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时光记得我
衣零
(一)
当我缓缓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一束耀眼的阳光穿过厚厚的水面洒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冰冷的身体仿佛一瞬间被熊熊火焰燃烧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而停留在记忆深处的这份温暖便成了永恒,成了我生命中唯一能够记住的美好和感动。
我不知道那一刻我眼睛里装满的是泪水还是湖水,我分辨不出它的味道,更分辨不出它的温度,只知道眼睛被一层温润的水帘包裹着,那一丝若隐若现的温度究竟来自于干涸的心底,还是来自于绝望的眼里,我始终不得而知。
我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了,仅仅凭借我差强人意的智力,很难区分出现实和梦幻的界限。何况,当整个身体被阳光点燃的时候,突然变得轻盈起来,只感觉到我的灵魂轻轻地朝着水面飘去,像一片透明的羽毛,那么柔软,那么灵动,一边旋转着,一边慢慢地浮出水面,朝着湛蓝的天空飘去。
就在浮出水面的那一瞬间,我的身体就变成了我的灵魂,它像长出了翅膀一样,在天空中自由自在的翱翔。我看到我的身体正在逐渐下沉,它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的眼角依然弥漫着惊恐的气息,但嘴角却荡漾着幸福的微笑。
那是我所熟悉的微笑,也是真正属于我的微笑。当我开心的时候就会露出那样的微笑,当我不开心的时候也会露出那样的微笑,当别人疏远我,欺负我,辱骂我的时候,依然会露出那样的微笑。然而,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每当我微笑的时候,总有人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看他那傻样,真不愧是一个傻子!”
傻子怎么了?傻子不好吗?我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除了我的妈妈,其他人一听便会忍不住捂着肚子笑的前俯后仰。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就像动物园里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可是,他们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可笑,只觉得我身上与生俱来的真实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
后来,我便不再轻易开口说话了,慢慢学会在心里自己琢磨。明明他们大笑的样子看上去既丑陋又滑稽,却在看到我微笑的时候,一次又一次无情地嘲讽我。
傻子怎么了?傻子不好吗?后来,我不再问别人这些问题了,包括我的妈妈,因为每次问她的时候,都会看到她的眼睛里装满了不可抑制的悲伤,那些悲伤就像泛滥的潮水,似乎要将我无情地淹没。许多时候,妈妈害怕我难过,总是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厨房哭泣,一边低头做饭,一边用衣袖擦掉满脸的泪水。
还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妈妈躲在房间里小声地哭泣,我很想推门进去,又害怕她看到我会更加难过,便偷偷地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她呜咽的哭声。她应该是把头蒙在被子里的,或者是用枕头捂住了自己的脸,所以她的哭声虽然清晰,但依然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朦胧感。
她一定害怕被我听到,所以才哭的那么克制,那么隐忍,那么小心翼翼,尽管更多的时候,妈妈总是温柔和蔼地对待我。她不喜欢笑,但她喜欢对我笑,周围的人都在背后叫她“木头”,大概就是因为她太过严肃和冷漠的缘故。
事实上,我的妈妈一点都不冷漠,她只是偶尔有一些严肃,比如当我被一群看上去比我小的孩子追赶着满大街乱跑的时候,或者当我早上刚刚换了干净的衣服被人故意推倒在泥坑里的时候,妈妈便像神话中的传奇英雄一样突然从天而降,她很严肃地大声斥责那些欺负我的孩子们,然后一声不吭地拉着我的手朝家里走去。
妈妈的沉默总是让我不寒而栗,每当她一句话都不说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是我又做错了事情惹她伤心了。虽然妈妈的样子看上去很平静,但通过她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我便知道她的心里一定装满了很多愤怒。那些愤怒刚开始像火星一样渺小,可是被风轻轻一吹,就变成了张牙舞爪的火苗,仿佛打了败仗的逃兵一样四处乱窜,将妈妈的整个身体都灼烧的伤痕累累。
回到家以后,妈妈将门重重关上,把我拉到沙发旁边让我坐下,极力克制着满腔怒火,勉强露出一幅平易近人的模样,语气十分坚定地说:“你记住了,如果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不管他是谁,你都要勇敢反抗。”
“可是他们比我小,你说过我要尊老爱幼。”我认真地答道。
“妈妈要求你做一个善良的人,但不希望你做一个懦弱的人。如果别人总是欺负你,你就要学着去还手。这不是做坏事,而是保护自己。懂了吗?”妈妈一边用干净的毛巾擦掉我脸上溅满的污泥,一边耐心地解释道。
我用力地点点头,信心满满地对妈妈说:“妈妈,我听你的,既做一个善良的人,也做一个勇敢的人。”
妈妈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发,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能从妈妈的笑容里感受到淡淡的忧愁,尽管她总是假装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但是只有我知道,妈妈的心里隐藏着太多的悲伤。那些悲伤就像生长在阴暗处的爬山虎一样,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直到将妈妈的整颗心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
记得我第一次问妈妈“我是傻子吗”的时候,一抹乌云从妈妈的脸上瞬间掠过,她原本明媚的笑脸突然变得阴暗下来,大声地说:“是谁告诉你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妈妈生气的样子,也是最后一次,从那以后,不管我再问她什么,她都会面带微笑地回答我的问题。
“是邻居李大爷的儿子告诉我的,他说他们一家人都说我是傻子,还有周围好多人,他们都是这样称呼我的。”我快被妈妈脸上越聚越多的乌云吓哭了,它们看上去像妖怪一样面目狰狞,便一边低头扯着衣角,一边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妈妈没有说话,短暂地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用双手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妈妈变成了他们口中的“木头”,因为她见到周围的邻居再也不会笑了,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用木头雕刻的木偶,只是来来回回机械地走动着,脸上除了静止的冷漠,再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了。
(二)
妈妈说我今年27岁了,也有人说我今年只有10岁。至于我自己,我也分不清我究竟多少岁。很多次我站在镜子面前仔细观察自己的模样,看到一些银白色的头发像杂草一样散乱在乌黑的头发中间;每当微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便像鱼尾一样摇摆起来;还有下巴上的胡须,又黑又密,要不是妈妈每天督促我刮胡子,它们应该早就像茂密的小森林一样神秘莫测了。
那些嘲笑我只有10岁的男孩子们,看上去青涩幼稚,个个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只要我站在他们中间,就会发现至少要比他们高出一头的距离。尽管如此,每当我从他们身边路过的时候,他们一点都不害怕我,有的朝我做鬼脸,有的朝我吐口水,有的捡起路边的小石块狠狠砸在我的身上,有的故意伸出一条腿试图将我绊倒。
如果我没有落入他们的圈套,绕道从路的另一边走过去时,他们便会非常生气。人群中那个个子最小、长的最清秀的小男孩将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塞进嘴里,然后他的嘴里便像注入了魔力一般,发出一阵又一阵嘹亮的口哨声。
只要声音一响起,他们便像被捅了蜂巢的马蜂一样,突然朝着我拼命地奔跑过来。如果此时我站在原地不动的话,他们会将我拖到一棵大树下面,有时候会七手八脚地撕烂我的衣服,有时候会逼着我挨个大声叫他们“爷爷”,还有的时候,他们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知羞耻地脱掉裤子,轮流朝着我的身体撒尿。
后来,我学会了逃跑。当我第一次成功地从他们身边逃走以后,便发现了一个让我感到十分得意的秘密,那就是他们的腿没有我的腿长,跑起来也没有我跑的快。于是,我便像迷失在荒野中的猎豹一样,为了继续生存下去,不得不强迫自己学会突围和战斗,而我突围和战斗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逃跑。
有一天中午,我正带着妈妈送给我的小狗在路边散步的时候,突然两个穿着中学校服的男孩挡住了我的去路,他们一前一后将我围起来,我想从旁边走开,他们便迅速地转过身继续挡在我的面前。
其中一个胖胖的男孩伸出手指着我不屑地说:“你想走?门儿都没有!”
“为什么不让我走?”我满心疑惑地看着他。
“没有为什么,我们不想让你走,你就别想走!”另一个看上去有些清瘦的男孩趾高气扬地说。
“你们不让我走,我就回家告我妈去!”我有些委屈地说。
他们听了我的话,突然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那个小胖子一边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可真逗,这么大了还要回家给她妈告状去。”
清瘦的男孩突然抬起脚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生气地说:“我让你告!我让你告!”
一直蹲在路边静静注视着我们的小狗看到我被打,便迅速地冲过来,像个威武的战士一样冲着两个不速之客大声狂吠起来。可是,它刚叫了几声,就被小胖子一脚踢开了。
小狗不甘示弱,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小胖子继续冲过来,不料小胖子伸出脚再一次狠狠地踢到它的肚子上。一瞬间,小狗惨叫着倒在地上,眼睛里装满了恐惧。
小胖子并没有放过它,而是快速走过去用脚重重地踩在它的肚子上,一边得意地哼着歌,一边狠狠地蹂躏着小狗。那只小狗是妈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们朝夕相处了四个月,它刚来到我身边的时候只有两个月大小,好多次,我把妈妈专门给我买的牛奶偷偷倒给它喝,每当它看到我拿着牛奶瓶子走过来的时候,尾巴都像钟摆一样欢快地摇摆起来。
小狗满含绝望地看着我,眼睛里浸满了泪水。它被踩的地方一定非常疼,所以才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锋芒,变得屈服和萎靡,它不再大声叫唤,反而从刚才雄赳赳气昂昂的声音变成了一种卑微的哀求和有气无力的呻吟。
“你放开它!”我再也忍不住了,冲着小胖子吼了起来。
“哎呀,他竟然还会发火!”清瘦的男孩冷笑了一声,不屑地说。
“放开它!”我再一次重复道。
“就不放,你能把我怎么样?”小胖子的脸上浮现出挑衅的神情。
那一刻,我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毫不犹豫地走过去,一把将小胖子从小狗身上推开。不料,我只是轻轻一推,他便像一块棉花一样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
我来不及思考,连忙抱起小狗朝家的方向跑去。回到家里,我将小狗放在沙发上,它浑身颤抖着,鲜红的血液从嘴角溢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将它重新抱起来放在我的腿上,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身体。它嘴里的鲜血染红了我白色的衬衫,在窗外耀眼的阳光下,我感到房子快速地旋转起来,然后便陷入了昏迷之中。
等我醒来时,妈妈已经回来了,她正坐在床边,用热毛巾帮我擦拭额头上渗满的汗水。
“小狗呢?”我从床上坐起来,急切地问道。
妈妈的眼睛里流淌过一丝悲伤,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它睡着了!”
后来,我问过妈妈很多次“小狗去哪里了”,妈妈总是温柔地说“它睡着了”。可是几个月过去了,小狗依然没有醒来。那段时间,我对睡觉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因为我害怕我睡着了也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傍晚的时候,小胖子的爸爸带着他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在我的记忆中,很少有左邻右舍光顾我家,他们的到来竟然让我感到一丝欣喜和兴奋。
可是,那个比小胖子还胖的中年男人并不友好,他刚一进门便冲着妈妈大声地说:“把你的傻儿子管好,你看看他把我儿子打成什么样子了!”
我追寻着他的声音望过去,看到小胖子的额头上贴着一块鸡蛋大小的白色纱布,他的样子很滑稽,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还笑!”小胖子的爸爸愤怒地说:“你说吧,准备怎么赔偿?”
“请注意你的言行!第一我儿子并不傻,第二我儿子从来不打人。”妈妈面无表情但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不傻?他要不是傻子天下就没有傻子了!如果你今天不赔偿我儿子医药费,我就去派出所告他去!”小胖子的爸爸威胁道。
“好!你去告吧,我等着!”妈妈说完一把将小胖子的爸爸推到门口,大声地说:“请你离开我家!”
“你装什么清高?别以为你说个‘请’字就变成文化人了,你要不赔钱,我就让我当警察的小舅子把这傻子送精神病院去!”小胖子爸爸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刺到了妈妈的痛处。
“滚!”妈妈走到衣柜边,从里面取出一叠红色的钞票用力地摔在小胖子爸爸的脸上,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就像被火焰灼伤了一般,变的嘶哑起来,她努力克制着眼睛里翻滚的泪水,仿佛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隐藏着广阔的大海一般,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汹涌的浪花。
小胖子和他的爸爸拿着钱离开以后,妈妈一边哭一边抱着我问:“儿子,那个孩子头上的伤是你打的吗?”
我诚实地点了点说:“我是为了救小狗才推了他一下,结果他就摔倒了。”
妈妈没有生气,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你不能再动手推人了。”
“为什么?”
“因为警察就会把你抓起来。”
“警察为什么要抓我?”我不解地问。
“因为有时候警察也会犯错,不能真正辨别一个人的好坏。”
虽然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我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并且认真地记住了妈妈的话。从那以后,不管别人怎么欺负我,我都没有再还过手。
(三)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是有过朋友的,那些和我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们并不喜欢叫我“傻子”,他们喜欢和我一起玩耍,我们在破旧的老街上快活地跑来跑去,做各种无聊又有趣的游戏。
随着时光流逝,我们慢慢长大了。每过完一个春节,我身边的朋友便变少一些,他们有的跟着父母去了其他城市上学,有的搬进了市中心的新房子里,还有的去了乡下的爷爷奶奶家,当然更多的小伙伴并没有搬走,只是莫名其妙地开始疏远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见到我就像见到了外星人一样,一边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我,一边又快速地拔腿跑掉了。
那个时候,我最好的朋友是老四,老四并不是他的真实名字,只不过他在家里排行老四,他妈妈在生他之前,还给他生了三个姐姐,所以大家都亲切地称呼他为“老四”。
很多次我都听到聚在胡同口打麻将的大人们闲聊,他们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麻将,一边又漫不经心地说:“老张为了生那个儿子,连乡下的房子和田地都卖掉了,以后老张两口子死了,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了,用自己的坟墓换个儿子,你们说值得吗?”
“值不值得只有老张知道喽!我只知道你们又要掏腰包了。”一个嘴里叼着卷烟的男人,边说边将面前排列的整整齐齐的麻将“轰”地一下推倒了。
“啧啧,你这手气,该不是最近又跟老婆闹别扭了吧?”坐在对面的女人不满地抱怨着,她的头发又黄又卷,像极了金庸武侠片里的金毛狮王。
“你们别说,人家老张运气还真好,眼看半截身子进了黄土,嘿,谁能相信那个被结扎的老婆娘竟然又生出个儿子来。”一直坐在旁边沉默的男人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你这么说来,老张用坟墓换个儿子也是赚了!”最开始说话的男人一边洗牌一边说道。
“那是当然,老张家风水好,眼看老张女人就到更年期了,竟然又生了儿子。更难得的是,那婆娘五年前不就被拉到计宣站结扎了吗,怎么又能怀上呢?”赢了钱的男人边数钱边说。
“是呀,看来女人这个命呀,跟你长的好不好看一点关系都没有,跟你念没念过几天书也没有关系。就拿傻子他妈来说吧,难道她长得不够漂亮吗?文化不够高吗?最后还不是被男人抛弃了,并且生下了一个傻子。从一开始我就说这孩子有问题,你看他那双眼睛就像假的一样,装在眼眶里都不带动的,让人看了瘆得慌。”黄头发女人感慨万千地说道。
“我妈被哪个男人抛弃了?”一听到“傻子”两个字,我就知道她说的是我,于是我好奇地将头探进去大声问道。
我的声音刚落,胡同口便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黄头发女人一边放声大笑,一边伸手推了我一把,说:“你这傻子,回家问你妈去。”
我知道,他们嘴里说的那个老张的儿子就是我最好的朋友老四,而那个傻子就是我,因为这些话我不止听到过一次,也不止从一个人嘴里听到过。可是,妈妈被男人抛弃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于是我赶快跑回家去问妈妈,我怕我再晚一点回去,就彻底忘掉了这件事情。
“妈妈,你被哪个男人抛弃了?”回到家以后,妈妈正在厨房做饭,她把头发挽成发髻盘在头顶,身上穿了一件灰色的粗布围裙,但远远望去,我还是觉得我的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比胡同口那个爱说闲话的“金毛狮王”漂亮一百倍。
妈妈怔了一下,正在用力切菜的手突然停了下来,随即菜刀在案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你听谁说的?”妈妈严肃地问。
“胡同口打麻将的那些人。”我回答道。
“妈妈给你说过没有?没事不要往人堆里钻,那些人除了打麻将就会说闲话,你去了能学到什么好?”妈妈的样子看上去很生气。
我连忙向后退了两步,缓缓垂下头,抱歉地说:“对不起,妈妈,我以后听你的话。”
“你记住了,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要相信妈妈没有被人抛弃。”妈妈放下手中的菜刀,走过来将我抱在怀里认真地说。
我点了点头,小声问道:“那我爸爸是谁?他去哪里了?”
“你爸爸是个英雄,他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等着我们。”我看到妈妈的眼睛里浸满了泪花。
“那我们去找他吧!”我一听自己的爸爸是个英雄,便兴高采烈地跳跃起来。
妈妈轻轻摇了摇头,说:“现在还不行,他有重要任务,迟早有一天,我们一定会见到爸爸的。”
直到我二十七岁那一年,在一个春天的午后,我才从一个陌生男人的嘴里得知,我的爸爸确实是个英雄,只不过他像我的那只小狗一样,永远地睡着了。
后来,妈妈告诉我,爸爸在一个叫做“天堂”的地方一直默默关注着我,他希望我像他一样,做一个勇敢的人,做一个真正的英雄。
你们一定很好奇我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英雄,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在二十七年前,也就是我刚刚住进妈妈肚子里的那一年,他为了救一对母女,跟歹徒搏斗了四十分钟。四十分钟之后,当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那个歹徒和那位身受重伤的母亲,还有被歹徒捅了十几刀的爸爸一起倒在了血泊里,活下来的只有襁褓中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婴。
爸爸死了,歹徒也死了,警察勘察了现场以后,认为是爸爸过失杀死了歹徒,虽然他身上被捅了十几刀,但没有一刀是致命的。那么爸爸究竟是怎么死掉的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畏罪自杀。
于是,爸爸虽然死了,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杀人犯,变成了大街小巷被众人唾弃的无耻之徒。妈妈自始至终都不相信爸爸是杀人犯,在她心里,爸爸是一个英雄,一个敢于用自己生命去抵抗刀刃的武士,一个敢于用自己尊严去对抗命运的勇者。但她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根本无法抵挡潮水般的流言蜚语。无奈之下,妈妈只好卖掉了原来城里的房子,孜身一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虽然我们在这个胡同里生活了二十七年,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他们不知道我是杀人犯的儿子,也不知道知道我是英雄的儿子,他们只知道我是一个傻子,而傻子的妈妈一定是被某个负心的男人抛弃了的红颜祸水。
直到二十七年后的那个春天,当那个陌生男人将一个红色的荣誉证书递到妈妈手里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我的爸爸并不是杀人犯,他像妈妈说的一样,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而我的妈妈,并没有被任何一个男人抛弃,因为她是英雄的妻子。
(四)
那天下午,当那位身穿警察制服的陌生男人将红色荣誉证书递到妈妈手里的时候,妈妈开心地笑了。她笑的那么灿烂,那么美丽,就像一朵盛开在春天的桃花,浑身上下散发着迷人的气息。
那是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妈妈的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就像天空中漂浮的彩霞,轻柔地落到了她的脸上,给她增添了一抹柔美温婉的色彩。
我也想做一个英雄,一个不会让妈妈失望,只会让妈妈欣慰的英雄,一个不会被别人耻笑,只会被别人怀念的英雄。
当我的身体开始在水里下沉的时候,当我的呼吸渐渐平缓,眼睑渐渐闭合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我的爸爸,他看上去比我更年轻更英俊。他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口,鲜红的血液染红了他的衣服,但他的嘴角依然轻轻向上扬起,就像一弯月牙儿落在了他白皙透明的脸上。我看到他的眼睛里装满了光芒,尤其在看到我的一瞬间,绽放出明亮的烟花,他缓缓抬起手,朝着我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当我准备努力朝他漂过去的时候,爸爸突然消失了,他刚刚出现的水域里只留下一片徐徐蔓延的淡红色,就像一滩被稀释的血液,更像一朵悄悄绽放的莲花。
我感到浑身冰冷,手和脚都在快速失去知觉,还有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大脑,我的心脏都像脱缰的野马,随着冰冷的湖水一起逃离了我的身体。
我在努力回忆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回忆着,我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妈妈像往常一样帮我扣好衬衫领口最上面的那颗纽扣,然后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温柔地说:“不要乱跑,早点回来。”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有些依依不舍,我转过身看了妈妈一眼,她正双膝跪在地上用力地擦着地板,在她的不远处放着一个盛满水的脸盆,由于水里倒入了太多的洗洁精,白色的泡沫一直沿着盆沿溢出来,有一部分流到地板上变成了水渍。
妈妈没有注意到我,她只是专注地擦着地板,用一块紫色的抹布,沿着墙角的地板砖一块接着一块朝前擦拭着。一缕头发从她的头顶滑落下来,刚好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用力地甩了一下头发,继续旁若无人地擦拭起来。
“妈妈——”我忍不住突兀地喊了一声。
她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眼睛了充满了迷惑,不解地问:“怎么还没出去?”
“我——没事,我就走!”说完我推开门走了出去,像以前无数个早晨一样,走下楼梯,走出那条熟悉的胡同,然后走到公园里。
一路上,我的脑海中都在回响着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我原本想说“妈妈,我爱你”,但是当话快到嘴边的时候,我的喉咙突然被一块大大的石头堵上了,我尝试了好几次,依然没有说出“我爱你”三个字。
公园的东边有一片碧绿的湖水,也许是湖水太深的缘故,也许是湖底长满了植物的缘故,远远望去,湖水呈现出浓浓的墨绿色,天气晴朗的时候,湖水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镶嵌在大地上,倒映着蓝天白云和湖边一棵又一棵粗壮的柳树。
我喜欢到湖边散步,喜欢看被微风轻轻吹皱的水波,喜欢听栖息在树枝上小鸟的吟唱,喜欢闻从不远处弥漫过来的阵阵花香。除此之外,我还喜欢静静地坐在湖边的椅子上,看那些专心致志端坐在湖畔钓鱼的男人和那些旁若无人在过道上跳广场舞的女人。
可是,我是怎么从椅子上跳进水里来的呢?我努力思索着,我的大脑像一台扫描仪,努力在我的记忆中苦苦地搜索着。
我看到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小女孩,她梳着两根长长的牛角辫,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模样,她像一只漂亮的蝴蝶一样,在湖边兴高采烈地跑来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冲着我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很久很久以来,我已经记不清究竟有多长时间,除了妈妈,再没有任何人对我露出如此善意的微笑。这个小女孩就像一个纯洁的天使,用她的笑容彻底融化了我的心。
正当我沉浸在一片幸福的光亮之中时,突然“扑通”一声,湖面的平静柔和被打破了。我看到那个天使般的小女孩在湖水中惊慌失措地翻滚着,她的两只小手努力地朝着水面伸出来,仅仅几秒钟的时间便又沉溺了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天使,我不能让她被湖水吞没。在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告诉过我,有时候湖水也会变成妖魔鬼怪,带走一个又一个脆弱的生命。
我慌乱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那些跳广场舞的女人依然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开心地扭来扭去,那些绕湖跑步的年轻人依然在气喘吁吁地朝前奔跑着,远处那几个练太极拳的老爷爷依然在气定神闲地舞动着手臂。更奇怪的是,那天的湖边竟然没有一个钓鱼的男人。
我看着水面上渐渐平息的浪花,来不及呼喊便冲到湖边朝着小女孩挣扎的地方跳了下去。那一瞬间,我感到一阵寒流迅速地将我包围起来,尽管是夏天,我依然觉得浑身冰冷,整个身体在水里不停地打着寒颤。
我好像会游泳,又好像不会游泳,我伸开双臂在水里不停地摆动着,竟然奇迹般地漂了起来。我一点一点朝小女孩的方向慢慢靠近,直到我抓住了她柔软的小手,我的恐惧和慌乱才开始慢慢消失。
我学着电视里看到的场景,一只手紧紧地抱住小女孩,一只手用力地划着水波朝岸边漂过去。有好多次,我的身体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向下沉去,每当我快要被水里的妖怪拉下去的时候,我都奋力挣扎着,手脚慌乱地舞动着,直到我拼尽全身力气将小女孩推到了岸边。
当我终于抵达岸边的时候,一个正准备将鱼饵投到湖中央的年轻男人看到了我,他连忙迎着我跑过来,伸出一只手试图将我拉上来。我尝试着将小女孩朝他推过去,就在他的手抓住小女孩胳膊的时候,我的双脚也被水里的妖怪紧紧地拽住了,它的力量那么大,以致于让我没有丝毫反抗能力。
我累了,我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当我的手松开小女孩的时候,我的身体开始朝着湖底缓缓地沉没下去。
(五)
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我的身体,它变得的那么轻盈,又那么沉重,它像一片羽毛在冰冷的水里轻轻地漂起来,又像一块石头快速地坠落下去。
我似乎听到湖边有人大声地呼喊着:“快来人啊!救命啊!”
当湖水彻底将我包裹起来的时候,我的耳朵里除了杂乱的“嗡嗡”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那一刻,我好想妈妈,好想大声地对她说:“妈妈,我爱你!”
但我的恐惧淹没了我的情感,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除了从四面八方翻滚过来的湖水,再也想不起多余的东西了。
当我的意识开始越来越模糊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既不是妈妈温柔的呼唤,也不是老四天真的笑声,而是来自那只仅仅陪伴过我四个月的小狗,它已经沉睡了好多年,竟然在我即将睡着的时候醒了过来。它的声音那么低沉,那么哀婉,就像它被小胖子踩在脚下求饶时发出的声音一样,夹杂着一丝恐惧的呻吟。
我很想抱一抱我的小狗,我已经跟它分开十几年了,这些年来只要一见到马路上四处乱跑的小狗,我就会想起它,它看上去那么羸弱,那么无助,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是像一个勇敢的战士冲在前面保护我。
小狗不见了,就像爸爸模糊的影子一样,他们似乎害怕惊扰到我的睡眠,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现在,整个湖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坠落,在沉没,我的四周越来越漆黑,越来越寂静,就像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让人看不到希望的光芒。
我有些难过,当我第二次失去小狗的时候,我悲哀地想到,这么多年以来,我竟然没有给它起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我很想大声地呼唤它的名字,可是我竟然不知道该叫它什么。
突然,一束耀眼的阳光穿过黑暗照射在我的身上,它像火苗一样点燃了我的身体,一股无法形容的暖流在我的血液里四处流淌,我不再感到寒冷了,只觉得身体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起来,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热。
那一刻,我的背上似乎长出了一对洁白的翅膀,它们无拘无束地煽动着,带着我钻出水面,飞到了天空中。我又看到了久违的蓝天白云,还有眼前像镜子一样平静的湖面,还有湖边静静矗立着的柳树,以及那些随风轻轻摇摆的柳条。
柳树下面聚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有的在慌乱的打电话,有的在努力地踮起脚尖朝里面张望,有的脸上流露出惋惜的表情,有的一脸麻木地举着手机不停地拍照。
还有一个人,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胸前,一只脚上穿着拖鞋,另一只脚赤裸裸地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家居服,在拥挤的人群中,显得格外耀眼。
我从天空中飞落下来,偷偷地藏在那棵古老的柳树上,看到那个已经哭到嗓子沙哑的女人竟然是我的妈妈。她怎么会是妈妈呢?她披头散发的模样,她毫无顾忌的嚎啕,跟我记忆中那个端庄典雅的女人相差十万八千里。
可是,她身上那件淡蓝色的衣服太过熟悉,几十分钟以前,当我走出家门的时候,她正穿着这件衣服跪在地板上。那是我最后一次认真地观察她,虽然斑驳的白发从她的两鬓垂下来,密密麻麻的皱纹爬上了她的额头,但她看上去依然美丽大方,风韵犹存。
然而,此时此刻,她正爬在一个男人的身体上无所顾忌地哭喊着,她的面色十分苍白,声音非常嘶哑,两只手紧紧地抱住那个湿漉漉的身体,像一头受伤的狮子,无助地颤抖着。
不一会儿,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响着急促的警报声驶了过来,车刚停下,几个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便从车上跳下来朝着人群跑了过去。
人流渐渐被分开了,医务人员首先跑到一个湿漉漉的小女孩身边停了下来,小女孩的妈妈正把她柔软的身体抱在自己的怀里,一见到医务人员,那个惊慌失措的女人便“扑通”一声朝着医务人员跪了下来,迫不及待地说:“医生,求求你快救救我的女儿!”
医生连忙对小女孩进行了各项检查,几分钟以后,医生轻轻地吁了口气,如释重负般地说:“放心吧,孩子没事,一切正常。”
小女孩的不远处,妈妈抱着那个湿漉漉的男人突然沉默了,因为负责给他检查的医生冲着妈妈沉重地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说:“已经没有呼吸了。”
妈妈停止了哭声,她看着小女孩的妈妈,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情,那是羡慕的眼光,也是绝望的眼光。
“你的儿子是个见义勇为的英雄,是他救了那个小女孩。”突然间,人群里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是傻子,傻子怎么懂得救人呢?”每天坐在胡同口打牌的那个“金毛狮王”完全不顾忌妈妈内心的痛苦,斩钉截铁地反驳道。
“对呀,你不要乱说好不好,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掉进湖里的,跟我女儿有什么关系?”小女孩的妈妈冲着那个男人十分冷漠地说道。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傻子,我只知道是他将你女儿推到岸边的。”年轻男人依然固执地说。
“谁看见他把我女儿推到岸边了?”小女孩妈妈的话像一阵凌冽的寒风,朝着纷纷扰扰的人群中吹了过去。
“我看到了,我就是目击者,是我把你女儿从岸边拉上来的。”年轻男人继续说。
“你有证据吗?谁能证明你是目击者?”小女孩的妈妈又一次冷漠地反问道。
“是呀,你这小伙子不要再给我们编故事了,淹死的这个人从小就住在我们胡同里,我对他再熟悉不过了,他连他今年多大岁数都不知道,他哪懂得救人呀!”金毛狮王得意洋洋地述说着,仿佛她是唯一掌握真相的上帝。
“你们这些人有没有良心?他都为了救人把自己淹死了,你们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年轻男人愤怒地推开人群,走到柳树下,一边拿起他钓鱼的工具,一边失望地摇了摇头,带着满脸的落寞和忧伤,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沉默了许久的妈妈突然站起来,她用瘦小的身体努力背起那个比她高出许多的男人,一点一点地朝着人群外面移去。在路过小女孩妈妈的时候,她原本缓慢的步伐稍微停顿了一下,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慢慢合上了。她不再说话,继续背着那个庞大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出。
那个上午,妈妈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岁,她的头发在微风中四处飞扬起来,像一片白色的云朵漂浮在头顶。她的身体似乎被施了魔法一般,每朝前走一步,就会变矮一截。而她倾尽全力背着的那个男人却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直到像一座山一样将她沉沉地压在了下面。
我很想去帮助妈妈,我怕她只要再朝前走一步就会被那座山彻底压垮。可是当我试图想靠近她的时候才发现,现在的我像空气一样透明,像风一样无形,对妈妈来说,除了她背上的那座山,我已经彻底不存在了……
作者简介:衣零,原名裴晓敏,女,现居咸阳长武,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起点中文网签约作者。长篇小说《木棉香》在墨舞红尘中文网签约连载,长篇小说《远方不远》在起点中文网签约连载,部分短篇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发表于《四川文学》《长武文艺》《关山文艺》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