶尔提到教授的兰花指。
说真的，二十几年后的一天，当我再一次欣赏到电视里的这个唱段时，看到台下观众热烈的反应时。大学时，那位老教授给我们演唱时的画面，竟撞进了我的脑海。我才突然觉得，那天在唱完那一段京剧时，老教授是不是也期待过我们的掌声。而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给老教授一次热烈的掌声呢。
这件事已过去三十年了，每当我们同学聚会聊起大学时光，聊到过去的同学和老师时，我第一个的想到的老师就是这位老教授。一想到他，脑海里就会闪回他课堂上演唱虞姬的画面，一种愧意便会油然而生，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愧疚越来越重。
我不知道这位我现在连名字都记不住的老教授是不是还健在，当我们离开校园后，他再给我们的师弟师妹们讲到秦汉文学时，是不是还会有意地延展到项羽，是不是还会舞动兰花指低吟浅唱这段《霸王别姬》。
“年少不懂曲中意，听懂已是曲中人”。大学毕业后，我也当了老师，我也参加过多次各种大型活动，不管是讲台上还是舞台上，我对掌声是多么的渴望啊。那我的那位老教授呢？我们的漠然是不是冷了他的心，我们是不是欠他一次掌声！
如今，我已接近了当时老教授的年纪了，青春时犯下的错，我们已来不及弥补，但我依然想对这位教授说的是，先生，我们欠您一次掌声，欠您一份敬意。不管您现在在哪里，都请您接受我这一份迟来三十年的道歉。
先生，对不起！
2019年8月2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