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建玲
这是深秋时分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清凉的气息。在乡下一间小屋里,有个少女静静地离开了人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口照着她,那么恬静、那么安详的面容,只是腮上有几滴泪,清冷的泪,似乎随着她的死一起凝固,像清晨的露珠。而她的整个神情使人觉得她在做一个梦,美丽而又哀伤。
她是我的同村好友莴苣,乘着月色我去她家,推开她的房门,看到的就是上面一幕。起先我以为她睡着了,拉亮灯,见桌上她常随手去写的本子翻开着,见上面有我的名字,便坐下来迫不及待地细细看:“梦茵,我的好友,我知道你今晚会来,日记本在桌上,那里面有你不曾知道的秘密。原谅我,不能等到你结婚的那一天,原谅我,这么匆匆别你而去……”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前天当我告诉她我要结婚时,她在瞬然间变得何等沮丧、无力和绝望。分手时她说:“我要去死。”我吓了一跳,赶紧说:“哄你呢!我和谁结婚?”今夜,这可能么?我离开书桌,来到床边。她躺着,那么温柔可爱,我俯身摇动她,不停地呼唤着:“莴苣!莴苣!”泪水滚落,她的脸白得怕人,我把手放在她鼻尖下,没有一丝气息。我的心从头凉到底,发疯般地喊着她的名字,喊声中,我似乎也死了,不知自己心在何处?不知怎么回到家中?
次日,我醒了,金色的阳光照进来,多美妙,见自己和衣而卧,甚觉奇怪,昨夜之事忽从眼前过,多可怕的一场梦!我的好友真就这么绝情这么抛弃一切离我而去么?是我害了她吗?为什么竟神使鬼差地去说谎?桌上放着她的日记。我无法安静下来,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她毕竟与我永不能再见。
莴苣,我的好友,我为她哭泣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她不会看到我从未象现在这样伤悲和哀痛,不会知道今生今世我心中将永存她的纯真和圣洁,她的娇小玲珑和可爱。她算不上很美,但她的每一投足和微笑都是那么和谐自然和迷人。
一个寂静的夜晚,我读完了她的日记,清冷的月光照进来和那夜是多么相像,可怜的莴苣已不在人世。她知道我心底无数的哀伤么?我要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告诉给在很远的地方读它的陌生朋友。
莴苣和我一般大,从小一直是形影不离的伙伴,高考落榜并没有使我们消沉,我们喜欢看书,喜欢运动,总之,我们热爱着生活。我家的院子很大,我和莴苣常常下午在那儿打羽毛球。在去年(即1987年)春,有那么几天,她总是唱着这样一首歌:“我不能忘记你的大眼睛,也不能不想你的多情义,每当我孤独,每当我失意,你总会出现在我心里。我也曾试过要把你忘记,考验我自己是否真爱你,多一次逃避,多一次想你,我知道今生再也不能离开你。我愿接受你的情谊,啊,啊,这世界多么美丽。”她唱时情真意切,声音极美,即使无意唱出。而她不再对我嬉闹,收敛了好些野气。当我伏案疾书,不知何时她已静静坐在身旁或半靠在床上愣愣地瞅着窗外出神或看书,待我发觉便莞尔一笑,是的,她变为安静的尤物。我猜想她一定恋爱了,可她没告诉我,总是神秘地对我笑,总是唱着那首歌。
终于在春末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我的猜想被证实了。那天我从县城回来,走到马嵬(当年杨玉环缢死于此)时下起雨来,此时正值有集,人们都被小雨赶跑了。我下了自行车,慢慢地走。我喜欢这样任思绪随细雨飞飘。远远地,有个背影极像莴苣的少女跟个比她高一头的男子在走,他们坐下来,坐在路旁的青青草垄边,趁她坐下侧脸的那一瞬,我看见她就是莴苣。莫名地在我心底想起这样一首歌:“微风吹着浮云,细雨慢慢飘落大地,淋着我,淋着你,淋着这世界充满诗意。微风伴着细雨,像我伴着可爱的你,诉说无尽秘密,让我俩共神秘。”是的,好美,那景象,而他俩看起来又是那样和谐、亲密。我千遍的祝福随着微雨飘落他俩周围。我轻轻地走着,尽量不让车子和自己发出声响,我怕这声响打断了他俩细雨般数不尽的柔柔细语,我怕这声响破坏了这美妙的一切。而我自己似乎是虚无的,不存在的,只是个紫色的影子在悠悠地飘,悠悠地飘,悠悠地融进这美妙的世界。他们知道有人在祝福么?这世间醉人的此时此刻,美丽一切都是为他俩存在么?我的眼里也许含满了泪水,我知道自己常常为一棵树、一朵花、一根草甚至黄昏里小径上斑斓夕阳而动情的。“哎!”谁叫我?是莴苣,她就站在我身边,一手抓着我车把。“这是我男友,叫田月,在田村,你就叫他月君吧。”她的眼里燃烧着热情和兴奋,她转向她的月君,告诉他我是她的好友梦茵。月君温文地对我笑了笑,说:“莴苣常提起你,不用介绍就知道你是梦茵。”“是麽。”我看着月君,知道他是个柔情的男孩子,“你们没骑车子?”“瞧!在那儿!”莴苣指了指草垄边,我这才发现路那边的车子。“我们一同回家去!”莴苣不等我回答就跑去推车子了。
到了晚上,微雨仍在飘摇。我坐在小桌旁,思想者莴苣,思想者下午一幕。莴苣进来了,在我身边坐下,片刻,她问:“你说月君好么?”“他英俊、温情,是个优秀的好男孩。”“可我,也许我们不会有结果。”她深邃的黑眼睛含满了泪水,并很快从眼角滑落。“怎么会呢?别太多虑了。”我劝着她。“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矛盾,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他。和他在一起我便忘记了自己心中只有他,因他哭泣和欢乐。可当我离开他,便觉自己不配他。我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你不知道。”“告诉我,莴苣,不要闷在心底独自伤情,把你的痛苦给我,我替你分担。”“也许是我错觉,我怕离开他一步,随着时光流落,这份爱更加强烈。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她的泪珠不断地流,泪眼迷蒙转向了我,“好梦茵,相信我,你是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儿,告诉我,是不是你爱我像我一样爱你?”我能说什么?我好难受,看泪水湿润她粉红的纱巾,我不能自已,泪水也悄然滑落。“是的,你是我唯一的好友,我是你忠实的伙伴,让你我相依相怜。”我说。“相依相怜,不离不弃。”她说。真的么?我说的是真话么?我的脑际闪现这样一句话“那令我生爱的人儿,你可明白我的爱?”这天夜里,莴苣没有回家,偎依着我睡着了。
我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我想起他——李漫群,我爱他吗?是因为他爱我才对他动心么?我不知道,我又拿起他的日记——他心灵的漫游。
“那令我生爱的人儿,你可明白我的爱?”这是漫群日记的第一句话。他比我大一岁,是我同班同学,偏高身材,有张黑黑的棱角分明的脸。
那是去年二月的一天下午,莴苣去她外婆家了,我独自一人沿着村外小路在散步。麦苗绿油油的,小草刚刚泛起绿意,我蹲下来,看着嫩绿的生命,不由得心底充满欢欣。于是,干脆坐下来,望着嫩芽,望着白杨枝条上蓬起的希望,望着晴朗的天空飘然而过的白云,我在想什么?我的目光又转向白云。‘云儿,告诉我,为什么你能够自由逍遥,告诉我人死后有无魂灵,如果有,我情愿立刻死去化为云儿。’说了这些,我又奇怪自己需要什么样的自由,我不自由么?自己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大哥已成家,嫂子贤惠勤劳,小哥大学毕业后去美国深造。大哥还没小孩,全家最宠我了。想到这些又有些茫然,又想自己无端哭泣,无端地恨自己,似乎哭泣才会使自己内心得以平衡。唉,不去思想,只体味春天的温柔与清新。
远处,路的尽头,有个淡绿的倩影,像春天的使者,轻轻飘落我的面前:“你是黄村的么?坐在路边的小姐姐。”我被这调皮清脆的声音逗乐了:“是的,你是谁?想找谁?”我问她,且站起来看着她的脸,她不美,但双眼流露着聪颖与纯真。“我叫美丽,想找梦茵,能告诉我她家在黄村那边哪屋?”“找我?”“你与漫群是同班同学吧!我是他堂妹,能和你谈谈吗?”“好的,我们边走边谈。”
“怎么说呢?假如有人喜欢上你,你会怎样?”踩着小径上的斑斓夕阳,美丽问。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不过每个人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我说。
美丽狡黠地眨了下眼,笑着说:“连做梦都想见知音呢,还说没想过。”
我笑了起来:“我的‘茵’是莱茵河的茵,我知道这世界上有条河叫莱茵河,它的名字很美,河也很美,我梦想着去那儿看看呢?!”
“那我说错了!”美丽道,“说真的,我堂哥喜欢上你啦,看他因你那么伤情、痛苦,我的心里也很难受,我要替他表白对你的爱,不管你是否能够接受。”她的眼睛闪动着真切,“他连向你表白的勇气都没有,他怕他一点点希望都被熄灭。”
“是么?我的心好痛。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给他人带去痛苦。”
“梦茵,这本日记你一定要接受。”
“我不能够,原谅我。我的心好野好野,她不在家园,也不在任何一个地方,她随云儿去,跟着风儿走。”
“你不会相信你这样做对他会有多残酷。就算你不接受他的感情,也应了解他的心曲。他是那么痴情,你难道希望他因你身心衰弱么?”
我能够说些什么?夕阳是这么红红地散发着柔光,我愿世上人人都能按自己意愿去生活,人人都快活。
夜晚,坐在窗前,眼前总出现一个闪着忧郁眼神的男孩,黑黑的大眼睛令人迷醉。他是漫群,他是从别的学校转过来的学生,我们只同班了最后半学年。
他的绿皮日记本挺精致,翻开它,第一页只有一句话:‘那令我生爱的人儿,你可明白我的爱?’第二页这样写着:‘真是个奇妙又可爱的谜样女孩,静悄悄地走进我的梦里,那么静,那么柔,今天走进教室第一眼我就看见了她——梦中的人儿。是巧合,是天意?’
正月十四开学第一天
此后便是什么‘逃避行’之类的他眼中的我。我真傻,他这么痴情我却从没发觉,只记得他深沉的大眼睛总是忧郁地向我投射。我该怎么办?要不要找漫群好好谈谈?怀着这份心思,我去上田村历传已久的三月十三古会集市,莴苣感冒了,我便一人前往。
走在这喧嚣拥挤的人群中,我感到自己是多么孤单无助。蓦地,人群之中,有个男孩,有些失落,有些寡欢,似在等待,似在寻觅。是他一下子搅乱我的心,我走不动了,赶紧垂下眼皮,似乎他是太阳。等我再一次去看他,他亦看着我,双眼流露着欣喜、期盼与热情。“哎,可怜的人,你今天怎么了?”我在心底对自己说。我匆忙地回家了,带着颗迷失的心。
自这次邂逅相遇后的几日里,我一直无法安下心来,常常在黑夜我迷糊地睡去,似醒又非醒,在白天又慵懒无力与疲倦,回味着他——一个思想的跋涉者总走不出他的世界。同时我在想,也许不该去伤漫群的心,就像那不知名的人儿让我迷失在爱情里,而我不希望他伤害我一样。就这样待我能够心平气和地对自己说:‘他也许是个坏男孩。’时我又一次遇见他,也许我它脆弱,心儿又一下被他碎成千万,但我俩谁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相望,只是无言的情人。便在想他也许和我的想法一样,于是不再否定他,而这几段表白就是那时的心境:
思着你,忆着你,在这寂寞的时候,只有我,藏着孤独的心事。
你的身影处处闪现,容纳了我所拥有的空间。为了什么,你似云难以捉摸,你似梦留给我许多谜。告诉我吧,为什么?请相信,那个只有你知道的谜底。
我常常品味清晨的时光,清晨是多么清醒又是多么美妙,远处是迷蒙的青雾,门前是绿绿的柳丝。坐在窗前他又浮现在眼前,对我笑,对我深情地瞧,却又那么不真切,捕捉不住。每每推开房门,就幻想他坐在窗前。坐在窗前又想象他突然到来。你看,我用这么多时间来想他是不是有些过分,可我什么也不想做,除非他在我身旁,除非他不是他。
黄昏时我却又平静地坐在小屋里,窗外是灰蒙的暮色,想着我自己,竟忘了过去的此时是怎样度过,仿佛没有过去,记不起一点点,记得的只有我的那个他。而所有的等待与期盼,因他的出现在闪闪发光。
黄昏又是骚动的,清醒与迷茫的交织,黄昏是一声淡淡的叹息,一朵思索的野菊,黄昏是成熟的。
莴苣竟没发觉我的心思,也许她的心事更重,她的改变我却看在眼里。四月的天已很暖,我和她便不再打球,常在夕阳里去田边地垄、小径散步。有一天我俩默默走了一段,莴苣唐突地说了句她离开了月君就跑了。我追上了她,望着她——泪人儿一般,问她为什么,她摇着头,声音呜咽地说:“求你,别问。”我没有再说什么,几乎是拥着她回家了,把一段哀伤留与残阳。
北方的六月,小麦已经泛黄。我们村灵芝家种的草莓成熟了。一天下午,莴苣来我家,她向我晃了晃手中的小篮子,无声做了个‘草莓’的口型,我会意地笑了笑,拉着她的手向草莓地走去。
灵芝家的草莓种在苹果树下面,我们自己摘了半篮子,付了钱,在水池边洗干净后就朝一条少有人走的小路走去 ,坐下来,吃着草莓说着开心的话。后来,莴苣告诉我她离不开我了,她的生命里不能没有我。我说:“我会是你永远的朋友。”同时我想起那个不知名的男孩,莴苣突然惊奇地喊道:“你怎么了?你要流泪了!”我仰起头,摇了摇,扳着她的双肩重复着:“我会是你永远的朋友。”莴苣背着夕阳站着,晚霞给她的发丝染上柔和的光泽,使他看起来更加圣洁、美妙。我想说起那个曾属于她的月君,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怕我会伤害她。就这样,我们坐着玩着,吃着草莓,说着星星一样多永远也说不完的话。
夕阳西下,空中弥动着柔柔的风,轻摇黄小麦,轻摇绿叶草,我与莴苣肩并肩往回走,边走边唱《橄榄树》,走进村子依然唱,我们是否感染到村人呢?
六月在收割与播种中结束了,渐渐地树上的蝉儿叫了,我与好友有时在炎热的午后,在蝉声中去树下的阴凉处唱歌,或闭目养神,你一定觉得好笑吧?可我们就是这样。我总爱让思绪沉浸于一种神秘的幻觉之中,我相信万物都有某种联系。
一天晚饭后,我想一人走走,村北小路上我的脚印也许和树叶一样多吧?!抬头去看,千万片叶儿被夕阳染得柔黄,有个年迈的老人坐在树下,目光追随空中那飞来飞去带着一片夕阳的鸟儿移动。何处传来少女的歌声,声音凄婉,听得出歌者是莴苣。循着声音我走去,我看见莴苣娇小孤单的身影嵌于野黄花之丛中,那孤漠沉静的脸使得花儿也显凄惶。我的心里一阵酸楚,绕到她身边抱住了她,请她为我再唱一遍,她便唱道:
秋叶儿在树上荡着秋千
我不知道它的心思
我的心思有多少
被风吹起又吹落
她永不会明白我
没人知道我的心思
至此我深信,人是需要孤独的,有时宁可孤独。
莴苣的心思我猜不透,而漫群和那个男孩藏在我心底,就像我把他的日记本藏在枕头下一样,莴苣暂时不需要知道,那是我一人的秘密。
秋天过去了,树叶快落光了,地里的野花野草也垂下了头,凋零了,枯萎了,北方的原野一片衰零、凋残的景象,唯有几寸高的小麦蓬发着勃勃生机和绿意,而凋残也是一种美,一种凄凉伤感的美,就像皱纹也是一种美,一种衰老的美。我与莴苣常常望着这萧萧秋野沉思,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在想着那个男孩(我已知道他叫田野,与月君同村,与我村相邻),想着当我们老了,是否会认得满是皱纹的对方?想着岁月可以改变容颜,却无法改变鲜红的情爱。那边,有棵叶形树,叶儿快落光了,只剩下核桃大的果子挂在枝头,不能食。我忽然心有所触,想就一首诗,于是,拿只树枝飞快地在地上写道:
让我的心有片刻停留
停留在你的故事里
我的双脚依然彷徨
彷徨于这弯曲的垄上
远处
那株叶形树上的叶子
在秋风中
悠悠飘落
莴苣看过,用忧伤的声音朗诵着,我不知被她声音所动还是被自己的小诗所动,一时间竟热泪盈盈。莴苣也不知怎么了,竟然搂着我泪水滑落,可真谓相对两无言,珠泪各湿衣。
几日后,我给漫群发了封信并寄去他的日记,告诉他请他原谅我不能使他解脱,因为我掉进爱河不可自救,他叫田野,使我心醉和心痛。告诉他我会做他很好的朋友。也许这样做会伤他心,但我别无它法。
一个雪花纷飞的日子,我收到了漫群寄来的一个包裹,打开见里面全是书,还有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梦茵:
你好!我不敢奢望你不要做我很远的朋友,做我现在的邻居,但我很明白自己,无论你心流浪多远,我的心会陪伴着你,等你,等到你疲倦不再流浪,等到你乐意在我的世界里栖息。
还有,忘了告诉你,当你收到这些东西时,我已去了新疆当兵。我知道你喜欢书,喜欢写诗,相信有一天我会收到一本署名梦茵的诗集。好好加油吧!
愿你:快乐、幸福
等你:心儿得靠近
漫群于12月26日
我该怎么办?我把漫群藏在心底,也把田野藏在心里,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春天又来了,万物复苏。一天中午灵芝的妹妹给我张折叠起来的三角便条,拆开见上面写着:
多愿你踏着夕阳
出现在小路的尽头
那是我黄昏中的等待
但愿不会失望
不会失望地离去
你村北的小路 田野 二月十九日
多么美的夜啊,他从远处翩翩而来。沉默,短暂的沉默。
“为什么你会来?”他问。
“为了不欺骗自己的心。”
我和他沿着小路走到一条长满野草的垄上,坐下来,让夜露湿润各自的裤脚。地里的麦苗足有一尺高了,夜空中弥漫着泥土与花草的芬芳。
“我轻浮,我坏是不是?”我说。
“不,你很好,自从认识你到现在,你给我的印象一直很好。我总是在人群中寻找你,寻找机会却没能够。”
“真的么?”
“因为我喜欢你。”接着,夜空中飘荡着他颤颤的声音,“你能爱我吗?”
“你呢?”
“我爱你,我只想知道是否你也爱我。”
我真想哭,不知为什么。我说不出话,把两手插进头发里。
“你在想什么?”他问。
“我感到我好幸福。”
“是么?告诉我为什么?”
“我爱的人儿他也爱我。”
他不说话了,突然他的手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拦住我的腰,柔声道:“我要亲你,行么?”不等我说什么,他的唇已触上我的唇。于是夜空里飘动着无数个狂热的吻,也飘荡着他绵绵喃喃的细语:“我太爱你了,我太爱你了……”
第一次,我醉了,醉在春夜里,醉在他的怀抱里。
可是,可是,吻过之后,梦里醒来,我说:“田野,田野,带我
离开这儿吧。我要和你一起走。”
“不,我已订婚。我也爱她。”
怎么会是这样。我好晕呀!我的初吻……
几日昏睡,几日断肠,几日清醒,几日迷茫。彻底地忘掉他吧,再不要相信什么一见钟情!
那一日,望着血红的夕阳,我忽然泪流满面,我问自己这是怎么了?那夕阳可否呈现一个哀伤的意象,我对自己说:“夕阳这么红,我却这么傻。”
在我极度失意落魄的时候,我们村上的小学容纳了我这个流浪的孩子,我成了一名光荣的教师。
莴苣,她哪里知道我内心的煎熬,对于那个不该存在的一夜,对于我的失恋苦痛,我要让它烂在心底,不要再提。
一切都将过去,是永恒的过去!而漫群,也时不时地来信谈他的军营生活,给我灰暗的日子带来一丝清新。
时间过得真快啊!几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我们在村外散步时,我忽然没了思绪,没了意识,只是一棵草,一阵风,看秋风一片片拔去枯黄的叶子。也就在那天,我收到一个不幸的信息:漫群在一次实弹演习中失去了双腿。
我是多么哀伤啊!我把我心里所有的幸福快乐痛苦都告诉了莴苣,似乎此时才感到自己其实是多么喜欢漫群。我要去看他,向他表白我的爱!然而,他却不愿见我,甚至冷若冰霜!
但我还是推着他,来到病房外的长廊。长廊两边是叫不上名的花树,花枝伸进来,撩起我无尽的梦幻。我说:“多愿这条路没有尽头,我愿陪你一直走下去。”
“别说傻话,梦茵。”
我停下来,蹲在他身旁,一手抓着扶手,望着他:“我说的是真话,我要陪你一生一世。”我多么吃惊,为自己的表白。
“原谅我,我不配你。况且,你这是怜悯,不是爱情。”
“怎么会是怜悯呢?你不是一直在爱我吗?”
“可是,我……”
我该怎么解释,我该怎么做?为什么会是这样,现在轮到他说:“只能做一般的朋友。”我简直要崩溃了!我多想立刻和他结婚去照顾他,然后就有那个结婚的话,然后就有故事噩梦般的开头!而这一切的背后源于一件罪恶的往事,莴苣的日记揭示了真相:
梦茵,原谅我再不能与你做伴了!野菊的去处就是我的归宿。可知我的内心是多么舍不得离开你,离开这个世界。不要惊讶,也不要伤心。也许是为了爱,为一个矛盾无法解开。有一个残酷的秘密我要把它告诉你,我最信赖的知己,好让我灵魂得以解脱与安息。在我九岁的时候就失去了童贞,那个可恶的男人是大我十几岁的远房哥哥。可结婚对于你来说是迟早的事情,我不愿等到那一天一个人独自生活。梦茵,来世再续缘!
此刻,我想起了月君,想起我们在一起甜蜜的日子,我流着泪,给你写最后的日记。窗外的月光好清冷,好圣洁,像我的月君纯洁善良的心。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会离开月君。
还有你,梦茵,我们从小一直要好,你给了我永恒的友爱,今生我已无可回报。漫群是个好男孩,我祝你们幸福!
爱你的莴苣 10月
现在又是深秋,树叶儿开始飘落。我正坐在树下,擦了刚流落的泪。
好多年过去了,直到今天,漫群依然独自生活着。我也一样,但我们彼此已是一对老朋友。还有莴苣,当夜深人静,当我独坐窗前,她似乎就依偎在我身边,对我轻言细语。
作者简介:田建玲,陕西兴平人,陕西省作协会员。有文字散见于《星星》《诗歌月刊》《金田》《延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