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忠德
辛丑年春晚的大型舞蹈《朱鹮》,惊艳了电视屏幕前的观众,再次带火了“东亚居民”朱鹮。
“鸟中大熊猫”“东方瑰宝”,这两顶光鲜的帽子戴在朱鹮头上,可谓般配极了。它们虽是中、日、韩区域性居民,但与熊猫这个全球公民相比,似乎也不落伍,上了国庆70华诞的彩车,当了第十四届全运会“吉祥四宝”的领队,其命运也与大熊猫一样坎坷。
朱鹮属鹳形目鹮科,诞生于始新世,有6000万年历史,绝对是古老鸟仙了。它们的居住范围很广,除过南极洲,各大洲都有其飘逸飞翔的身影。种类多达26种,最珍贵的要数朱鹮和黑脸琵鹭,最鲜亮的当属闪着红色光泽的美洲红鹮。鹮类喜欢群居生活,讲排场,像美洲白鹮几千只聚在一起,飞跃时遮天蔽日,好似群鸦鼓噪,又如雷声轰鸣,那真是壮观之极。
朱鹮却没那个阵仗,一则族丁不旺,二则内敛不张扬。它们不好热闹,不扎堆,时常单独或成对或成小群活动,极少与别的鸟合群。白天独自或成小群散步、觅食、休憩,很少嚷嚷,静静地干自己的事儿,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夜宿时,头颈转向背面,以喙插入羽毛;或缩脖垂头,喙靠于胸前。它们瞌睡少,睡觉时不忘理毛亲昵,自己理毛,还互相理。一只走近另一只,以喙碰击,发出低鸣,后者迅速呼应。若是一方抬头仰喙,另一方必以喙碰触其颌、头部羽毛。稍后,理毛者变做了享受者。
它们性格温顺,神情优雅,体态端庄,行事磊落。与喜鹊搭伴做了“吉祥之鸟”,受到东亚人民的崇敬和礼赞,曾广泛分布于东亚各地。“朱鹭不吞鲤。”朱鹭,即为朱鹮。此乃成书于春秋时期的《禽经》所载,可见古人早早地认识了朱鹮。
这个被民间称为“红鹤”的鸟儿,一袭嫩白,点染几点丹朱,柔若无骨,清丽曼妙,生就仙风神韵。头顶一抹丹红,两颊、腿、爪朱红色;喙细长而末端下弯,黑褐色,尖头竟为红色;翅膀像是白面红里的被子,翅上羽毛红色,翅下粉红色;腿是红得惹眼,细细长长的,像个竹棍棍。它们优雅地散步,优雅地飞翔,优雅地聊天,优雅地休憩,它们的一切,都是优雅的。
大熊猫、金丝猴、羚牛为爱情打斗,搞得乌烟瘴气,你死我活的。朱鹮的做派就文明多了,恋爱阶段都可自由选择,结婚之后才彼此守约,终生相伴。
话说雄鸟白金,遇见同龄雌鸟蓝儿,互相动了情,出入成双,偶有拟交现象,看似好得不得了,似乎已私定终身。谁知,它俩的爱情之船,遇上了风浪,被掀翻了。仅仅持续了一年的美好姻缘,就让一只雌性红儿搅黄了,便无情地终结了。红儿小它俩一岁,靓丽大方,活泼开朗,一下子就把白金俘虏了。蓝儿尝到了落寞、孤寂的味道,可它不死心,与白金纠缠,和红儿拌嘴,使尽了招数,也换不来白金的回心转意。蓝儿绝了望,发誓不在一棵树上吊死,最后狠狠地瞪了“负心汉”几眼,扇动着翅膀,扑棱棱别离远去。
常言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性格哪能轻易改掉,蓝儿承领了“冷美人”这个标签。它的痛苦悲伤,犹如退潮的沙滩,很快就恢复得平展展了。“蓝儿”依然走自己的路,却随时留意着身边的异性。俗话说得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它很快便与黑子处了男女朋友,黑子大了三岁,成熟稳重,不像白金轻浮,又能知疼知热。蓝儿很满意,便欢喜地接受了黑子,接受了另一段明媚的爱情。
动物们的领地争夺战,一般都很残酷,朱鹮却是个例外,往往是点到为止。鸟儿们都想找个适宜的树杈栖息,可这样的空间资源有限,朱鹮间也免不了发生械斗,包括喙击、打嘴。打嘴争斗时,两只朱鹮相向而立,喙部交叉,头部左右剧烈晃动,以喙互击,伴着连续而急剧的鸣叫。失败者低头梳理冠羽,跳跃着让出彼此争夺的树杈,或飞走,离开是非之地。胜利者也不欢呼,更不追赶,而是很平静地享受胜利的成果。
历史名人司马迁和韩信都能忍,忍得大苦大难,终成一番大业。朱鹮是动物界的韩信、司马迁,也特别能忍,忍受了山雀、乌鸦、穴鸟的欺负。穴鸟常将自己的家室安置于朱鹮的巢穴附近,甚至就在同一棵树上。每当朱鹮觅食时,穴鸟就尾随在朱鹮身后,追捕那些受到惊吓而落荒逃逸的小动物,甚至直接从朱鹮嘴下抢夺食物。山雀个子虽小小的,却是又可恶,又嚣张,就像是螃蟹横着走,往往还追逐、驱赶大块头的朱鹮。
朱鹮,善良温顺,团结友爱,喜幽静,不张扬,在大自然中确实活成了鸟中君子,看来自有它们的一套处世哲学。不过这世间奉行“和平主义”,有时也是行不通的,因此我们虽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啊。
育儿经
我们知道大熊猫爸爸很不负责,只晓得自己享乐,从不管宝宝的事。这方面朱鹮爸爸绝对模范,自觉与妻子一起承担起孵卵、育幼重任,可谓勤劳勇敢的好丈夫,尽职尽责的好父亲。
朱鹮夫妻从安家落户、生儿育女,要经历大约4个月,一般从2月初至6月底才能完成全部繁殖过程。这100多个日日夜夜里,朱鹮两口子相亲相爱,温馨和睦,同甘共苦,一起承揽育幼的艰辛与幸福。朱鹮每窝产卵2~5枚,通常3枚,卵为卵圆形,蓝灰色缀着褐色。自然孵化期28~30天,人工饲养孵化期25天。朱鹮护幼,对幼子宠爱有加,极尽作为父母的职责。育幼期间,一方外出捕食,一方留在窝里悉心照顾幼鸟。这样的事儿,夫妻俩轮流做,既享受了天伦,也都不显得疲累。
雏鸟刚孵出时,上体被有淡灰色绒羽,下体被有白色绒羽,脚橙红色。由夫妻俩共同喂养下一代,朱鹮爸爸照看宝宝,妈妈就飞出去寻觅食物,返回后轻轻地落在巢边树枝上,把长长的弯喙伸向巢中,宝宝们尽力将头朝上举,张开小嘴巴,接受父母嘴里的食物。而那性急的宝宝们往往等不及,争抢着将长喙伸进妈妈嘴里,妈妈也急了,使劲抖动脖子,使食物尽快吐出来。之后开始换岗,朱鹮妈妈卧在巢中护卫宝宝,爸爸飞出去猎取食物。经过45~50天的喂养,朱鹮宝宝就能离巢飞行,60天后便跟随爸爸妈妈自由飞翔。这时仍然离不开呵护,要与父母一起在巢区附近活动觅食。朱鹮性成熟鸟龄在3岁左右,人工饲养条件下寿命可达到17年以上。
大自然是残酷的,只接纳那些健康的、适应性和竞争力强的生命。为了活下来,动物们的教子之道很严格,对自己的孩子爱而不宠,讲究方法。
老鹰是所有鸟类中最强壮的种族,不遵守平等原则,一次孵出四五只,猎捕回来的食物一次只能喂食一只,谁抢得凶就给谁,瘦弱的吃不到食物只有饿死,这样便使得最凶猛、最强壮的小鹰存活下来。
熊猫妈妈也深谙此道,从不娇惯孩子,手把手传授孩子一整套取食、爬树、避险、逃生的生存本领,孩子一旦能够独立生活,便让它远离自己而去。
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朱鹮领悟得太深了,爱孩子,但绝不娇惯,正如人间父母培养出的“熊孩子”会被社会教育一样。朱鹮宝宝们会通过“打架”的方式,从爸爸妈妈那里多分得一杯羹。它们知道,获胜的宝宝身子强壮,更能经历未来生命的挑战。所以,鸟爸鸟妈只在乎赢家,并不在意“打架”过程。这与人类相似,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这个也得到了朱鹮专家刘荫增教授的确证。当年他们把姚家沟这7只朱鹮命名为“秦岭一号朱鹮群体”。内中有3只幼鸟,得到刘荫增他们的精心呵护,两只长大成活,跟随父母离巢起飞。而最小的那只,因为食物短缺,身体发育缓慢,瘦弱得很,常遭到哥哥、姐姐的欺负,差点丧了命。那天深夜11点,刘荫增还在巢树下录音,忽听到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了下来。担心是幼鸟不小心摔下来,他打着手电找了很久,也没有找见。第二天清晨再去,还是没有寻着。后来一个村里的小孩跑来,说他家屋后有只小鸟。刘荫增教授赶去一看,正是长得最为瘦弱的那只小朱鹮。原来父母为了照顾好身子强壮的两个子女,忍痛将它遗弃了。那只朱鹮幼鸟已是奄奄一息,眼睛无力地忽闪,身子微微地晃动,生命之灯即将熄灭。刘荫增心痛极了,决定救救这个小可怜,给它取名“华华”。把它抱回房子,拿捉来的田螺、虫子、小鱼用剪刀剪碎了喂养。过了几天,华华终于缓过劲来,饭量大了,有了精神。
后来,刘荫增教授还是觉得巢穴才是华华的家,就搭上梯子,把它送回巢里。谁知父母很冷漠,对它不理不睬,不一会儿就又被哥哥姐姐挤得掉了下来。刘荫增教授心疼地“捡”回华华,只好自己养着,几个人天天守着,像照顾自家得病的孩子。经过精心抚育,华华度过了生命里最艰难的时期,身子骨渐渐结实健壮起来。后来,华华被送往北京动物园进行人工饲养,成了国内人工饲养的第一只朱鹮。
华阳会朱鹮
华阳最多的鸟儿肯定是朱鹮了。它们从古镇上空飞过,从这棵树飞到那一棵,落在水边,叼些鱼儿填饱肚子,整理羽毛,打扮自己,很快就要处对象了。
秦岭里的春最是热闹,树呀草呀的笑得发了芽,开了花。洋县坝子的油菜花一片金黄灿烂,这里的刚刚抽薹,把嘴抿得紧紧的。沟渠边一棵玉兰刚刚睡醒,就敞开了胸,忙着给衣服点缀紫中带白的饰物。玉兰的花,玉玉的,紫紫的,有点含羞的微笑。只有山茱萸最早欢迎春姑娘,小脸儿涂抹上金黄,伸着小手欢呼。
山茱萸是春的使者,最早捎来春的问候,鼓起花苞,绽开花骨朵,金黄金黄的,笑得收不拢嘴。山茱萸在这里最为素常,房前屋后到处便是,朴素又雅静,牢牢揪住人们的目光。它绽放早,花期长,除过花,红玛瑙似的果子更好看,被誉为“红衣仙子”,滋阴补肾,益气养虚。人们会摘下来晾干卖钱。
我们那里把山茱萸唤作枣皮,花黄黄的、淡淡的,没有樱桃花浓烈,也没那股药香,可它是味药。千百年来,茱萸花静静地绽放,寂寞的凋零。人们享受着鲜丽的果实,却忽略了淡雅的花。然而,没有花儿的素朴,便没有果实的丰盈。
“今年喜庆得很,鹮鹮又在我家旁边的树上趴窝了,也不知能抱窝几个仔仔……”
“前两天后晌,正在院坝晒暖暖,突然听得朱鹮的叫声不对,抬头一望,妈呀,空里一只鹞子在欺负鹮鹮呢,眼看撵上了,我和老伴紧打紧吆喝,才把那死鬼吓跑了。稀乎把鹮鹮累日踏咧,扑棱棱到对过那棵树上,半天没动弹……”
“昨儿听说,邻村一个老汉放牛时看见一只大鸟,正在路边水沟扑腾,一个翅膀耷拉着,上面血糊糊的。老汉就把它抱上来,放在路边,可巧村长骑着摩托嘟嘟嘟过来,见到这个红白色大鸟,慌忙刹住车,冲到老汉跟前,黑着个脸,声音大得能吃人:‘老汉,你想坐牢吗?咋敢把朱鹮打了!’老汉胆子小,平时就怕村长,这下脸灰塌塌的,前言不搭后语地解说了一番。村长就掏出手机,拨了个号,‘喂喂’了一阵。不到一顿饭工夫,就来了几个人,说是朱鹮局的,把朱鹮接走了,还给了老汉100元,说是啥信息费。老汉高兴地呵呵笑,把牛牵回家,就去商店买了条烟,逢人便夸口:‘这鹮鹮到处都是嘛,保不准明儿还能再弄100元……’”
我是坐班车到的华阳,一路上听他们拉话,内容大多是关于朱鹮的。“人说,三句话不离本行。对于洋县人却是三句话不离朱鹮哩……”我这么想着,自己倒笑了。
洋县人对朱鹮的熟悉与关注,是远超大熊猫的。这原因很简单,朱鹮数量多呀,天上飞着,树上歇着,水田河溪觅着食,房前屋后散着步。人们日日看朱鹮,朱鹮天天见人们,彼此处成了邻居和朋友。
自古以来朱鹮被视作神鸟、吉祥物,一直受到人们的喜爱。加之,当地政府宣传力度很大,大人娃娃都晓得保护朱鹮有赏,猎杀朱鹮坐牢。反观大熊猫势单力孤,还生活在深山老林,那些地方被划为保护区,除科研人员外,一般不允许人进入,所以绝大部分人晤面熊猫,是在荧屏、视频里。
住在华阳一家酒店,偶然听两个服务员唠嗑,说是前几天华阳初中两个娃救助了一只受伤的朱鹮,还受到了奖励。看她们打扫完卫生,逮着个机会,我便问那位年纪大点的服务员。她说,那天下午放学后,初中七年级两名学生开始打扫操场,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循声抬头望去,见一只朱鹮躺在20米远处的院墙根下,扑扇着翅膀,“嘎嘎”尖叫。他俩跑上前仔细一瞅,发现朱鹮眼睛下面有鲜血渗出,就赶紧给校长说了。校长急忙打电话联系,保护区3名工作人员赶来,仔细察看了朱鹮的受伤情况,把它装进纸箱带走去治疗,因为伤并不重,很快也就好了。后来,保护区把这俩娃表扬了,给了个保护朱鹮优秀标兵的红证书。
“你咋记得这么清?”我随口问道。
“谁不关心朱鹮,那里边一个娃就是我家二小子……”
山坡上矗立着一个个铁柱,上面罩着的大网,那是朱鹮园——30多只朱鹮被“囚禁”的地方。大网外是一个自由世界,朱鹮、喜鹊、白鹤们享受着生命中的幸运和欢畅,它们想飞多高就飞多高,只要它们的翅膀能够抵达,没人管的;他们想飞多远,就飞多远,只要它们的翅膀有那么大的劲道,没人在意的。这就苦了园子里的朱鹮们,它们飞得稍高一点,或稍远一点,就撞上了网,尽管网是柔软的,却也是无情的。可以向往蓝天,但欢乐只在这张大网内,它们只好飞得收敛一点,尽量小心,不去触碰那伤心无情的网。它们“啊——啊——”的叫声就有了点无奈和苍凉,缺了大网外边兄弟姐妹的率性与雄浑。
想起头天下午参观时,见这园里有一只喜鹊在忙活,一会儿飞向东,一会儿折向南,却是独独的身形。它可能是自投罗网的,吃喝是无忧了,却也失去了好多,比如没法子谈恋爱,只有打一辈子光棍,最后老死在里边……我心头便泛起一阵凄凉,像是傍晚时分的烟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