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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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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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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猫

坠猫

云姐姐 小蚂蚁

我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淡了下去。

就像一丛用清水画在地上的竹叶,最初和用墨画在纸上的别无二致,渐渐地,地上的那一丛很快在太阳下无影无踪。

我怀疑这和我最近一直不胜其扰的怪梦有关。梦里的我是个瞎子,头顶是无尽的虚空。接着,我听见一个声音从上面传来,像一朵黑云似的坠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再度惊醒了。

依然是深夜。我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放在桌上。推开窗,我深深吸了一口盛夏并不凉爽的空气,瞥见楼下那片高高的荒草在风里如张牙舞爪的鬼魅。

转身去拿桌上的水,我登时惊得汗毛倒竖,克制了许久才没有把手里的杯子扔掉。

刚才还冒着热气的水,此刻已冰冰凉凉。

上校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它用雪白且柔软的手拍了拍我,试图掸掉我浑身的不安,一副绅士模样。可惜它嘴角羊奶的痕迹过于显眼,出卖了它只是一只小猫咪的事实。

我俯身抱起上校,与它四目相对。碧绿对乌黑,炯炯对无神。它专注地、略带忧郁地打量着我,似乎已对全部的真相心知肚明,只是因为某些难言之隐而无法开口。

“你说我是不是病了?”

“那去看看医生?”

“他们才不会信我,只会以为我疯了。”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摆弄着上校富有弹性的耳朵。终于,它耐不住性子,喵呜着挣脱出去,重新钻回了自己的纸箱。

“好的好的,我也去睡觉,晚安。”

那杯水我不敢再动,只是关掉了灯,暗示自己快些睡着。但我躺下没多久,天色就逐渐亮起来了。霞光一点点从地平线漫开到遥远的天际,仿佛流动的鲜红血液,黑夜如浪潮般无声退去。远远地,在霞光最浓稠艳丽的地方,一枚红色的太阳跳了出来,像是退潮时遗落在沙滩上的蚌珠。

一阵灼热的刺痛感直逼我的双眼,几乎痛得我意识模糊。待我再次睁开眼,发现窗外依然黑黢黢一片。

刚才我仍是在梦里。

如是反复让人心浮气躁,我拉开床头柜抠了一颗安眠药丢进嘴里,不管不顾地拿起刚才那杯冰水,一饮而尽。

长夜终于是熬过去了。

“咚。”

我是被一声闷响吵醒的。听起来像是什么重物坠地的声音,恐怕又是楼上那一对不安分的夫妻在吵架。

他们天天早上九点准时开始“奏乐”。那个哭声堪比叫魂的女人总喜欢抱起游戏机、电脑、音响等一切男人稀罕的玩意儿从九楼丢下去,随着“咚”的一声,男人唢呐似的声音也随即奏了起来。被惊醒的我从床上跳起,也舞起拖把杆,捅向头顶单薄的天花板,在二胡与唢呐的夹缝中填满鼓点。

我们也算是琴瑟和鸣了。

我用眼神安抚着正弓起背哈气的上校,心里默默倒数着:5,4,3,2,1。通常二胡和唢呐会在九点十分准时停奏。

今天也是如此。余音尚存,我看到从天花板上震落的灰尘在灯光下四散飞舞,一只受惊的蜘蛛快速迈动细长的腿爬向墙角的阴影。

因为没有睡好,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看了眼时间,我连水都顾不上喝,扔下拖布,胡乱抹了把脸,给上校倒好猫粮后,摔上门狂奔向电梯。

我在本地一家小报社上班,公司不大,工资不高,但勉强能支撑我们一人一猫的开销,好在打卡并不很严,哪怕偶尔有一天不去上班,也没人追究你是真的外出采风了还是在家睡了一天觉。只是我向来脸皮薄,又拖延,狂奔踩点打卡便成了常态。

电梯门合上的一刻,我似乎看到一道模糊的灰色影子向楼梯的方向掠过。

九点一刻到了楼下。地上一片狼藉,电器的碎片四溅,坚实的水泥地被砸出一个个浅浅的白坑。显然,这都是那个妻子的“杰作”。

我小心翼翼地绕过去,生怕某个尖锐的东西会刮破我的丝袜。

忽然听到一声惨烈的猫叫,我一惊,感到有一团阴影覆盖上来。我本能地后退一步,抬头看见炸毛的上校被二胡扔了下来。我的脑子里乱乱的,一时间什么也顾不上,张开手臂想要去接住它。

然而我没有成功,那一团灰色急速地坠落,在落地之前,堪堪借力在地上翻滚了两圈,随后缩成一团。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它微微颤抖的尾巴尖。

一阵眩晕感击中了我,我抱着头蹲下,不敢去确认它是否还活着。

它居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不过看上去似乎对刚才被扔下来的事实还没反应过来。看到我之后,委屈巴巴地蹭了蹭我的腿。

我抱紧它,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让我几乎落泪,我把脸深深埋进它柔软的灰色皮毛里蹭了蹭,而它一脸抗议的轻轻挣扎。

我只好放下它,看着它小小的背影先是有点一瘸一拐,然后很快恢复正常,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楼道里。

我放下心来,庆幸之后只觉怒火中烧,懊恼了一秒自己忘了锁门的事实,就把怒气转移到了楼上那个朽木样的二胡身上。

她根本不配拥有那么好的一个男人。那男人的肩背极宽厚,眉眼高低错落,嘴唇丰润,平时与邻居们打招呼时,都是一副君子模样,声音像极了低音部的弦乐,只有在和二胡吵架时,才会陡然拔高,变成尖厉的铜管。

我在上班、上校、上楼干架之间犹豫了一秒,扭头追进了楼道。

“咪咪?”我试图用上校的语言呼唤它。

它并没有应声出现。我上上下下找遍了楼梯间,都没有上校的踪影。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回到八楼。哈,果然是忘了锁门。我这种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大概就不配养猫。

我赌气似的踢开门,正打算拾起拖把上楼去修理二胡,却被一个灰色的小毛球扑了个满怀。

是上校!

我把它抱起来,与自己视线平齐,板起脸训话:“臭猫咪,你可千万不能再去楼上那户人家了!那个叔叔给你好吃的也不行!要不是你命大,你现在就是一摊猫饼了!话说你这短腿猫,是怎么从一楼爬上来的?居然跑得比我还快!”

它的小短腿在空中乱蹬,显然对我的絮叨失去了耐心。我猜它那不太聪明的小脑瓜一定在想,今天的铲屎官为什么如此聒噪。

我又想起那双宽大的手掌抚摸它的时候,这只臭猫咪分明是极享受的,呼噜呼噜地躺在他脚下,毫无戒心地露出雪白的肚皮,然后那个男人孩子气地向我炫耀……想到这里,我又愤愤不平起来,继续数落它:“虽然你是他买来的,但你现在是我的,就不能再想着他!”

说着说着,我忽然十分委屈,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说猫还是说人了。

分神间手上一松懈,上校就趁机挣开了我。仿佛察觉到了我的低落,它并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又用昨晚那种专注而忧郁的眼神望着我。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我喃喃道,双手还是刚才抱着它的姿势。

它当然没有回答我。

时间已经是九点四十五了。迟到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忽然涌上心头的厌烦感让我难得做出了一个任性的决定:去他的上班,我今天就是要休息。

休息。我似乎一直都在休息,却从未得到休息。噩梦追捕着我,意识在虚实之间忽明忽暗。只有当触摸到上校柔软的肚皮,以及听到楼上的呕哑嘲哳时,我才能感到一丝真实。

我给我那个长相和习性都很像斗牛犬的领导发了条微信,告诉她我今天病了,床都下不来,要请假一天。

出乎意料地,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空降二十条连环语音过来,暗讽我能力不行身体羸弱还没男人爱。

哼,她懂什么?我什么都不缺。是不是,上校?

上校的瞳孔在阳光下极速收窄。它下巴贴地,弓起后背,一跃跳上了我的书架,撞下来一堆书和笔记本。

地上很快一片狼藉。但罪魁祸首并不像往日,在闯祸后就逃之夭夭,反而唯恐天下不乱地蹲在一本书上,用它幽深的眼睛静静地盯着我。

它反常的举动使刚准备开口呵斥得我哑了火,彼此对视了几秒后,我认命地弯下腰捡拾书本,再一一放回书架上。最后,我走近它,耐着性子拽出被它压在身下的那本书,细看才发现,那不是书,而是一本日记。

写日记于我而言只是一种宣泄。在现实中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通常可以在日记中一吐为快。

“过来。”上校顺从地跳上了床,把头搁在我的腿上,像一个催促父母讲故事的孩子,尽管它已经听过千百遍了。

“好好好,我们一起读读看吧。”

2020年6月1日

今天收到了他送的六一节礼物。居然是一只刚断奶的猫。我喜欢猫,但我更喜欢他抱着猫时的眼神,像极了俯身亲吻我耳畔时的神情。

他给猫取名“上校”,因为他说他“喜欢《百年孤独》里的奥雷里亚诺上校”。他其实并没有读过《百年孤独》。情人节时,我送了这本书给他,但他从来没有翻开过。

“因为那个母瘟神从来不许我安静读会儿书。”他是这样辩白的。

我知道,他特别享受念出“百年孤独”这四个字时的感觉。我爱惨了他那种虚张声势、略带讨好的附庸风雅。他的自卑让我在比自己年长十五岁的他身上,找到了微妙的优越感。

2020年6月5日

今天在电梯里遇到了他。他问我住得是否舒服,我莫名地被戳中了痛处,告诉他自己拿到工资就会付房租。

他嗤笑了一声,摸了摸我的头,神情和手法都和他摸上校时别无二致。

我活似一只炸毛的猫。他笑得更放肆了。

真晦气,不写了。

我发着呆,直到上校短促而尖利地“喵”了一声,我才惊觉自己的手已经在它的脖颈停留了太久,并且过分用力。它没有亮出锋利的指甲,只是用有力的后腿蹬开我,跳下床头也不回地跑开,很有分寸地向我表达了它的不满。

它就是这样一只猫,擅长自娱自乐,也很少主动亲近我,只有我低落的时候它才懒洋洋地过来蹭蹭表示安慰,或者蹲在我身边,用一种满含悲悯和宽容的眼神看着我。待我情绪稳定,它又带着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走开。

看看窗外,已是晚上了。今天似乎过得特别快,我通常以饥饿感来判断时间的流逝,然而整整一天,我居然感受不到一丝饥饿。我下意识看向客厅里上校的食碗,里面的猫粮依然是满满当当。

奇怪,它平时一天可是要吃三四顿的。

“你不饿吗?是不是生病了?”我找到正趴在飘窗上睡觉的上校,摸了摸它的头。

它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又闭上继续睡觉了。

讨了个没趣儿,我重新回到床上躺下,盯着墙角一个灰扑扑的纸团看了一会儿,决定早早睡觉。

“咚。”

我认命地睁开双眼。床头的闹钟正好指向9点。

墙角的拖把杆子尴尬地用头抵着墙,怕再次被举起来冲锋陷阵。

我想起昨日在日记中看到的那些酸苦辣咸揉成的委屈,不由得在唢呐与二胡的角斗中尝到了一丝甜蜜。

任你们打架斗殴作威作福,我的小猫要吃早饭了。

一夜过去了,上校依然没有动自己碗里的猫粮。我不由得焦虑,担心它昨日摔出了问题。我从橱柜深处掏出一盒罐头,又将冰箱里煮好的鸡胸肉撕成丝,但它面对这许久未见的美食依旧无动于衷。它趴在那本日记上,微眯双眼,两手揣在胸前,慵懒又略显克制。

我叹了口气,又给它泡了些羊奶,腥气与香气混杂的奶味儿在水汽里弥漫。搁在以前,它早在我刚拿出羊奶罐儿时就迫不及待地把毛茸茸的大脑袋凑过来了,可今天我把奶碗放在它面前,还往前推了推,它却只是微微耸了耸鼻子,仿佛很沮丧似的又趴下了。

我担心极了,但是昨天已经请过一天假了,想起领导到现在还没有回我的消息,一定是非常不快,今天指不定会被她明里暗里数落多久。我只好决定,要是今晚它还是不吃不喝,就带它去医院检查。

我正想着,又是“咚”的一声巨响,天花板上的灰尘震下来一些,连带着一些脆弱的墙皮,我看着凹凸不平的天花板,把它想像成楼上那个女人的脸,那些掉落的墙皮就像她厚厚的粉底。我为自己这个精妙的比喻笑出了声,正笑着,瞥见一只细脚伶仃的蜘蛛飞快地隐没在墙角的阴影里。

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对劲。我这样想着,鬼使神差地看了眼时间,急忙揣好钥匙和手机,摔上门狂奔向电梯。

到楼下的时候,是九点十五分。

昨天的狼藉还在那里,似乎还多了几样东西。

我正想绕过满地的电器和玻璃碎渣,头顶上方却再次传来了让人头皮发麻的惨叫。我分不清那是女人还是动物的声音,抑或是两者都有。

我僵硬地抬头,看到一团灰色的物体在空中翻转、蜷缩又舒展。我下意识地伸出双臂去接,但那团灰色还是砸落在了我的脚边,如同恐怖片里的一个慢镜头。

是上校。我跌坐在地,愣神了一瞬,爬过去抱起我的猫。上校颤抖如筛糠,瞳孔涣散,在我怀中低声呜咽。这场景犹如复刻,我分不清这是否又是一场过分真实的噩梦。我清晰地记得,今天自己是锁了门的,甚至还认真检查了几番。

难道楼上的女疯子能够自由地出入我的家?

难道她非要这只猫死在我面前才解恨?

难道她想杀死的不仅是猫,还包括我?

我被浓重的恐惧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只凭本能在包里疯狂且盲目地翻找了半天,才颤抖着掏出手机。平生第一次,我按下了“110”这三个数字。

“嘟、嘟、嘟……”电话里的一声声忙音仿佛直坠入一个深水潭,充满了诡异的空洞感。我不安地等待着,觉得神经下一秒就要绷断。

电话里的忙音突兀地消失了,那一头静如死水。紧接着,电话里一阵“刺啦”的轻微电流声过后,一声悠长又森然的猫叫划过我的耳膜:“喵——”

恐惧如跗骨之蛆爬上我的背,我的五脏六腑登时皱缩起来,仿佛被尖利的兽爪攫住。我僵硬地缓缓转过头去,看到上校蹲在原地,像打哈欠一样,双眼凸出,嘴巴慢慢向两边咧去,然后,又一声长长的猫叫响起,和着电话里再度响起的猫叫,万分诡异。

我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离奇的画面,大叫一声,扔掉手机向小区门口跑去。哪怕高跟鞋在匆忙中跑掉了,我也顾不得停下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出去,只要跑出去就能摆脱这一切。

绕过前面的1号楼就能看到大门。“就快到了,就快到了……”我给自己打气。小区门口就有警务站,我只要再坚持50米就好。

我是个非常讨厌运动的人,上次像这样拼了命地跑步还是上大学的时候。大四的最后一次体能测试险些要了我的命。现在的感觉和那时一样,带刺的空气撕扯着我的肺,嘴里开始弥漫起铁锈的味道。

终于,我绕过了1号楼,但那扇往日里人来车往的铁门并没有出现。呈现在我面前的,是无数个数字1。是无数个数字1困在无数个圆圈里。是无数个圆圈印在无数块铁牌上。是无数块铁牌挂在无数栋楼的外墙上。

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那个犹如屠羊的惨叫声是我自己发出的。

也是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今天的街道有些过分空荡。无人的街道似乎比往日开阔数倍,蜿蜒如肿胀的青色血管,而血液显然尽数流向错落的楼房,将楼体漆成血液氧化后的砖红色,我竟一时难辨,那铁锈的味道是来自我的嘴里还是来自空气。

一块块圆形铁牌,一只只矗立的圆眼睛,皆对我投以森森的注目。我抬头,见今天的太阳也发着惨淡的光,像一只布满白翳的眼睛,漠然地审视着我。

它们都在注视着我,我仿佛身处萨特的地狱。

我不管不顾继续拼命向前跑着,可圆形铁牌有增无减,无数简单粗暴的数字1冷冷竖目,仿佛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我永远也跑不出这里,永远也看不到那扇黑色的、象征这场噩梦醒来的大门。我瘫坐在地上,终于绝望地认清了这个现实。

这是天降的惩罚吗?那为什么不惩罚那个女人?凭什么所有的委屈都要我一人来承担?为什么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对着我心爱的男人颐指气使,而我却始终灰头土脸地躲着,永远见不得光?又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接受审判?

悲愤和怨恨交织着试图冲破我的胸腔,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回去,哪怕鱼死网破。

站起身时太过迅速,我一阵眩晕,扶住墙才勉强站好。低下头才看到自己的高跟鞋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一只,几片玻璃碎片扎在我的脚上,一定是从那摊狼藉中跑过时扎到的。

我蹲下来,看到有几道伤口深到见骨。一片片慢慢地拔出来,我居然没有感到一丝疼痛。

我举起一块碎玻璃,对着惨白的太阳细细端详。玻璃上有褐色的微尘,有干了的水痕——这应该是他们家的鱼缸吧,我记得他说过,他的鱼缸里养了几条小丑鱼。

我出神地想着,仍然盯着这块玻璃。

它上面没有一丝血迹。

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转身、站定,眼前的景象飞速拉近——我重新回到了上校坠落的地方,回到了一切的原点。上校站在一块电脑主机的外壳上,对于我的归来毫不意外。它优雅且无声,融进了楼道的黑暗中。

我懂得它的意思,踉跄着跟了上去。我的体内有一颗子弹,让我痛痒酸麻,欲罢不能。我带着恐惧、兴奋与焦灼,摸索、寻觅、刺探。这一刻,我似乎在皮肉的深处摸到了它的边缘。我的猫爪牙尖利,一定能剖开我的要害,告诉我这颗子弹的来龙去脉。

电梯门大开着,数字9已为我安好。

1,2,3,4,5,6,7,8,9。

我跟在上校身后,手中紧握着那块碎玻璃。我仿佛也变成了某种猫科动物,安静地向那对男女的巢穴匍匐前进。

漆成暗红色的防盗门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上校忽然转身,温顺地舔了舔我受伤的右脚。

它的舌头冰凉、粗糙又干燥,如布满锈迹的刀。

我低下头,它也抬头望我,眼神不复之前洞察一切的漠然,而是充满了前路未卜的急躁和担忧。

“别担心。”我轻声说,嗓子因为太久的沉默而喑哑,“不论将要面对什么,我都能接受。”

它不置可否地摇摇尾巴。

我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踹向了那扇看上去很结实的门。

破门声响彻走廊。我呆立了几秒,在心里盘算着如果邻居闻声出门,我该如何应对。但过了很久,走廊里还是静悄悄的,就连本该出来破口大骂的那个女人,也安静得像死了一样。

我推开门,慢慢走了进去。

水蓝色的屏风裂成两半,伏在地上,像两片蓝闪蝶的翅膀。我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我曾怀着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思,以交房租为由礼貌地敲开门,在他故作镇定的眼神里,称赞女主人不俗的品味。我的称赞是真诚的,因为她选男人的品位很不错。

我抬起头。屋子里空气混浊,昏暗到黑白不分。大部分的家具都被搬走了(也有一部分是被砸碎了),乳白色的大理石地板蛰伏在厚厚的灰尘下面。

我愣愣地看着,蓄势待发的怒气在这间空旷的屋子里游走了半天,又悻悻地钻了回去。屋子的委屈显而易见——它那两位聒噪的主人显然早已搬走,只留下那扇被我恭维过的屏风,在不可逆的腐朽中消解着自己的美丽。

满屋子堆积的破烂和呛人的灰尘都在明晃晃地向我宣告:这间房子是它们积年累月攻下的堡垒。

手无寸铁的我呆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我像一个被装在套子里的人,在黑暗中和假想的敌人缠斗许久,摘下套子却发现面前空空如也。

这几日难道都是梦吗?那早上的争吵和楼下的满地狼藉又是来自哪里?上校又是被谁扔出了窗子?

窗子。我的目光转向客厅那扇大大的窗。兴许是锁扣坏掉了,有一扇没有关好,开了一条缝,窗玻璃和窗框上都积满了灰尘,惨白的阳光把铺在窗子上的细小灰尘颗粒照得发亮。

“喵——”上校轻轻叫了一声,轻盈地跳上了并不很高的窗台。

我的心一揪,急忙大步走过去想要将它抱下来,胳膊却不小心碰开了那扇虚掩的窗。

我探出身子想要把它关好,下一秒却被楼下的两团黑点钉在了原地。

一个穿着黑色职业装的女人侧躺在地上,身边是已然干涸,颜色和她的衣服融为一体的血迹。一只灰色的猫蜷在她的一只胳膊旁边,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为了去上班特地换的衣服,又看了看身边那只灰色渐层的猫。

它了然地看着我,轻轻舔了舔我的手,然后像楼下那只猫一样,蜷着身子贴紧了我的胳膊。

它的舌头粗糙又冰冷,它的皮毛干涩而没有光泽。

我的后脑勺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

7月1日

今天出门时没注意,让上校跑了出去。等我找到它时,这个蠢物正蹲在他家门前,抬头眯眼,极尽撒娇地蹭着他的大手。

一人一猫同时注意到了我。猫叫了,人笑了。我上前抱起上校,踮起脚,贴在他耳边“喵”了一声,并故作无辜地用鼻吸搔他的耳垂。

他的耳朵瞬间滚烫,嘴里开始嘟囔一些惊慌又暧昧的秽语。

我唯恐天下不乱,正想继续欺负这个背德的男人,却听见“吱呀——”一声。

门开了。猫又叫了,人不笑了。

是他的妻子。她头上包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干发帽,显得发际线奇高,像一位罹患绝症的病人;蜡黄的脸上有两条泛着青色的、奇粗无比的眉毛,显然是一次贪便宜的恶果;她肿胀的眼袋像两枚蚕蛹,鼓鼓囊囊,现在里面正迅速积蓄着泪水。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那紫黑色的嘴唇,干瘪得像两片梅菜,可惜下面没有扣肉。

她的丑陋让我在惊慌之余感到了一丝愉悦。

我抱着猫拔腿就跑。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人还能发出唢呐和二胡般的声音。

7月3日

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我和上校同时奔向门口——果然是他来兴师问罪了。

他自顾自地迈着拖沓的脚步走向沙发,将自己重重地摔在上面,粗暴地用脚拨开正在蹭他腿的上校。

我不动声色地将上校抱起来,关进我的房间,然后坐到他的身边,把玩着他右手中指上的那颗痣。据说一个男人中指有痣,代表他敢于冒险。

他不开口,我便也乖巧地沉默着。我知道,他一向不喜欢聒噪的女人。

“你是故意的吗?”他终于开口问我,语气生硬。但他抬头的时候,眼里那点乞求没能逃过我的眼睛,仿佛我说了“不是”他就愿意相信似的。

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怜,他得日复一日地容忍一个庸俗无比的女人,每次与我的约会,于他而言大致等同于一场逃难。此时,一个不高明的谎言也不失为一种恩赐。

“当然不是,我以为她不在。”我换上一副温柔又恳切的神情,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眉头解开了——果然是个好哄的男人。

7月10日

他已经一周没来找我了。

下班回家的时候,我远远看到房门右下角靠近地面的地方贴着一张纸条。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他时常在上面写些让人面红耳热地混账话,位置隐蔽,却又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

我敢说自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的样子一定蠢透了。纸条上的字像是用刀刻的:“三天内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就弄死那只畜生,贱人!”

我撕下纸条,在手心里攥成一团,开门进屋。

啊,又忘了锁门。

上校凑了过来,亲昵地蹭我的腿。最近一直加班,没有时间陪它玩。我俯身摸了摸它的头,顺手把掌心里的纸团扔了出去。这傻猫,竟然也真的追了上去,玩得不亦乐乎。

做猫真好,一个纸团就让它忘了我这几天的冷淡。

7月11日

今天终于见到了他。

门铃响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把上校关进了卧室,做好了和二胡扯头花的准备。意外的是,门口站着的是他。

哟,还敢来呀?我的语气一定很气人,他的脸瞬间皱了起来。

他四下张望了两眼,侧身进了屋。瘫倒在我的沙发上,他挽起袖子给我看胳膊上的抓痕和牙印。这显然是二胡的杰作,我莫名有些幸灾乐祸。

他絮絮叨叨地讲起事情败露的经过:宠物店打来电话,追踪他买走的那只猫的健康状况。这售后显然是失败的,因为接电话的是二胡。

哈,怪不得针对我的猫,感情是把上校当成我和她男人的定情信物了。

他继续瓮声瓮气地抱怨,诉说着他把老婆支开来找我有多不容易,活像一只围着鸡蛋嘬食的苍蝇。我忽然有些厌烦。

他见我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终于识趣地闭嘴了。沉默了半晌,他把我搂进怀里:“你还是搬出去吧,这房子毕竟是她的,我给你重新找个地方住呗。”

我猛地站了起来,力量大到他被我掀翻在沙发上。

你是她的,房子是她的,猫的命她也要,那为什么不直接把我弄死?是的,我恶心,我龌龊,我下贱,但我的猫有什么错?我爱一个爱我的人有什么错?你放一百个心,我只要还能恶心到她,就一定会竭尽全力、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地恶心下去!谁都别想赶我走!

我抄起手机,贴到他面前,把手头仅有的4000块都转了过去。这钱是给她的!我买她两个月的房子和男人!我要住到她疯为止,就算你们全家死光我都不会搬走!

我瘫坐在地上,大概是有些缺氧。他落荒而逃,回头瞄了我一眼,眼神从蜜糖变成了砒霜。

我突然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二胡。

记忆如秋末的寒流,囫囵地吞没了我。

咚。一高一低地吼叫冲破了天花板。

九点十分,虚掩的房门涌进来一阵热风。

混乱间,桌上的热水还未来得及喝。

刺眼的,碎了满地的玻璃鱼缸。

碎玻璃上倒映出的,坠落的,我可爱的猫。

二胡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贱人。如果猫真的有九条命,那我一定是把上校的九条命都花光了。哈,臭猫咪,我这条不值钱的贱命,砸在你手里,也不算亏。

我再次回到了梦境的虚空中。但这一次,我清楚地知道头顶坠落的是什么。

坦然地仰起头,我向我的猫张开了双臂。

上校安安稳稳地落入了我的怀中。它毛茸茸的,暖烘烘的,沉甸甸的。

我再次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淡了下去。

我仿佛看到了一场背德的低俗电影,片尾曲却意外的好听。

这一次,让我们一起坠落吧,上校。

作者:云姐姐,原名贠彤,90后,陕西咸阳人,高级语文教研员,毕业于南京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现居北京。小蚂蚁,原名李静,陕西咸阳人,儿童文学编辑,毕业于西安外国语大学,现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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