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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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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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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老爷子的这个年

刘公

“老有所养,老有所依”,敬老院院墙上这八个大字像一颗定心丸,把冯老爷子飘摇多年的心稳了下来。想到这几个月的日子,他感慨万分,有种苦尽甘来的甜蜜……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会找你问个事。冯老爷子刚迈进73岁的门槛,心里老惦记着这句话,吃饭数粒粒,睡觉数呼吸,老担心自己这棵走向枯萎的老树,开春不出芽了。他怔怔地盯着煤炉子上的开水壶,任其咕噜咕噜地叹息着。

六平方米的煤棚外飘着雪花,密密匝匝的,相互拥挤着。冯老爷子从湖北来到这个毗邻的河南小城三载多了,靠起早贪黑捡废品,在这个小区的煤棚里落了脚。煤棚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修建的,用于御冬放无烟煤、蜂窝煤的。虽说这窝棚低矮点简陋点,单人床的一条腿还得用砖撑着,吃饭的小桌子上有个小洞,两把小椅子很破旧,就连炒菜的锅也是收破烂收到的。碗筷和电磁炉,是自己攒了半个多月的钱买的。但勉强维持生计,能活着,还马马虎虎过得去。他炒了四个菜,摆了三双筷子,一边倒酒一边说:“爸、妈,今天是大年三十,儿子给您二老敬杯酒,希望您二老在那边过得好。”

往年城里禁放鞭炮,虽说没有老家朱家湾那般热闹,喜气稍微差了点,但小孩们零零散散地放几声爆竹,也算有个除夕的年味。今年这个年啊,安静得令人发毛,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白发掉落到地面的撞击声。冯老爷子的心神就像漫无着落的雪花,在凛冽的寒风中飘忽不定。想到这几十年的沟沟坎坎,因为爸妈是富农分子,受村里一些人歧视多年,一直未娶到老婆,自然就断了老冯家的香火。冯老爷子觉得对不起祖先,三块钱二两的小瓶酒,他连干了三杯,前两杯是敬给爸妈的,第三杯是敬给自己的,走街串巷一年到头不容易,也该犒劳一下自己了。他颤巍巍地端起酒杯,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一口唾液,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声音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爸妈,二老放心,儿一个人过得还行,虽说有时遭人白眼,但儿不偷不抢不骗,靠自己的一双手两只脚,吃饭穿衣还是不愁的……”冯老爷子跟天下所有的打工仔一样,再苦再难,眼泪往肚子里流,绝不会给二老诉苦的,免得二老担心。尽管冯老爷子70多岁了,但在爸妈面前,永远是个孩子。

冯老爷子尽给爸妈说好听的,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艰难,让爸妈在那边过得不踏实。平时忙忙碌碌的,一直用双脚丈量这个小城的仡仡佬佬,顾不上想二老,一到过节的时候,心里就酸酸的,甚至还有点隐隐作痛,应了那句“每到佳节倍思亲”的老话。这几天,到处都在说要戴口罩,防止传染性肺炎,他走了几个巷子,药店、百货店都说卖完了,他没戴口罩,进不了小区,只好买了个大橙子,从中间一分两半,用鞋带绑好戴在嘴上,虽说呼吸不畅快,还有点憋闷,不时招来路人怪异的眼光,人多的时候,他会用手捂在橙子皮上,免得让人耻笑。

小区终于到了,多亏每天进出小区好几次,小区的保安认识他,盘问了几句,见他不停地点头哈腰说好话,又一把年龄的情形下,才勉强让他回到煤棚里。

家里食盐、酱油都不多了,菜只够吃两天。冯老爷子上了年纪,食欲不大,习惯吃点新鲜的,平时只备两天的菜。哪晓得老经验遇到了新问题,一个个小商店都关门谢客了,几家大点的超市没有口罩不让进,这可咋办呀?冯老爷子看着门外不知疲倦的雪花,下得铺天盖地,他心里直发怵。

大年初二,他戴着橘子皮口罩,走到超市门口,几个保安立马拦住了他,一个保安讥讽地说:“你用橘子皮忽悠我们,招数还不错嘛。”

“哪敢呀!我一个孤老头子,打死我,我也不敢忽悠你们啊!我跑了好几个药店,是买不到啊!我家没米下锅了,你们就行行好,让我进去吧!”橘子皮里传出来的声音瓮声瓮气的。

“你要是携带着病毒,传染给超市,咋办?”

“我没有去湖北,也没有跟湖北人叙家常,咋会有病毒呀?”

“不要说了,就是说到天黑,没有口罩,也不会让你进去。”

“你们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今年73了,上无老,下无小,求求你们,没有米吃,我会饿死的呀!”冯老爷子说着说着,鼻子一酸,“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爷莫哭了,我给你想想办法,你等着我。”一个高个子保安看他可怜,转身匆匆离开了。

几分钟后,高个子保安快步走了过来,把一个口罩递给了冯老爷子。

冯老爷子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来,流着眼泪给大个子保安连鞠了三个躬,“这位小哥,真是好人啊!可以给我留个电话吗?我一定要谢您。”

“不用,我的爷爷也70多岁了,老人都不容易。”

“您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这50块钱是口罩钱,您拿着。”冯老爷子从棉衣内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抽出一张最大的纸票。

“不要钱,我找朋友要的。你快进去买东西吧。”大个子保安没有接钱。

冯老爷子进到超市,挑最便宜的菜,买了一大塑料袋,还称了一袋散米,加起来快20斤,提到手里沉甸甸的。冯老爷子走一段路歇一会儿,两只胳膊又酸又疼,歇了好几回,才走到了小区门口。

警察、保安、红袖章共十几人在查验户口本、身份证,不是本小区的,一律不让进。自动喇叭里,翻来覆去地说着“湖北、湖北”的字样,冯老爷子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安稳。他把菜放在雪地上,手伸进棉衣兜里摸着热乎乎的身份证,往出掏一下,又放了回去,冯老爷子不敢亮出来,害怕给自己惹出麻烦。他给房东打电话,让房东到门口接他,顺便说说情,并嘱咐房东,千万不要说自己是湖北人。

女房东捂得严严实实地走出来,给警察说自己的亲戚来串门,警察厉声说:“都啥时候了,还敢串门,赶紧回去,哪儿来,回哪儿去。”

女房东好说歹说都没顶用。

冯老爷子一听哪儿来回哪儿去,寄托了很大的希望能回到煤棚,瞬间没了着落他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双手托着胡子拉碴的下巴,又呜呜地哭了。女房东知道冯老爷子是孤寡老人,善良的她忍不住跟着抹起了泪水,并从裤兜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冯老爷子,“冯叔,你先找个旅馆凑合一宿,明儿个我再帮你想想办法。”冯老爷子没有接钱,他把菜和米都给了女房东,揩了一把冻出来的鼻涕,弱弱地说:“谢谢你的好,我有钱,我自己想办法吧。”说完低着头,凄凉地走了。

今天早晨,冯老爷子听收音机了,说湖北的疫情比较严重,到处都在查湖北人,住宿必须出示身份证,先验明身份。他这个湖北佬,哪敢去旅馆呀?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大街上冷清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冯老爷子盘算着,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遇到这个没有年味的年。“我操你娘啊!可恶的病毒!”他在心底狠狠骂了一句,哪里来的瘟疫,看不见摸不着,还能要人的命。

小城的楼房鳞次栉比,可没有一间可供冯老爷子容身。平时小城的人流熙熙攘攘,可瞅不到一个自己的亲人。以往拉个小板车走街串巷,东跑西颠地不在意,今儿个孤身行走在空寥的大街上,蓦然觉得自己可怜得还不如一只蜗牛,蜗牛还有抗寒的本事,能在地底下安逸地冬眠。

冯老爷子摸了摸电话,电话里除了几个卖废品的客户,没有一个跟自己沾亲带故。他胡乱拨了几个数字,也没听电话里说的啥,就言道:“爸、妈,儿今儿个遇到了难场事,没有吃饭的碗,没有睡觉的床,一下子无家可归呀!我不知往哪儿去?爸妈给儿指条路吧。”

电话里汉语过后是英语,冯老爷子没听懂一句。电话里第二遍自动回复,他听到一句“再见”,这个“再见”给他带来了灵感。他想起来了,去年清明给二老上坟,临走时给二老说了声“再见”。二老是不是想让自己回老家——朱家湾去。

回吧,回朱家湾去。山不亲水亲,水不亲人亲,朱家湾还有两户人家,虽说没有血缘关系,但有几十年的眼熟,落个脚还是不会被拒之门外的。冯老爷子又去了一趟超市,这次有口罩,进去没受到阻拦。超市里人不少,很多人买几袋米几袋面,购物车几乎撑破了肚皮。冯老爷子挑了两包便宜的火腿肠,两包一元装的咸菜,一瓶一元的纯净水,就往长途汽车站赶。

汽车站没有以往人来人去的热烈场面,候车楼大门紧闭着,看不到任何停运的只言片语。整个汽车站静如寒蝉。冯老爷子想坐车回去的愿望,顿时化为了泡影。看样子,只得坐“11号”自驾车往回返了。

八九十里路,即使全是高速,驾车也得一个小时。对于七十多岁的冯老爷子来说,这八九十里路得一步一步地行走,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一路上,看不到一辆车,看不到一个人,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冬眠一样。偶尔路过一两个村镇,雪地里的脚印少之又少,还是被雪花覆盖过的。很想听到几声狗叫,即使是对陌生人的警示,或是龇牙的怒吼,或是撵过来发威,冯老爷子都没期望到。有狗叫,就有主人出来了望,就可以搭个话,解解因孤独带来的憋闷。这大过年的,所有店面和人家都闭着门,欢声笑语、喝酒猜拳、炮竹声声、走亲访友、互致平安等年气,都一股脑装进了沉默的袋子里,袋口被疫情捆得严严实实的。

冯老爷子活了70多岁,虽说酸甜苦辣都经过,但这种孤寂的滋味,他还是第一次品尝。

大路小路,在冯老爷子的脚下向前延伸着。饿了,掏根火腿肠咬几口;渴了,抓几把雪嚼一嚼;累了,坐在轮坎上歇一歇。雪花时稀时密,雪粒时大时小,它们不友好地灌进冯老爷子的颈脖,丝丝地凉。走在山间小路上,以前经常看到的野兔和山鸡,今儿个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难道它们就不出来寻食儿吃吗?

白茫茫的雪一望无际,山变成了雪山,田地变成了雪田,树木穿上了雪装,好像整个大地都是为雪而生的。白皑皑的,晃得冯老爷子眯缝着眼,不时生疼生疼的。一大晌,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不断向前滚动,身子骨热乎乎的,两条腿汗津津的,多亏常年串街走巷,练就了脚上的功夫。可怜两只手了,咋弄都不带劲,哈气只能管一会儿,搓一搓,只能管一阵子。煤棚里有收来的棉手套,可惜出门时没有戴上。两只手捅进袖筒,身体笨拙,不好走;放进裤兜里,迈不开步子;插棉衣兜里,也不自在;随脚步甩开,走路倒利索,但经不住寒风的针刺,二三十步手就麻木了。幸亏他心里只装着一个字——那就是“走”。“向前,向前——”即使走到天昏地暗,也要走到朱家湾。他心里清楚,这冰天雪地的,一旦累倒了,趴下了,就有可能再也起不来了,将可能成为一具冰尸。

快了,快了,终于到了老家的镇子。虽说天已撒黑,但小镇的风貌依旧,两个十字街相隔不远,西边的十字街是冯老爷子摆摊最多的地方。记得十五六岁的时候,冯老爷子担一挑柿子,在天上的星星还眨着眼睛的时候,就跟着朱家湾的忠法、仁号等大男人们往镇上赶,高一脚低一脚的,有时边走边打瞌睡,到达小镇上,东方才露出鱼肚白。放下担子,先揉揉肿痛的肩膀,把柿子整理好,赶早集的人三三两两就来了,开始一角钱三个,卖到最后一角钱四个。太阳滚到头顶的时候,火烧火燎地热,戴着草帽也被晒得两眼直冒金星,汗水湿透了前胸后背,嗓子冒着烟,身边就有两分钱一杯卖水的,但舍不得花,卖柿子的钱还得买油盐等必需品。实在渴得招不住,就让一起来的人看着摊,一溜烟跑到街边小河里捧水喝。

原想小镇上有个一两家饭馆营着业,可以打打牙祭,喝口热汤,顺便歇歇腿脚,那想到小镇上的门面也是全部关着门。“唉——”冯老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还是往回走吧,再迟了,夜幕彻底降临后漆黑一团,有可能找不到回朱家湾的路。

朱家湾在小镇的北面,希望越来越近了。走了半辈子的羊肠小道,如今被水泥路代替。山坡、松林、堰塘、水田、坡地,沟沟坎坎,多少有些熟悉。尽管两个腿肚子有点打颤,走得有点力不从心了,但一想到朱家湾还有两户人家,已经不远了,希望在一步步靠近。

天慢慢暗了下来,路过一片松树林时,冯老爷子心里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记得三十多岁的时候,一个有病的老太太从这里经过,被一群狼活生生地吃了。当人们发现老太太的时候,只剩下一堆骨头和血衣,惨不忍睹。冯老爷子怯怯地走着,边走边看,担心自己步入老太太的后尘。还好,路边的一棵松树有一节枯枝,比大拇指粗点,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他走过去抓住枯枝,用力向一边折,只听“啪”一声,树枝被折了下来,扯断旁枝,留下主杆,杵在地上试试,硬硬的还行,刚好能做个拐杖,还可以作为护身的棍棒。有了这节枯枝,冯老爷子心里稳实多了。为了壮胆,冯老爷子大声唱起了歌,“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他尽量走得快一点,通过危险的地方,离开得越快越早,越安全。

再上一个坡地,过一道田冲,就到朱家湾了。这里的雪似乎没有河南的那么大,树枝上虽说也挂着雪花,但还没出现冰凌。坡上的积雪也不是太厚,有的地方露出了枯草。走着走着,路突然被一条大水渠隔断,不远处栽了个木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了四个大字:南水北调。冯老爷子明白了,这就是广播上经常说到的重大水利工程。他沿着水渠走了几十米,找到一处斜坡缓一些的地方,佝偻着腰慢慢往下探,谁知小心翼翼地,还是一脚踩空了,他“呀”地一声叫,就滚到了渠底。还好,渠底没有水,只有少量的积雪。要是有水,他的老命弄不好就搁在这儿了。

冯老爷子支撑着树枝,慢慢地坐起来,抹掉脸上的泥土和雪末,这才感到浑身的酸痛和不适。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岁月不饶人啊!

他弓着腰,试图站起来,身体立了一半,一条腿不太对劲,“噗通”一下,又跌回了原地。

一阵溜沟风刮了过来,凉飕飕的,冯老爷子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得赶紧起来。他单腿跪地,慢慢杵着棍子,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向前走了好一截路,才找到一个平缓点的地方。他双手着地,像四条腿的动物一样,亦步亦趋地趴出了水渠。

凭着感觉,循着老路的踪迹,继续前行。虽说越走越慢,但总算看到朱家湾了。近了,终于近了。自己的茅草屋只剩下两扇门,屋里桌椅上落满了灰尘,蜘蛛网几乎挂满了屋内所有空间。自己家没法待,扭身去老黄家,老黄家的门上挂着锁。老常家应该有人,推开门楼的两扇大门,进到老常家的院子,院子里除了一小堆木柴啥也没有,推开堂屋门,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上脏兮兮的。这老黄和老常,难道也搬家了不成?他不想走了,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沉重,他吹了吹椅子上的浮尘,疲乏地坐了上去。满怀的期望,一下子被失望所包围,他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吭的失落感。养育了几十代人的朱家湾,有上百亩的良田,咋说没人烟就没人烟了呢?朱家湾是怎么了?无助像越来越浓的夜幕,铺天盖地地朝他袭来。他鼻子酸酸的,想哭一场,释放一下心里的憋闷和助,还有无处诉说的委屈,但没有眼泪涌出,一丝泪花也没有,他哭不出来。可能是泪泉干了吧,他的嗓子也不太对劲。

“唉——”冯老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年过的,真是恓惶。难道我的大寿,真的就定格在这七十三岁了吗?”他一脸的沧桑和疲惫,迷离的眼神瞪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好像气力不够用似的,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朽了。

他掏出一根红塔山,用打火机点燃,猛地吸了一口,似乎舒服了一点。他本来不抽烟的,因为过年,给门口的保安点上一支,碰到抽烟的熟人递上一支,也算是一点小意思。就奢侈这一回吧,一年就这一次,买这十块钱一包的烟,他没有半点犹豫。这个老黄和老常,要是都在的话,哥仨一起冒个烟,叙述过往的开心事,该有多好啊!唉——,这是痴心妄想了。

手脚都有点冻,今晚上咋办呢?再接着走回去,肯定是走不动了。住下来,饿是饿不死的,兜里还有两根火腿肠。天寒是个大问题,说不定天不亮,自己的尸首都冻硬了。死在这,老鼠和狼会来收尸,开春后会有蚂蚁来做伴,然后就剩一副骨头架子了。那样走了,真有点悲惨。一支烟还没有吸完,眼皮就开始打架,上眼皮不停地往下掉,用力睁开,马上又掉下去了。他知道,真的是乏到极致了。记得四十年前看过一场露天电影,好像是国外的,说的是冰天雪地里千万不能睡着,一旦睡着了,就不会再醒不过来。前阵子,收音机里也在讲,抗美援朝中,一个连100多名志愿军官兵奉命埋伏,由于气温骤降,大雪漫天,战士们衣着单薄,一夜间都睡死在战场上。冯老爷子还想活几年,他不想就死在这个夜晚,死得悄无声息。因为,他身体没啥疾患。他抬起手,照着自己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扇得脸生疼,嘴巴也扇破了,流出了血。

他扶着桌子,强撑着站了起来,拖着两条腿走到院子里。

夜幕像一个无形的大锅盖,无情地罩住了朱家湾,整个湾子静得他心里发虚。他半眯着眼睛逡巡了一圈,那堆木柴改变了他的主意。他把木柴都抱进了堂屋,顺手撕下墙上的年画作引火,随着打火机“啪”的一声,年画和木柴燃起了火苗。

木柴交叉架在火苗上,冰窖一样的房子顿时有了点热气。火焰烤着冯老爷子古铜色的脸,烤着他厚厚的棉袄棉裤,手脚也暖和了不少。他知道,这堆火能保住他的老命。有了火就有了希望,温暖像催眠剂一样,很快把他带入了梦乡。

“过年了!”爸爸一声爽朗的喊叫,冯娃子(冯老爷子的幼名)用烟头点燃了一挂鞭炮,香香的火药味在院子里弥漫。不一会儿,炒豆子的声音响彻全村。新对联、新衣裳、新气象,伴着大人小孩的一张张笑脸,在家家户户绽现。相互登门拜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花生、瓜子、糖果,还有必备的米花茶,这四样是不会少的。虽说大家都住着土坯房,但家家都装满了喜气。以往不快的小事,好像都被爆竹声赶到犄角旮旯去了,大人小孩都洋溢在喜庆祥和的气氛中。虽说家家都用的是土坯灶,柴火是棉花杆、芝麻杆、麦草、稻草一类的可燃体,但烹饪出来的饭菜是地道的农家味,绝对的绿色,环保可口。

“来,喝酒。”爸爸站起身,端起酒杯与客人们逐一碰杯后,一饮而尽。村里过年相互吃请是多年的习俗,不管以前是不是有仇,或拌过嘴,过年都一笔勾销。十多户人家,没有一家愿意缺席,大伙儿在一起就图个热闹,图个开心。

爸爸是村里唯一读过私塾的人,每家的春联都是爸爸一笔一画写出来的。虽说爸爸在那年月里也挨过批斗,但大多是走走形式,并没有真的挨打受骂。

两盏煤油灯下摆满了菜肴,爸爸跟客人们喝得热火朝天。那时基本都是散酒,最小的塑料桶5斤装,猜拳、打杠子,一阵一阵地喝彩声此起彼伏。不知不觉中,夜渐渐深了,冯娃子看着看着,瞌睡虫在脑子里乱窜,不知不觉,就歪在一边的椅子上迷迷糊糊地困着了。直到客人们尽兴后都走了,才听见爸爸叫唤:“冯娃子!冯娃子!”冯娃子这才睁开眼。

眼前的火堆将要熄灭,冯老爷子意识到是爸爸的在天之灵在吆喝他,一是怕他倒在火堆里被烧死,二是怕火堆熄灭后他被冻死,特意叫醒了他。这个时间点,说早不早,说晚不晚,恰到好处。

唉——,真是日月如梭啊!这眨一下眼,几十年都过去了。看到将要熄灭的火堆,冯老爷子意识到是爸爸的在天之灵在吆喝他,怕他受冻,特意叫醒了他。他搓了搓手,揉了揉脸,打了个哈欠,准备站起来,脚边一只猫叫了一声,他一看,这不是老常家的小黄猫吗?原本胖乎乎的,现在瘦得皮包骨。原本光鲜顺溜的一身毛,现在张牙舞爪地支棱着,跟刺猬似的。冯老爷子在村里时,曾经喂过这只猫。他把猫抱到腿上,说道:“小黄,咋没跟老常一起走啊?”猫叫了一声,算是答复。冯老爷子把剩下的一根火腿肠揪下一半,“给,吃吧。”小黄猫一口叼住,跑到一边享用去了。

冯老爷子走出小屋,东方已现鱼肚白,晨曦像个精灵,开始在朱家湾跳跃。往年这个时辰,公鸡此起彼伏地打鸣,朱家湾的新一天就开始了。

“唉——”如今的朱家湾成了一个哑巴村,过去的辉煌再也回不去了。这次回来,算是跟朱家湾道个别,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冯老爷子没有其他的选择,唯一的去路就是回河南小城,那小煤房虽不宽敞,也没有暖气,但起码是个可以落脚的窝棚。冯老爷子侥幸地想,说不定那小区可以进去了。

雪后的山野,寒冷增添了好几分。凛冽的北风带着长哨,枣树刺一样扎在冯老爷子的脸上,他感到一阵阵生疼。嘎吱的冰碴声,在冯老爷子的脚下无情地悲鸣着。冯老爷子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老胳膊老腿可不敢摔着,昨天的树棍烤火烧了,今天得重新弄一根。抬头望去,不远处的几棵松树颤兢兢地裸露着身板,其中一棵一根树枝又挺又直,是做拐杖的好材料,冯老爷子过去用力一扳,树枝落在了手里,他拽下几根分枝,拄着它又上路了。

这一路,可不像回来的时候那般轻松,他走走歇歇,歇歇走走,走得异常艰难。幸亏他常年走路收废旧品,两条腿还算结实,经过一天的奔波,总算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回到了小城。

挪着铅一样重的步子,走在大街上像走在朱家湾山坳里一样,空荡荡的,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行人,所有的楼房除了寂静还是寂静。路灯像患上了贫血一样,没精打采地泛着微弱的光泽。冯老爷子心里直嘀咕,小区门口的红袖章们不知撤了没有,要是像昨天一样,还是进不了门,自己流落到街头,那可咋办啊?!

经过了四个十字路口,终于走到小区门口,只有两个红袖章值班。他把棍子扔到一边,大大方方往里走,红袖章立马警惕地问:“那栋楼的?”

“三号楼的。”房东住在三号楼。

“户口本拿出来看看。”

“没带。”

“身份证呢?”

“身份证……”冯老爷子有点支吾。

“你从哪来的?”

“乡下。”

“哪个乡?”

“朱家湾。”

“没听说有个朱家湾,你到底从哪里来的?身份证拿出来!”红袖章严厉起来。

冯老爷子又冷又饿,加上心里害怕,浑身开始颤栗。他想:不让他回那个小窝,他会熬不过这个晚上的。他鼻涕流出来了,眼泪也流出来了,他几乎是用泪音在说话:“求求你们让我进去吧,我走了上百里地,一天没吃饭了。我的家就在三号楼底下。”

“老爷子,你别急,看看你的身份证,就让你进去。”另一个红袖章说话温和了许多,似乎在同情他的遭遇。

冯老爷子一边掏身份证一边弱弱地说:“我是湖北人。”

“啊?你咋不早说!”两个红袖章像突然被电击了一样,一下子弹出了两三米,并下意识地把口罩向上提了提,按了按鼻梁两侧,没有看他的身份证,一个大声说:“你站那别动!千万别动!”另一个马上掏出了手机,走出十来米去打电话。

冯老爷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身体直哆嗦,他以为红袖章请示上级后,会让他进去。他万万没想到几分钟后,一辆救护车鸣着“嘀、喂……嘀、喂”的叫声,快速冲到这边来了,车刚停稳,就下来几个穿着太空服一样的人把他驾上了车,他吓蒙了,晃着膀子挣扎着大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救护车快速地跑着,没人理他。他不再喊了,反正自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由着去吧。七十多了,死也没有啥,正好去那边跟爸妈团圆。

车把他拉到一个酒店门口,他一下车,就有两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白大褂拿着“枪”过来了,一个举“枪”对准他的额头,冯老爷子牙齿磕碰着,连忙说:“我……我没有病,不……不要枪毙我啊!”

“大爷莫怕,不是枪毙,是量体温。”女孩的声音。

“大爷不用紧张,我这就带你去房间。”另一个女孩说。

上到三层楼,走进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面有两张床,靠窗子的那个床上躺着一个老汉,冯老爷子被安排在进门的那张床上。“大爷,你感觉哪儿不舒服?”

“我饿,一天水米没搭牙。”

“你稍等,现在九点了,灶上没饭了,我给你拿包方便面,你用开水泡着吃。”

“好,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一个快要死的孤老头子这么好。”

“大爷可不能这么说,你在这隔离观察14天,身体特征一切正常了,就可以回家了。”

“哦。”

不一会儿,一包方便面送到了床头。他用开水浸泡,稍后开盖吃了起来。香,真是香,活了七十三岁,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面。他把汤汤水水一口没剩的都吃了下去,还觉得没吃饱。

临床的老汉问:“老哥是不是没吃饱?”

“唉——,一言难尽啊!我这些日子……”冯老爷子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这几天的遭遇说了一遍,说得泪眼婆娑。

“不要紧,到这就好了,吃住不愁了。”

冯老爷子一觉闷到天亮,临床的老汉叫,他才擦了一把脸,戴着口罩去一楼餐厅取饭。

这儿的日子真不赖,吃饭、睡觉、洗澡,都不收费,电视节目又多,随便看,真是皇上过的日子啊!他后悔回了一趟朱家湾,受饿、受冻、受累不说,还差一点回不来了。本来身上有几根火腿肠,走时都留给小黄猫了。

住在这酒店一天又一天,13天一晃荡就没影了,晚饭由服务员送到客房门口,吃完了把碗筷放到门外边,洗都不用洗,活了70多年,哪曾遇到这样的好事?他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再长点。

第15天早饭后,他被白大褂送到小区门口,红袖章们这次没有拦他,他大摇大摆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中午,他用电磁炉刚把米饭蒸上,接了个电话,“喂——,你哪里?”

“冯大爷,我是镇政府的小红,告诉你个好消息,镇里的敬老院建好了,免费收孤寡老人入住。”

“真的吗?小红姑娘。”

“真的,冯大爷,你没有听错。”

“还有这好事,感谢政府啊!”

放下手机,冯老爷子还沉浸在敬老院的激动中,他不由自主地哼起了电影《朝阳沟》里的歌曲,后面两句他把词改了:“我……我宁愿在敬老院住……住他一百年……”

他拿出腊月三十那天剩下的一点酒,满满地斟了一杯,激动地说:“爸妈,您二老可以放心了,儿子以后有了落脚的地方了……”

 作者简介:刘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中短篇小说专业委员会委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在《小说选刊》《文艺报》《北京文学》《小说界》等省级以上报刊发表作品300多万字。多篇作品被翻译到加拿大、美国、土耳其等,并入选国内外中学、大学语文教材,50多次在国内外获奖。小说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新中国70年微小说精选》等国家级大型图书。小说《传家宝》《寺湾情》分别被改编为电影,《传家宝》荣获第六届亚洲微电影节大国工匠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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