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慧
农历八月十四的夜,好比正式演出前的加演篇目。
车子在三畤原下停住的时候,月轮还没有出来,黎明前的黑暗般。起伏连绵的三畤原黑黢黢,又高大,把处在锅底的洛阳村团团围住,这盆地似的小村就有了山村的意味。
洛阳村的行政区属在隔壁的县,是这个县最远的村,却离我所在的小城很近,使我几年来总往这里跑。也是难怪,这阔大的盆地村原是有些来头的。
相传,隋文帝杨坚的灵柩从长安出发欲去往既定墓地,行至这里时,马车双辕意外断裂,导致棺椁跌落下来。一干人等忙趴地叩头,以求宽恕。朝中命官以为天意,就地堪舆,遂选址离此地不足五公里的地方下葬。这一带的捂墓沟、王上村等地名也因此而来,落杨村于是得名。后来居住在此的居民或觉此名不祥,几度更名后,洛阳村的叫法便固定下来。虽有与中原大地的洛阳市有同名之嫌,后缀以村,也便无人计较。
洛阳村是个传统的农业村,耕地包围着村庄,一派富庶的田园气象。村子和三畤塬南北并排分列,小湋河沿塬下流过,四季不滞。河上田畴交错,狭长平坦。洛阳村散落于几级小台塬之间,远远望去,绿树掩映,村舍错落有致,颇有些原始山村的味道。
近几年,我出于创作需要,总往来于这片田地观察节气与自然变化之间的联系,相对熟悉这里的田野草木及村庄乡邻。这样特殊的月圆前夜,突然想看看夜晚的洛阳村。
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多,周围依旧暗黑一片。像朝代更迭前,某个潜藏危机的夜晚。步行穿过大片的玉米地进村,秋夜特有的沁凉使人周身舒爽。眼下,平原地区的玉米已进入成熟后期,很快就要收获,玉米秆挺拔俏立,腰身处别着盒子枪般粗壮的玉米棒子,玉米外壳已经略略发黄。成片的玉米林散发出植物宜人的清香,虫鸣唧唧,河水哗哗,秋夜神秘静美。
快到村庄时,东边半空有隐隐的微光,似乎那暗黑的云层后藏了什么发光物。一点点的,乌云被染上了黄晕,美人脸颊上的胭脂般。不一会儿,昏黄的月亮极不情愿似的探出半个脸来,周围的云层愈发亮了起来,色彩也极为丰富,一圈儿毛茸茸、鹅黄的边儿镶在云层周围,颇有些围观主角出场的意思。露了半个脸的月亮,照得这一片田野、村庄、绿树明晃晃的,开了探照灯一般,趴在墙头的明黄硕大的丝瓜花,绿得发亮的线辣椒,地里伸长了身子满地爬的红薯藤,在这半轮月光的照耀下纷纷鲜活起来,似乎就要成了精一样满地行走。月华给了这些秋季作物以饱满的精气神,滋润着它们,连同那些方阵般的玉米林,也如得了前进号令的兵士,要头戴红缨、手持钢枪、足蹬战靴般的出发开拔。
刚刚还嘎嘎鸣叫的喜鹊也噤了声,只有促织在低吟。
也就一支烟的功夫吧,连同那刚露脸的半个月亮也沉没了下去,似乎云层后有人拽着它的脚,扯着它往下沉去。大地再次陷入了黑暗,片刻的光明让眼睛不适应起来,几乎要看不清脚下的路。
干脆就在玉米地边坐着,说起各自儿时的趣事来。
玉米这么高的时候,去亲戚家捎话、送月饼、果子之类的活儿,通常是不让女孩子干的。做父母的总有担不完的心,说那黑森森的玉米地里一到天黑就藏了青面獠牙的妖精,专逮了漂亮女孩子去吃。尽管已近知天命之年,受着母亲关于玉米地里藏妖精的影响,至今依然不敢独自一人走玉米地,更何况那如绳索般穿过玉米地的羊肠小道。今夜,仗着有文友们壮胆,即使坐在地边,也不觉害怕,反觉这明暗显隐的变化之间,天地可爱。
说话间,那沉下去的半个月亮再次露出脸来。这一次,显然是愉悦出场,周围的乌云被晕染着,鹅黄、明黄、深黄交替杂糅,还挑染一圈儿烟霞般的粉,那暖人的光晕便愈发衬托了月轮的温和柔媚。跳跃间,月亮就出全了,完整地露出了清亮、皎洁的圆脸,像待嫁新娘新鲜的脸庞。倏忽间,周围的云层散去,照得天地一片莹白。村庄里的房舍、牛棚,门前的碾子、坐墩,房前屋后的各色树木,都在显影水似的月华里显出真容来,一切事物明亮可见,好似什么秘密也藏不住。
那些团团围绕的乌云散做碧蓝天空的朵朵白云,这里一团,那里一团,像小时候学校门口专卖给学生的棉花糖,蓬松柔软,雪白新暄,让人仰着头不禁眼馋起来。这些棉花糖并不安分,悄悄地变着造型,十分顽皮。月亮愈发清亮起来,初来世界的新生儿一般,透着清爽、干净,让人心里明净安详。
棉花糖般的云朵被谁拢走了吧?竟然一眨眼的功夫没了踪迹,这碧蓝的天空仅剩一轮孤月高悬,一丝儿云彩也没有。大地亮如白昼。我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细瘦孤长。每走几步,月光便挂在尖角的屋脊上,卡在婆娑的树影间,抑或落在屋舍的暗面,不肯好好地挂在天上。于是,这人间的物事便一处明亮如昼,一处漆黑若夜,像无数的黑白花奶牛散卧在大地上。
我们在月光里穿行,也在黑影里踱步,这明暗交替的游戏原本是道路变换使然,后来不知谁发现了这一秘密,便着意找那黑黢黢、白亮亮的地方去了。间或有一人拍摄着天上人间的美景,其余的躲藏在屋舍的黑影里。情急回头,人迹全无,于是四处呼唤,只有回声或者谁家的狗被惊了好梦,没头脑的空吠几声,这寂寥而明阔的夜就像被划开了口子的布匹,撕拉一声响动过后,便又复归平静。
儿时八月十五夜,是要对着月亮祭拜的。
守护在家门口的土地神、主管收成的仓神、灶间奉着的灶神老两口以及院里的天地神,都是要拜一拜的。照例都是母亲一人忙碌,而我们只管盯着那漆了大红漆、只有过年才搬出来的大方矮桌上的月饼、黄梨、红苹果等供品眼馋。母亲叩拜诸神的时候,每尊神像前都要燃三支香,跪在玉米皮编成的蒲团上,叩三下头。祭拜了月亮,那些被月神享用过的供品就成了我们的美食:月饼每人切一小块,整个的要给爷爷奶奶送去;黄澄澄麻皮的大香梨是不能分着吃的,破例一人发一个;那些苹果只能看看,等放得沙面的时候,给早已没了牙齿的爷爷奶奶享用。母亲说,小孩子是不能随意吃这些供品的。
“月亮爷,丈丈高,
骑白马,挎腰刀。
腰刀长,杀个羊。
羊有血,杀个鳖。
鳖有蛋,杀个雁。
雁有油,倒在锅里滋噜噜。”
月夜里,村巷间响起这首孩子们年年都要唱的歌谣时,意味着家家的献祭都到了尾声。孩子们手上擎着半块喷香的月饼,在村道间唱着歌谣奔来奔去。大人们则忙着坐在洒满清辉的院子里,趁着亮光收拾新玉米:被雨水浸得发黑的玉米外壳要剥去,晒干后是烧锅或者烧炕的好燃料;中间雪白柔软的部分,要单独收起来,等霜降后下了麦种子,地里没有了可忙的活计,这些洁白的玉米悫早已晾干,片片白羽毛似的,被拢在蛇皮袋子里。用的时候,噙一口凉水,“噗”地喷在一片悫悫上,撕成宽窄一致的细条,夹在腿膝盖间,搓成节节相连的细绳子或者粗绳子。细绳子用来打草鞋,晴天里下地干农活穿,柔穰合脚;粗绳子编了草盘,是家里人手一个的坐垫,或者编成草圈,腊月里蒸馍用来箍着锅沿,免得跑了蒸汽。留在金灿灿的玉米棒上的往往只有三根,那是和玉米芯子的根部最为紧密相连的地方,也最结实。每两个玉米棒子为一组,雪白的玉米悫在父母粗糙的手指尖,被编成小姑娘的麻花辫一样的头发辫子,辫尾不断线的续上新加入的棒子,那些新下来、还散发着潮湿地气的大棒子就乖乖地如部队拉练的士兵,整齐地立在地上了。
天还没亮,母亲在灶镬里烧锅煮糁子,父亲已经搭着梯子往大门外的人字架上搭玉米辫了。不赶紧搭上架,走路都走不过去。这些长长的黄金队列,成日地挂在架上。下雪或放寒假的时候,母亲总是烧了煎乎的热炕,一人发一个鋬笼,揪一笼玉米棒子在炕上整日剥颗粒,一个漫长冬日里的新糁子、燃搅团就有了着落。当然,孩子们都是猴子屁股——坐不住,门外面“新玉米换甑糕”“玉米棒换棒棒糖”的叫卖声往往让坐不住的猴屁股们更加不安起来。“去,到门上扭三个棒换一碗甑糕”,或者被额外准许换一把搅搅糖、黄而空心的玉米面棒棒糖,也是有的。这个时候,往往是我们的节日,接下来用玉米芯子蹭着干玉米棒剥颗粒的积极性就更高了。
明月依旧高悬,给了我无数疼爱的母亲却在七年前离我们而去,再也没有人吼着我们在热炕上剥玉米粒或者到门外换甑糕了。
坐在月下,我一时迷惑起来,分不清身处何处。
在村子里转着圈,把村道间能走的路明明灭灭都走了一遭。回到村口地边,洛阳村早已安睡,路边庄子里零星的说话声也不再响起。已近子夜,月亮愈发清亮洁白,天地一片静寂,我们也说完了想说的话,在这清洁如水的夜里沉默起来。
只有虫鸣依旧。露水泛了上来,凉意浸透全身。月上中天,大地明晃晃的,没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