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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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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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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印记(外一篇)

黄土印记

井国宁

在塬上生活了四十年后,我发现一个潜藏于这片土地上所有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共同的秘密。生于斯长于斯的每个人,都曾以豪言壮语的气势,狂妄自大的姿态,向着脚下的黄色土壤,做一场自己坚定决绝地告别,意图将自己的肉身与灵魂,安置在远离故土的某一处。他们认为,黄土造就的所有物体,都应该被淡忘。

我也曾这样想过,但是后来我发现,我并不能淡忘什么。与之相反的是,那些黄土造就的物体,正在变得愈发深刻。

一堵低矮的夯筑土墙,是黄土在村庄里最为初始的表现方式。这些夯筑的土墙下,必定有一个拱形的圆形轮廓。轮廓里边,肯定是一扇方正的柴门,来回推动着。它与唐人刘长卿写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中的“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之间,只差雪花与黄犬了。

而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里,村庄里将此等土墙作为院墙的人家,大都有一只对风吹草动都极其敏感的黄犬。不只是有人摸不清状况贸贸然推门时它会咆哮起来,就连墙外道路上有人经过,它也会不合时宜地狂吠几声。

这样的土墙,就将自家院子和村中道路,简单地做了区分。走出院门,就是公共地方;进得院子,便是私家庭院。

每一扇位于土墙之下的柴门,多是用一道道野生篱笆编织而成,横七竖八地别在几根粗糙的木头上。门上透着光,可以远远地望过去,洞穿到院落里的一切物什。从早春到暮冬,一年中但凡有风声刮过,这样的柴门,必定是全然知晓的。这抓不住影踪的风,无需跨越低矮的墙体,就可以从这道门里钻进去,将其和煦,温柔,或者凛冽的气息,传递给这个院子里的一切生命体,包括冀望墙体可以遮风的人。

黄土夯筑的墙体上,接缝是无法避开的存在。不管谁的夯筑技艺,再怎么巧夺天工,都始终是无法将它们的接壤之地,完全地粘合在一起的。这一道道接缝,便成为了往日余生中,它永远也迈不过去的生命坎坷。

村庄里,如我一般年纪的调皮孩童,每每闲来无事时,大都喜欢攀爬之类的运动。我们迈着细碎的步伐,徜徉在村道的树荫底下,找寻着可以登上的墙体。相比于大树的巍峨身躯,这不过一米多高的土墙,自然会成为我们征途路上的首选。那时,我们尚且年幼,身高只不过一米多点,想凭一己之力攀上墙顶,显然是无法实现的。

但别忘了,我们每一次的外出,都是集体行动。

没有什么样的土墙,会难倒我们以征服它们为己任的坚定步伐的。墙体上有些不知谁踩踏出来的细小脚印,看上去过于轻浅,甚至无法落脚。但这些问题,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困难丝毫不会影响我们试图征服它们的欲望,和最终必将达成的现实。

我看见这样的墙体修筑过程,是源于某年的一场夏雨后,一户人家的残败墙体,在雨水中轰然倒塌后,堵住了院子的出水口,让整个院子变成一片泽国。

大雨一停,这户人家赶紧找人来重修墙体。这样的夯筑墙体,成本极其低廉。用宽大厚实的木板,将在院内与院外之间,支撑起一个长方形的壳子,然后借助于木板和锥子的共同作用,将填充进去的半干半湿润的黄土,用木柄的石头锥子一遍又一遍地夯打敲击,使其能够靠着残留的湿润气息,在力道敲打的作用下,充分地融为一体,继而变得坚固和耐用。

在木板的长度相对局限的前提下,一大面看似整齐的墙面上,必定是要连续挪动着支撑起几次壳子,才能够将它们接续在一起。这样一来,墙缝便会以看上去不太起眼的方式,暂时地隐匿起来,在光滑完整的墙面上,不太明显。

等到几场夏天或者秋日的老白雨过后,早先看似光洁无缝的墙面上,那一道道沟壑,就慢慢地显现出来了。

正是这些逐渐变大的墙缝,很快成为我们这些顽童的一个又一个突破口。本来木然站立于墙根下的我们,望着几倍于自己身高的土墙,看上去有点一筹莫展。是忽然出现的墙缝,为我们打开了征途上的一道曙光。

我们先是蹲在墙角下,借助手中的木棍等物,趁着雨后尚未干透的泥土有些松松垮垮的样子,用木棍在上面使劲划拉,希望可以尽快弄出来一个可供脚尖踩踏的地方。所有的付出,总归是有回报的。在我们轮番上阵之后,那个可供脚踩的地方,变得越来越明显。

院内的那只黄犬,或者黑色犬只,正在“汪汪汪”的奋力吼叫着,意图抵挡我们尝试攀登上墙的脚步。可我们没有人会惧怕它,一条被铁链困于方寸之地的小狗,是无法让我们的动作,停止下来的。

等到们用手中的木棍划拉出来一个可供脚尖踩上去的台阶后,大家的干劲就更足了。仿佛眼前这面一米多高的土墙,已经在我们的征服之下,低矮了不少。

随着棍子的不断划拉,一些细小的土粒,开始在眼前飞舞。不多时,我们的脸上,手上,衣服上,鞋子上,已经快要被它们完全占据,一个个看上去,都是灰头土脸的模样。村道上,不时路过的大人们,正忙于让田野上的农作物变得丰产多收,自然没有谁会为我们停下脚步,做出什么性质的评论的。

是的,他们匆匆而过。如我们的父辈一样,将田野间的产出,看成是头等大事。在“头等大事”面前,这些无聊的举动,是完全可以被漠视和原谅的。

最有可能训斥我们这种无聊之举的,也就只有房屋的主人了。他们当然不愿意一面完整干净的墙体,经过我们的“改造”后,变得不再安全和任人攀爬。我们在完成心目中的这段对于土墙的征服过程中,始终会有人盯着院落附近的人群的。一旦有人喊“人来了”,我们必定会以极为迅速地方式,丢下手中的长棍短棒,瞬间作鸟兽散的。

其实大家最担心的,并不是那户人家里主人公的训斥,而是忧虑他会不会将此事告知父母。父母一旦知晓此事,我们轻则会挨顿臭骂,重则会受到棍棒之罚。这样的场景,在那些过于顽劣和调皮捣蛋的孩童那里,我曾亲眼看到过无数次。

按照今天的话来说,我们是在做一件“坏事”。虽然那低矮墙体背后的院落里,并没有什么太过值钱的东西,但我们的这番举动,注定是与主人家当初夯筑墙体的初衷—用仅有的土墙,为自己遮挡住墙外的一切不好的事物的理念是相违背的。

等我再稍大点,意识到这种无聊举动会对他人财产有所损害时,类似的黄土夯筑的墙体,却已经从村庄的范围内,完全地消失了。

作为同样出身黄土之中的胡基,它接过了黄土筑墙的大任。

我一直在想,它之所以能够接过担当筑墙的大任,是否与其看上去略显脆弱,但实际上已经能够顶起半边天的坚硬程度,密不可分呢?

村庄外的取土处,是大小不一的土坑。要想要为自己家打上一片盖房或者筑墙用的胡基,就得寻找到一处有足够土方量的取土之坑,然后带着木制的方格,和石头锥子,草木灰等,去到那里将提前浇灌过的黄土,看着粘度差不多合适的时候,再开始打造。

打胡基的标准动作是,一人在立于高处,俯身下去,从旁边的藤笼里抓起一把草木灰,朝着自己跟前的长方形木框里四散撒开;另一个立于坑中的人,从下面往上,用手中的铁锨,铲起几板子黏土,倒在那个木框里。这时,立于高处的那个人,先是双脚并立,前后蹦跶踩踏几下,继而双手紧握石锥的木柄,来回“嘭嘭嘭”的打压几下,然后再用脚尖抹去木框边上外溢出来的泥土,最后俯身下去,将木框从边上打开,一个完整且带着黄土湿润气息的胡基,就算完成了。

胡基的摆放,是很有讲究的。第一,要确保它们之间有相同尺寸的距离感,这样便于风干和日照;第二,要像登上那般,从下往上,逐渐走“Z”字形,底下一层往左边倾斜的话,上面一层就要朝右边倾斜,这样子才能垒得牢靠,不会轻易地被自然界的外力所击倒;第三,进行最下面一层的摆放之前,一定先要修出一块高于地面的长方形土台,不需要距离地面太高,但一定要利于排水,因为任何一场或大或小的雨,都有可能摧毁你辛辛苦苦打造出来的胡基。

草木灰的加入,并不会为胡基带来一丝任何可能与坚实程度有关的改变,它所能够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让黄色的粘土和木框之间,保持该有的距离感,不要过分亲近,或者黏在一起。当然,还有木框底下的那处地面,比起木框,它更需要草木灰的存在,来将自己与黏土,做好一定的区分。

父亲说,打胡基应该在有风有太阳的天气下进行。因为这样的天气,是利于刚刚打造出来的胡基的风干,让它在最短的时间里,挥发掉其中的水汽的。我曾亲眼见过三叔和父亲两人,在北边砖瓦窑的土坑里,是如何的挥汗如雨的。盛夏的太阳过于猛烈,以至于从我一个孩子的视角来看他们奋力挥动石锥的木柄的姿态时,都会感觉到汗滴似乎正从发际、耳背或者前额的某个部位,轻轻坠向大地。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们辛劳的过程中,做一些提水倒茶的事情。抛开这些,只能是远观。看着一大堆带着湿润气息的泥土,是如何在铁锨与石锥的挥动下,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少的。

一块胡基的重量,约有十余二十斤之多。相比于砖块的轻质,以及瓦当的轻快,它显然是极其笨重的物什。但它在那些年之所以能够在村庄里不时出现的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低廉的成本使然。无需花费什么钱财,只需要寻得一块土地,铲起来那些土壤,将它们浸润之后,再以勤劳和汗水,就可轻松地取得。

说起来,胡基的诞生,并没有为每户人家的院墙,做出过太多的贡献。它所能够取代的,仅是人们盖房子时夯筑的墙面。有了胡基的加入,原本看上去略显寒酸的房屋墙面,一下子变得容易处理了许多。等到胡基墙面从下而上,堆砌上去之后,再用黄泥从外面将其封裹在墙体里边后,房屋的美观度,瞬间就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那时,碍于建房子时需要的青砖之贵,需量之大,很多人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除去房子里搁置木椽、横梁、檩条的地方,是以清一色砖块垒起来外,其余墙体的土层下,便是这笨重不已地胡基了。

我的父辈,就是在这样精于计算的岁月中,完成了他们对于一个院落,一座屋宇的渴望的。纵然胡基笨重,但有一块胡基的地方,就能省下好几块砖来。每一块省下来的砖头钱,就这样,都以另一种看不见的方式,成为家家户户的财富来源。

小学那会,在村庄东边与北边,各有一个砖瓦窑。我曾跑去村东的砖瓦窑,亲眼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同姓大哥,在他父亲的指导下,穿上没过膝盖的雨鞋,踩着那满目水渍的黄土,不断往复地跳跃着。来来回回,不知疲倦似的。

完成一片瓦当的制作,得先从和泥开始。

和泥的黄土,得选用黄土中最为细腻的部分。一般来说,在土土坑里取土时,一面土层中较为中间的部分,是最佳选择。取回来的黄土,先要用水浇灌,将它用水完全的浸润湿透。

黄土的黏性,正是在这样反复的踩踏中,变得愈发细腻和富有粘连性。俯下身子,顺手抓取上来一把,感觉它已经像面条般柔软时,没有筋丝时,就预示着它距离成为一片瓦当的距离,又更近了一步。

做瓦当的具体步骤,因为年代久远,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只是依稀记得,将它抓取起来后,放置贴于一个带有水渍的柱形模具外围,用黄泥将它包围起来。紧接着,再让它顺着时针游走的方向快速地转动起来。转动的过程中,左右手各拿一个木制的刮板,不时地刮动着它,目的是为了让它其中的水分,尽早地挤压出来。要是看到哪里会有不平或者坑洼的时候,便会适时地伸出木板,较重的刮上一两下,让它的最终形体,看上去更加趋于完美。

等到瓦片雏形完全固定下来以后,随着转速的放缓,水渍挥发得差不多的时候,再用被湿泥裹住看不清颜色的线绳,将其从中间切分开来,分为三片。这样的瓦片,得搬出去,放在太阳底下稍微晾晒几天后,最后跟着烧制瓦片与砖块的时间安排,将它们装进瓦窑里去,一层一层码放整齐,进行烧制。

它在太阳底下晾晒的过程中,窑厂上一刻也不能离人。夏日雨多,秋季也不少,任何一场不期而遇的大小雨,都有可能会让它在尚未拥有足够硬度的身躯,便在雨水的侵袭和浸泡里,重新回归到黄土最初始得样子。

每一片瓦当,都是村庄时光的见证者。它们,记载了村庄的家家户户,是如何从黄土飞扬的天地里,逐渐过渡到青砖红瓦的房屋里的。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父亲带着我和母亲搬到现在的家所在的院子时,房顶上面的那些瓦当的颜色,已经由浅蓝走向深褐色,并且衍生出密密麻麻,颜色不尽相同的瓦松来。它们密集而整齐地排列在这些年代久远的瓦当上,经历过多少风雨交加,雨雪飘洒的光阴,已经无从分辨,或者探寻出具体的答案。

少时的我,每次都会悄悄从梯子上攀爬上去,想要够到屋檐跟前的那几溜瓦当的瓦松,将它们攫取一点下来,尝一尝它究竟是什么样的味道。至于它曾经经历过什么,我倒真的没有去倾听。更遑论站立于梯子的高处,默默地等待着与它对视了。

时间久远之后,这些黄土烧制的瓦当,似乎也已经不那么牢靠了。每逢大风大雨的侵袭过后,总会有那么几个瓦片,或是从檐前探出身来,似乎正摇摇欲坠,或是已经掉落下来,落在院子的某个地方,变成一堆瓦砾。

到后来,机制的大块瓦片,完全地取代了手工制作的蓝色瓦片。再后来,那些看上去光滑无比的机制瓦片,竟然也长出许多颜色漂亮的瓦松来。由此看来,瓦松在自然界的存在,始终是基于大火烧制过的黄色泥土的,至于它是手工所作,抑或是机器制成,倒真显得无关紧要了。

在时光的背面,所有美好的事物,都逃不开岁月的沧桑。这些机制的瓦片,也是一样。瓦松,是瓦片苍老的某种标志,或者预言。

与瓦片同时存在于村庄的,还有蓝色的砖块。

我一直在诧异一件事情,为什么经过大火烧制的手工砖瓦,最后衍生出来的色彩,都是淡蓝的色彩。难道,在火与泥的那一程痴缠中,只有蓝色才是生命最后的火焰?

潜伏在村庄无数个屋宇之上的砖块,起初的颜色都是蓝色的。只是在时光推进了许久之后,它才会慢慢地变身,向着青色走近。

砖与瓦,形体上虽有不同,但在成为牢固坚实的屋宇构件时,它们还是齐刷刷地亮出了自己的本领。各自固守一处,为村人建造出来的每座屋宇提供遮风挡雨,立下了汗马之功。

只是相比于瓦当的轻轻身姿,它显得有些笨重了。父亲请人在院子深处建造上房那年,我曾亲身体验过它的厚重与笨拙,是如何让我过于稚嫩的手掌上,接二连三地磨出血泡和茧子来的。

父亲在门前的拖拉机上往下卸砖块时,我站立在不远处,观望了许久。看着他熟练地运用手中的铁夹,一下子就能够夹起来五个砖块时,我禁不住有要尝试的冲动。

心念至此,便直接走过去跟父亲说,我要尝试。

让人羞愧难当的是,那时的自己,虽然看上去已有一米四左右的个子,却终归是长时间坐在学校,甚少参与一些重体力的活计的。既没有足够的臂力,更不知如何巧妙地掌握铁夹,继而巧妙地借力,将那五块紧挨在一起的砖块,轻而易举地拎起来,摆放在另一处地方。

混凝土进入村庄的建造史册之前,村庄里所有房屋构造,都必须依赖砖块的堆砌。只有拥有足够多的砖块,才能让房屋的高大身躯,从乡间的黄土地上,拔地而起。盖房过程中,每个主家的脸色都露出欣喜的表情,可还是在高兴的同时,扮演另一个不断搬砖的角色。生活给予了村庄人太多的磨练,相对捉襟见肘的建造预算,并不容许他们在这样的活计上,来雇请几个人过来分担这份劳动。

节省下来的人工开支,就是成本。有了这部分节省出来的成本,可以让房屋的构造上,再多增加一些坚实的配置。毕竟在当时来说,所有人对于房屋的苛求,还停留在经久耐用的首要考虑因素中。

等到多年后的今天,人们再讨论起房子的建造时,已经更多地从舒适感和软配置的方面去考虑了。哪怕是多花一些钱财,最重要的是怎样营造更为温馨的感觉。耳目一新,才适合现代人的审美需求的。

在紧随而来的变迁中,蓝盈盈的青砖,先是被机器制成的红砖所取代,继而在混凝土大行其道的今天,现浇的水泥构造,衍生出无需承担什么重量的更大块的轻质水泥砖。当年盖一所房子所需要的活计,现在大部分已经被各类机器所替代。主人家要做的,只是在施工过程中,随时注意相关机器的安全操作,就足够了。

村人早年所造的屋宇,在进行翻修重建时,尚可以人工拆除的方式,将那些青砖蓝瓦,完整地保存下来,留待以后让它们重新发挥自己的作用。那么,现如今遍地可见的混凝土建筑,它们在多年之后的村庄迁建或者重新改造时,大抵也只有挖掘机能够胜任了。

很多年后,再回村庄后,我站立于村中的某处回望。眼前浮现出来的每一帧画面里,有低矮的土墙、斑驳的青砖、破碎的瓦当、以及粗重的胡基。它们无一例外的生命本质,都是来源于脚下厚重的黄色土壤。

是脚下的黄土,给予了它们蓬勃的生命,成就了它们的辉煌与传承。它们无论曾经以怎样的形式呈现过各自的华丽样子,如今都已经快要销声匿迹了。或许再过一些年,它们会真得彻底的,从我们的生命印象中,完全地抹除出去。

黄土依然是这片大地的色彩,并且无处不在。但在村庄的建筑史上,它正在走向消亡。一切与黄土有关的建筑印记,到最后,怕是只能够以文字的方式呈现出来了。

我看了看,纸上全是褶皱满面的痕迹,它们从黄土中来,却正在走向不断淡化的记忆深处,变成一个个曾经拥有过荣耀特质的名词。

金木相生

金本刚,带着肃杀;木为生,满怀希望。

---题记

从五行论说的视角来看,同属五行之一的金与木这两种元素,其本身是存在互为制衡的相克论理;可从村庄人的视角来看,它们之间不仅不存在任何纠葛,还存在一定程度的互补属性。

村庄里,无论是一个铁锨、一把䦆头,还是一把镰刀、一只铁叉,若然这些金属性质的农具,缺少了木柄的加持后,那是得多么落寞和孤寂呢?暂不提缺少木柄的铁器,是否能够发挥出铸造者的初心,就凭缺少了那个作为杠杆来协助其撬动地面物质的木棍后,每个身形短小的农具,便纵有万千气势,想来也是难以施展出该有的效用,从而会被村庄人鄙视、或者遗弃后,重新去找寻能够相助他们一臂之力的其他农具的。

此番情境下,金与之木而言,是杠杆撬动更为庞大沉重物质的基石,而木与之金而言,是无数次发挥力量的一个支点。这二者,在村庄的每个角落,最终都是以极其亲密的状态出现,俨然一副相爱相生的“模范夫妻”。

我整个儿时的记忆里,唤醒村庄早晨的,并不是街巷之间感知到天地苍穹散发出朝霞气息的鸡鸣犬吠,是其趁着清晨的曙光尚未降临大地之前,那些趁着未尽的月色,摸黑起床的村庄人。他们用扁担挂上两只大铁桶,走在去往井口与水塔的路上。

水塔在村外,出水速度极快,方圆三五里之内的各个村庄,都有人前去此处挑水。虽然通行距离上会稍远一些,但取水的过程耗时甚短,基本上无需等候;而村中水井看似近了不少,但得排队站立于井口处,通过吸烟或者胡侃来化解漫长等待中的无聊时光。

相比之下,去村外的水塔取水,实则更为划算。

衡量一根扁担优劣性的指标或许有许多,但最为紧要的一条,是它的承重力。有人从街市买回来一根扁担,看上去精巧细腻,光滑如玉。孰料尚未用上几次,便在某次的挑重担过程中,一分为二,断为两截,差点哄得人仰马翻。故而,村庄人在选购一根新扁担时,大都会找他们认为的懂行之人,一同前去街市的家具聚集地,从那散落街边的各个手艺人的摊点前,挑选出一根自己认为颇为得心应手的回来。

选好扁担的木制构件后,就得到街市的铁匠摊位上,看着那精于铁器的手艺人,将土法制成的铁质勾答,嵌入到扁担两端处。具体的操作方法是,用手拉钻在上面打开小孔之后,再用斧子或钉锤楔入其中之后,最后在扁担两端的顶部,用斧子将多出来的那部分勾答的部件,向两边锤击至完全平整。

这是关中大地上通用的扁担样式。这种扁担两端的勾答,既可以挂上铁桶挑水,又可以挂上藤条制成的笼子挑煤,或者装运别的东西。乍眼一看,与南方诸多地方所用的竹制扁担相比,似乎有些略显笨拙。其实不然,从实用性和负重量来看,应该要略胜一筹。

至于曾有人因为扁担断裂差点受伤的原因,并不是扁担自身的质量存在什么问题,大概率是由于做扁担所用之木材,放置时间过久,导致虫蚁啃噬其内。从外表上虽依旧光滑且有韧性,是一块做扁担的好材料,但其实外强中干,早已“难堪大任”了。

我童年时代的记忆深处,扁担是村庄人不可或缺的必备物品。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必然会挂着一根长长的扁担。不同的是,可能会因为主人家的身形高大魁梧或者短小精悍,长短上有别而已。

看着父亲挑着铁桶出了院门,将那悠扬而极具韵味的“咯吱”声洒落在村庄的道路上时,我竟然有种莫名的期盼。那无声息的期盼中,翻来覆去都是想要快点长高的心扉之音。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像父亲那般,挑起扁担,行走在每一个取水的晨光里。

略显遗憾的是,我的身高在十七八岁以前,一直是处于中等水平。家里屋檐下的扁担,我曾尝试过好多次,都因为身高不足而作罢。唯一有那么一两次用扁担尝试挑水,还是要将两端的勾答,在扁担上左右岔开,绕上一圈才勉强可以。要不然,走在路上忽高忽低,前后磕碰的,估计等回到家里,本就装的大半桶水,会泼洒的到距离桶底,没有多远了。

大概无人预料到的是,时代的发展竟然会如此迅捷而飞快。当年所有村庄人心心念念,家家必备的标准配置—扁担,会在眨眼睛没了用途。随着时光的推进,水塔搁置荒废,井口填埋,自来水管在村庄的大地之下,织造出一张浓密而井然有序的密集管网。水管入户,扁担失去该有的效用,而村庄人终于无需再趁着晨曦与月色起身了,享受慵懒的早晨时光,成为生活给予他们的馈赠。

那些扁担,早已经落满灰尘,藏身于各家院落里某个最为隐秘或者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或者,已经无人记起,自家还有根扁担的存在了吧?

铁锨和䦆头,是村庄人耕作于田间的最佳帮手。

从最早时田间常见的种麦子、种土豆、种黄豆、种玉米的各种场景,到现在的苹果园地,依然还能看到这些农具的身影。它们始终坚守在故乡的原野上,似乎缺少足够的理由,完全离开。

科技进步之后,太多的农业生产,早已经被机械化所替代。譬如麦子、玉米的耕种与收割,都可以通过各式机器来完成。无需再有更多地挖、刨,更无需紧握住铁锨与䦆头,反复地挥动,以期以最为省力的方式,完成新一季的刀耕火种。

我的记忆里,仍然有太多农耕时节的画面。那时,每逢周末,无论作业量多少,都必须要抽出一定的时间来,跟随父母,到田间地头,参与到农田的耕作生产中去的。要是碰上暑假,除了要去自家的田地里帮忙,还得参与村镇组织的兴修水利。

村庄人在当时的年月里,除开田地里的些微收入外,别无他法。虽然田地数量有限,产出更是无法超越一些约定俗成的根本前提,但大家还是渴望能够在精耕细作的努力下,迎来比别人更为充盈的收获。在这种渴望的驱使下,所有人都寄望于精耕之后,可以得到足够满意的农作物收入,作为回报。

虽然那时的机械化还没铺设开来,但无论用铁铧犁地,还是用木质或者铁质的半人工方式摆种,真正使用到铁锨和䦆头的地方,其实微乎其微。倒是在犁过的田地里,依靠纯人力去耕种土豆或者其他豆类时,才会让铁锨和䦆头的使用率,提高起来。

村镇安排组织兴修水利的事儿,在九十年代来说,还是村庄人的生活日常。记不清是春夏秋的具体哪个季节了,能够回想起来的是,我曾在漫长的暑假里,跟着父亲去到过兴修水利的现场,以身体力行的方式,亲身参与并体验过那种挥汗如雨的滋味儿的。

十里八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一群人,大家热火朝天地兴修水利现场集体劳动。挖土、拉土、倒土,将沟壑边缘的田地的硷地,修造出一个又一个煞是好看的梯田。等看到原本荒芜且杂乱的沟壑之地,被大家整修成一片平整的土地时,所有人的付出都是值得的。那些年月的人们,都冀望通过向自然索取更多的田地,创造出更多的价值,似乎是所有人横亘于心底的集体认知。

这些沟壑边的硷地、崖边,土层生硬,挖掘时自然格外费力。我之所以响应父亲的提议,是想着自己已经算是个半大小子了,也是时候为父亲分担一些活计了。父亲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他那时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时,我像你这么大时,已经能够怎么、怎么了,你应该多锻炼锻炼。

我一时语塞,但并没有反驳什么。我知道,他所说的他像我这么大时,所有的“成就”,都是特殊年代里,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如果生活条件不要说算得上优越,哪怕是勉强凑合着过得去,他又哪里会在那么小的年岁里,就去挑起家庭的重担呢?

每个如父亲年纪的人,他们的童年记忆里,都有着不愿为外人道,甚至于不愿意提及的伤痛。那是时代赋予他们的集体记忆。

水利的整修现场,是有人专门做土方丈量的。每天各家按时间到后,依照分到的相应地段,将自家的土方数量完成后,才能收工。暑假里的天气,干燥且炎热。不多时,我看着无数个如同父亲般辛勤的村庄人,他们的脸颊之上,早已经汗如雨下。有人脱去了外面的衬衣,只穿着背心在那里继续挥汗如雨;有人顾不上除去衣服,但见汗滴已经湿透了衣背,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

我那时气力甚小,父亲不让我使用䦆头。基本上是他负责挖土,我负责装车。他用䦆头向着那生硬的老土中间挥动,我用铁锨将它们铲动起来,那些大小不一的土块,依次装到架子车厢里。等到架子车厢装满后,俩人就相互配合,将这车土拉出去,倒在距离不远的硬地边缘。

铲土久了,就有些困乏,总想着是不是挖土更容易些。我将自己的想法跟父亲说起,父亲摇了摇头,坚决不同意。䦆头的木柄虽然比铁锨要短一些,但是要挥动着挖着厚重的老土层的话,势必要更用力些。他生怕我没办法掌控䦆头的方向和力道,要是不小心伤到边上其他村人的话,岂不是得不偿失。

直到后来,母亲要在家里的后院深处平整一片小菜园,让我用䦆头在紧靠的老土层上取土时,我才感觉掌控䦆头的不易。有好几次,我明显地感觉到老土层在向我稚嫩臂膀,发起反击之力,握住的䦆头木柄,差点滑落出去。我虽然能够勉强掌握住䦆头的木柄,但那厚重久远的老土层,还是让我的手腕和虎口,感到阵阵发麻。

我后来得出结论,相比于铁锨仅需柔和之力就可掌控而言,䦆头还是有它更加具有难以完全掌控的挑战性。

随着关于苹果树栽种可以致富的政策宣传,村庄里百分之八九十的地块,都已经栽种上了苹果树,至今已经有十多二十年之久。农田里的耕作方式,也由此发生了一些明显的改变。但从未发生过变化的䦆头和铁锨,依旧是村庄人果园里的最佳帮手之一,至今还出现在人们的生活当中。

说起铁叉,这是另一个集结了金与木双重性格的村庄早期的农业生产工具。

相较于扁担曾经的辉煌历史,以及䦆头、铁锨的长久使命,铁叉的出现,只是仅限于每年夏秋两季农忙时节而已。其余的大多数时间里,它是以静默的状态,伫立于每家院子里的棚屋之下,或者隐身于后院深处的某个角落。

碰上潮湿多雨的年份,村庄人将其拿出来,准备使用时,会看到上面有一层薄薄的铁锈,像是写满了岁月的斑驳气象。细细查看,原来是铁皮卷成的叉子装形体上面,那层过于稀薄的烤漆面,在雨水与湿气的不断侵蚀下,早已经产生了几近脱离的模样。

顾不上除去锈迹,它已在村庄人的急切需求中,披着这些斑驳的锈迹,匆匆上场,在场面上开始与豆荚、与麦秸秆的贴身搏斗。每一个豆荚,每一根麦秸秆的表面上,似乎都蕴含着某种不甘的心绪。正是这种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满是幽怨的样子,才让它们在铁叉的面前,极尽纠缠之能事,妄图唤起早已消亡的生命气息,重新以昂然的姿态,来完成与铁叉的不懈抗争。

但那注定是它们的一厢情愿,在生命早已消亡的直接感官里,任谁也无法重新点燃生命的希望。它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与豆粒、与麦粒,尽快地脱离开来。只有这样子,才能避免早已不成样子的身躯,免受更多次的铁叉的刺入。要知道,铁叉的每一次刺入,都必定是要有所收获的,决不会无功而返。否则,按照村庄人的惯例,这样的农具,要来何用?倒不如丢弃了去,哪怕是卖废铁,也比它没有用处,要好很多。

最起码,可以眼不见,心不烦。

一个铁叉的寿命,碍于其本身的构造部件,不够坚实,故而是极其容易损毁或者被淘汰的。淘汰完了之后,在原来的木柄上,重新安装上个金属做成的叉子,又可以继续使用,重新在收获的场面上,焕发出全新的生命来。

父亲不厌其烦地告知我,要注意在使用铁叉时的方法和角度。要不然,原本紧实干净的土质场面,会在翻动完豆荚或者麦秸秆之后,会变得坑坑洼洼,满是卷起的尘土。这样一来,损毁到铁叉的部件,倒是小事。最大的问题在于,被铁叉刺开的场面会土层松动,对后面的麦粒和豆粒的处理造成困扰。

起堆的粮食里面要是内含泥土量过大的话,处理起来肯定比较费事。这个暂且不论,单是铁叉刺破了光滑的场面这一条失误,就会让后续使用同一个场面处理农作物其他的村庄人,因此对我们有所抱怨。

七零八碎的秸秆和豆荚,在父亲手中的铁叉的翻动中,很快就汇集在一起,堆积于场面的某个角落。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想要尽快地完成对于这些秸秆、豆荚的处理,可是显然我太过于高估自己的力量了,从而让本该简单,且易于处理的事,变得复杂了许多。

父亲从我挥动铁叉的抖动中,察觉到我的秸秆中应该还有麦粒,豆荚中还有豆粒。他站在我的身边,又拿着自己的那个铁叉,将我翻动过的这些秸秆类东西,重复的抖动一遍,直到他确信这些东西里面,已经再也寻不出什么粮食的微粒之后,才肯作罢。

在以麦子种植为主要农作物基础的那些年月里,每家每户至少两个铁叉。虽然它们在一年中的使用率非常有限,但当进入农忙时节以后,看着它真正发挥出自身的作用时,村庄人又都感觉,确实有自备至少两个铁叉的重要性。面对这样的农忙时节,又怎么好意思开口,去找别人家借用呢?

铁叉的封存,是伴随着麦田消退、苹果园的遍布而开始的。时至今日,在村庄里已经完全见不到有谁还会在什么农作物的生产中,会用到这样的铁叉。曾经用来处理农作物的那几块场地,也已经成为别的邻居家的庄基地,盖起了崭新的屋宇。

多年后,当我对自己的孩子描述起当年的夏收情景时,他却一脸懵懂地问我,铁叉是啥样的?我咋没见过呢?我比划了半天,他还是没懂。看来,只有下次回到老家,翻找一下后院的棚屋,看看那柄铁叉是否还在。在的话,给他再细讲吧!

除开这些以外,还有春夏之交时,人们用来锄地的锄头,夏日里磨刀霍霍向着麦秸秆挥舞的镰刀,以及种完麦子或者其他作物后,在平整土地时要用的铁耙,基本在田野间都难见其踪影了。

当然,不能完全肯定地说,它们已经在村庄人的院落里,完全地消失不见了。我相信,多数人的棚屋或者后院的某个角落,依然可以寻觅到它们的踪影。只是,那些本该流露出锋利光芒的铁器,大概已经是锈迹斑斑。若真要找出来拿去田地里发挥其本身作用的话,估计得先想办法,使用某种切实有效的化学物品,来擦拭掉上面的锈迹后,才能让它们恢复钻进泥土中的本能。

五行论中,金与土的关系,是土生金。而金与木的关系,是两者相克而行。面对浩瀚无垠的大地,无数的村庄人,发挥出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制造出各种金属锻造的工具,在其坚实耐用的本性之上,搭配上木柄的温凉谦逊,让它们摈弃相克之道,得以相融共生。

村庄人握在手中的每个木柄,都会以其极为温和的气息,掩藏起金属的肃杀意象,从而衍生出无尽的生命和希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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