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不接我的电话了,现在这间还带着点温度的办公室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没开灯,独处的时候我有些畏惧光亮,尤其是刺眼的白色。我看向属于我的那张桌子——我想说属于,毕竟从它身上流过的时间都与我有关——窗外橙红色的灯光映着黑色的桌面,让它的肌理历历可见。桌面的黑色吸收了那些微弱的橙红,就像在对我诉说些无谓的神秘。不过这些神秘看起来都与我无关。在橙色的漆黑中我不愿进入那些只属于我,绝不可能属于第二个人的记忆,所以橙色的它们一闪而过后,就被抹上了暂时性的绝对黑色。
我不需要任何记忆,就像我再也不需要这张属于我的桌子,不需要这些散开的、涂满了冰冷文字的纸张一样。它们算什么项目机密?现在连什么项目我都没有了。这句话用句号结尾,无需拨冗使用叹号,显然是我的理智还占了上风。
我越来越觉得,如今的我在对待自己时,总表演出平日对待别人时的那副嘴脸——不应该叫那副嘴脸,或许是那种样子。我显现出绝对的沉静,我用自己不怎么深厚的所谓修养带来的幽默对自己妙语连珠,我用天然的表演欲望给自己设想不知道多少种情绪,此时,我又装出一副耿直而粗俗的样子并对自己说:“你看,这终于是我真实的样子了。”
你看,此时,我又活灵活现地表演出了我表演自己的样子。沉静、修养、耿直和妙语连珠,一点不缺。
这是一种瘾吧,商业的瘾。
我现在想摒弃掉所有人称,所有代词,因为我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再也没有意义了。如此,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
我……我突然又觉得自己做不到,我咬着嘴唇。
冗繁地,我通过使用“我”,来徒劳地证明我自己的存在。
我呆在这黑暗空间中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这样我在这房子里生活的时间也就足有1207天了。明天早上这个漆黑的办公室就要被收回,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到白起坟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冥冥中那些神秘所致,我觉得凑一个整数再离开,是十分有必要的。我很想把这些荒诞,也归为理性的一部分。这样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称自己是理性的了。
不知从我十几岁起,一种强烈的无助感就萦绕我心:性格使然,天赋使然,我是工人的儿子,我没有什么机会,没有什么天赋,不起眼,不出彩。我不可避免地内向,渴望出人头地而疏于、懒于、恐于表达;我装作不拘小节,实际是对自己的外表设计毫无头绪;我表现出开诚布公,活得真实的样子,这主要来自于我的文学教育,当然也是我处理社会关系的几经取舍、老谋深算的策略(谁会这么解构自己呢?),我猜谁都不会想到这个真实的小孩曾经保有过什么灰色的秘密;我尽量掩饰自己的无能,用空洞的微笑敷衍,用似是而非的语言搪塞,辅之以浅显的阅读为我镶上的刻板装饰,就像朽铁镀金一般,用长句和音韵辞藻填补思绪的空虚,再用无逻辑的短句加上一再出现的孤零零的代词直截了当地表示我此时的慌乱,最后用繁杂而抽象的概念名词构建联想的延展。我突然发现,我就是语言,语言构成了我。
那时也有过以虚荣为目的的诗歌试作,现在想来,最大的后遗症莫过有二:一是离题,天马行空,难以控制,比如这句话之前的一切文字,尤其是上段末句;二是惯用陌生搭配,本来是纯粹为了表现自己的不同流俗,而沧海桑田,现在也成了某种微妙情绪表达的必要方式。其实,我深知自己,全无统筹大布置,组织大结构的能力。每当我想要条分缕析构想一个宏伟架构的时候,一片模糊地灰白总是适时出现在我脑中,好像有轮廓,好像又没有。无论是在20岁的我构想开发一个众包协作翻译平台的时候——那是我进入行业的第一个项目,还是在去年我构想一部长篇名为“迁徙”的长篇小说的时候,都是这种灰白,像冬天指数300以上的霾一样,单调而且没有结果。最后的结果是,前者出人意料地成功了,可能和宝珠的帮助不无关系。而后者的计划一直停宕,因为无人可以帮助我。总之,自己的无能——至少缺乏小时候读到的励志故事里的那种天才惯有的一眼识破的能力,是十分令我沮丧的。
我的办公室在21楼,我还没有关窗户,夜风吹着窗帘,有节奏地遮挡着烘托落魄氛围的橙黄色东边夜空。这让我想起了刚毕业时我4楼的窗前,那棵树也会有节奏地掩饰着——我要不还是用遮挡吧——对面拆迁工地令人烦躁而可怖的橙红色灯光。那时的我,似乎还经常喜欢仰望头顶的一方天空,惊喜于这棵树蓬勃地成长。然而当我某次重回故地时,偶然间在已经变卖的屋下仰望天空,四面耀武扬威的高层住宅让我只觉得自己如同井底之蛙,而当我留心看那棵树时,早已经发现它因为离住户窗户太近,惨遭阉割了。
我需要特地强调一点,这时候我的表情是我惯有的故意的微笑,它并不完全自然,通常是我真挚地怀有或浓或淡的诗意惆怅时使用的,其中也夹杂着些许“正因为我异于常人的感受能力,我才能捕捉到这种颇有艺术感的情感”的自负。当然此时的微笑比以往更加真诚,因为谈到诗让我想起了因为我的诗歌而崇拜我的心怡——我的初恋——但是当时和她分手的原因,我并没有再仔细回忆下去。其实诗歌是最令人怠惰的表达方式,它无需架构,无需为受众着想,实在是完全避开了我的无能。我只用安排一下格律、意象和措辞,就能收获一种优越感、释放感和其他令人心悦的副产品(比如爱情),岂不快哉。
少年的我矛盾于对能力的自卑和对独特性的自信之间,在此畏葸不前。最终我给自己得出的结论(当然这也取决于家庭视野)是: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高薪的打工仔,成为家族阶层向上流动的第一步。其实我也难以想象到年轻的我为什么已经如此势利,用这些看起来崇高的词形容自己的命运。但这么想理由是确凿无疑的,因为我一直以包含略微的自卑(因为我需要表现我苍白的自信,所以用略微)的紫色(紫色是诗歌习惯里表现抑郁与神秘的色彩)作为我世界观的背景色。中学里在和拿到各科竞赛金牌的同学们比较之后,我就断定自己因为怠惰和天资平平,绝无改变世界的创新能力,并且还对能力不如自己,但是异想天开的那些人饱含嘲讽哂笑。加之畏惧公众演讲与自我表达,辅之由内向产生的对师长父母的顺从,创业也是基本不可能的。果然,在十年后,当我头脑中掠过“不试试你就永远是没有机会的庸才”这种出现在各种鸡汤文种的创业念想后,迎接我的就是今夜这间即将逝去的办公室,和一去不复返的时间和金钱。这样看来,“所谓打工仔,阶级流动的第一步”这类我对自己能力的评估看来是客观极了。在那个时候,我就在黑夜中觉得,自己不可能伟大,甚至在现世也不可能出名,我只能平庸。
有一个邻居的高跟鞋冰冷地敲在铺瓷砖的地板上,我关上窗户,黑色令我更加安稳。关上窗户后的彻底的黑色就像原来我青年时臆想那些粉色刺激时的环境。我曾经相信,每个人都离不开黑色,哪怕他会发金色的光。
当年我读黑塞,《荒原狼》《悉达多》之类的,我曾经高攀过哈勒尔和悉达多,年少轻狂,觉得我也有那种无人言说的对世事的洞察,只是因为生不逢时而走向平庸。我从不看消费国民生命的短视频,手机里没有大街小巷的年轻人都热衷的游戏,我是个专一复古的人,许多次曾幻想生活在80年代有北岛舒婷的那个诗歌未曾死亡的年代,甚至更早,做一个欧洲毛姆那个时代的贵族,或是美国福克纳那个时代的庄园主,我都可以在资产,典籍,贝多芬,百科,舞蹈,高脚杯中惬意地度过——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又被我视作无益的奢靡。无论如何,我忍受不了没有引用的谈吐,饱含着粗俗与激情的人机游戏,还有仅有感官和金钱的所谓网红直播。时至今日。自白到这里——其实这些都是我对自己的谈话,语重心长……我好久未曾拥有过真实的自己了……我想在这半个小时内凭着应该还存在的高贵的理性(我想到了黑格尔),判断一下,什么是表演中的我,什么是真的我,这绝无表达技巧上的任何考量——我不妨触碰一下世界观灰色地带,我真实地认为,金钱从来不属于庸俗的事物,因为它是一切思想的基础,是生活的保障;性也并不应该归为此,因为它是天性,并且包含着隐晦的艺术。
拙劣自白着的我再一次暴露了自己对结构和布局的无能——我甚至忘记了真实,忘记了叙述这间将行就木的房子,就沉迷于自我认识的所谓真实——谁知道自己是不是像高尔吉亚所说,痛苦都来自判断呢?谁知道自己是不是石黑一雄,回忆都来自想象呢?我再做一个无意义的判断,也可能是自负地自我美化:可能刚才,我体会了普鲁斯特的最初灵感,不过令我沮丧的是,我只是像醉言呓语样诉说,文豪们就能随意穿梭于失眠的床上和斯万家的那一边。
其实又有一刹那——我指的是现在,多年后,写这些回忆的时候——真的,确实,我忘记自己是如何从白起坟下离开的了,这对我来说也远没有怎么到白起坟下重要——这一刹那我顿然发现我过去引以为傲的暗喻,铺排,韵律全部烟消云散了,我可能曾经把“难以驾驭大结构”视作自己自卑的部分,可现在你看:我写这些字,完全不是出于什么表达技巧,像某些天赋异禀的作家使用什么没完没了的插叙和荒诞的叙述顺序来表达主角价值观上、或者心态上的特点,再用短促的重复表示人物内心的不安或是刻意隐瞒不堪回首什么的,尤其大多数情况下,看似无厘头的叙述结构经常包含着结尾处出人意料却早有暗示的回环,象征什么之类的——我绝无这种想法,只是,我确实泯然众人,并且是,极度不愿意地泯然,所以,实话讲,我本不愿意回忆什么如何去又如何回白起坟,无趣,没意义。
但是说实话,现在我写这些令人不堪卒读的混乱文字——同样地,我也一直纠结于需不需要在下面“我站起来”四个字之后另起一章,即使可能这样做会更有表达上清晰的效果,不过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此时我又突然觉得甚至不仅是文章,连我的遣词和句法都有些破碎,当然这种情况的出现不免有一个无法避免的客观原因:怠惰。这种怠惰也有可能是诗歌带给我的副作用,比如在一种情境下极其专注的思考过后(比如写诗),我就不由自主地忘记了事先想好的精心策划的架构,并且还有种无法抗拒的冲动,那就是在书写之余必须要先拿起手机浏览一下,好像我还像当年那么受欢迎一样,随时有人可能给我发微信,比如宝珠,或者心怡。
楼下昏黄的路灯这时突然被一阵来自改装跑车引擎的目中无人的隆隆声伴奏,但是与我无关,我从不关心。
我把自己比作被命运随意切割的碎片,自然当人困顿时,即使保持了理性,也会产生斯多葛之类的幸福观,我也不去管人生了,我甚至也不敢管我自己,我放下所有虚假的修养,不管修辞与布局,就像我少年时曾经全裸着在夏日无人的黑色房间里臆想性爱一样。我准备下楼,坐电梯。我也不打算继续用破折号和括号完成我破碎的自白了。
我站起来。
这段记忆显得十分平实,甚至没有什么描写的必要,尤其是在我记忆本身就已经模糊,分不清想象和真实的情况下(就像村上的那本“喜喜”)。我关了门,走进中间那个电梯。
和我同乘的是一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男生,黑框眼镜,头发有些乱,卷卷的,有点发棕色。这可能是他们下晚自习的点儿。楼对面的这个超级高中可是闻名遐迩,据说最差的学生985什么的也没问题。所以显然,我身旁的这个学生也有我年轻时候的傲气,他的资本就是他身上的这件校服,这件校服可瞧不起这种中端商住楼的通勤族,其实本来我也不需要别人瞧起。
高中生下到18楼,快步走出了轿厢,刻意侧着身子没有挂到我,也许是深入骨髓的一种高贵教养。
到了11楼门开了——其实我的这些邻居上上下下,我从很早的时候就颇为不意,只要是我第一个窜上电梯,我就会迅速地按下关门键,仿佛在躲跟着我的苍蝇一样——进来一个女孩。我为什么没加什么惯有的形容词呢?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我难以概括性地描述她此时的形象,毕竟受到素养的限制,许多精妙的比喻和那些多少带点文言的形容词,我是极其生疏的。
总之,简而言之,这应该是我见到过的第一个网络主播,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虚拟中。是一个可人的女孩——我的意思是如果说她打扮的再端庄一点是一定会更加怡人的——毕竟她是一个主播,那么无论她穿成什么样子,我都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至少她的收入,物质收入一定是远高于我的。现在我再仔细回想她令我惊异的模样:在冬天——我的记忆中这一点应该还是没问题的——她穿着粉色的水手服短裙,白色与粉色条纹相间的长筒袜,配一双白色板鞋,裙子和长筒袜之间自然是她赤裸的,白皙修长的腿。她脸上的妆很浓,整个人粉嫩粉嫩的,至于上身,如果我的印象没错的话,应该就是带粉边的水手服吧。不过你要知道,这种回忆是相当不准确的,毕竟按理来说网络主播这种没有意义而不那么光彩的职业本身就不应该在我注意的范围内,她在我记忆中的存在多半是那种惊奇的感觉所致,所以对她个人形象的回忆就会总蒙上一层由一种情感编织成的面纱;再者,实话讲或许是她的上身装扮比我现在想来的要复杂许多,可能是一件大体是粉色的低领的单衣,还有复杂的配饰什么的,因为我隐约记得,那种惊奇并不只是由于环境的寒冷所致。
“嗯,我现在从……家里出来了,现在要上电梯,可能信号不是很好呦。等我下楼去再满足……的要求哦。”
是这么一句话,之后她就进了电梯,和我处在几平米的一个密闭空间里,我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淡淡的香气,这个气味还是很符合传统的中国审美的。至于上面那句话呢,她的许多语气词和拟声词我都难以寻找对应的符号,再者或许其中还夹杂着什么行话,不过我应该能保证回忆中大意的准确性。她身上的气味虽说缺少树叶和花的味道,但是足够令人想起一些意象,比如团扇,长筒袜,玉,或许还有粉色和蒙昧的金黄。
她的自拍杆一直对准着自己,所以我也不便于精确地描述她脸庞的模样,应该是白白净净粉粉嫩嫩,披着头发,画着眼影,受人欢迎的瓜子脸鸽蛋脸什么的,身材中能看出来不可避免的成熟,但是装扮中又像着新绿的花芽一样,当然要做一个更精准的比喻,就是花苞刚刚露出一点点粉色,必须还沾有露水,否则气味就有些太淡了。
但是那时,我是不情愿去关注她的,要是刚才那个高中男孩和他同梯,看到这么一个从像是从包含着桃粉色与橙黄色的屏幕中走出来的姐姐,又听到刚才那么一句暧暧昧昧的话,指不定回去之后又得想入非非。哪怕他的成绩再好,这点食色之性也不可能不出现在那么一个17岁的少年身上,他和她或许还真会有点什么纠葛吧,毕竟都是年轻人。但是对于我来说,我当时的确猜测她是在进行什么答谢粉丝的活动,但是具体为什么要去谁的家里,又干什么事情,我就不好进一步联想了。
我只记得,我的确对她没有什么注意,我只想快点下楼。
我当时什么也没拿,我绝没有和那位经济优渥的主播说一句话。
所以我就处在这夜空下了。“夜空下”这个表述好像被我的初中语文老师作为典型病句公开朗读过,虽然我仍然觉得这类表达并无不妥。
城市夜晚的天空永远是橙色的,或者说是紫色上均匀地在抹一层橙色,那种气氛的混合;并且北方城市的夜晚一定会伴有更加像风的风,说像风是因为,真正概念中的风,必须是跟着透明,清凉,流动这些概念一同被掌握的。但是今天的风,并不透明,所以只能被描述为“像风”。今天是有霾的,毕竟是冬天,我也很习惯。
我现在觉得,是不是我把今晚的气氛突然转变地太过于静谧安然了,并且累赘冗长到令人厌烦。
情况就是这样,要不是我在回忆自己,周围的情景必须就是上面所说的那样,但是为了配合叙述,我有必要把它们改动成下面这样:
无风的寒冷夜晚配上紫色的霾的确给人无形中的逼仄之感,我身旁的树——我记得树是在春夏之交会掉落粉橙色荚的那种——佝偻,静止,嶙峋且顺从,像个可怜的又瘦又老的侍从,或者是托尔斯泰的那些将行就木的农奴什么的,而我在树枝和昏黄的灯光共同构建下的破碎中慢慢走着。当时的心理活动除了被动感知自我之外,也就是“我去哪”这个问题了。
又有一辆改装发动机的摩托车耀武扬威地扬长而去,在这条路的前半夜是非常常见的。我应该没有依照习惯,对这些毫无趣味的纨绔子弟做一些无谓的谴责。
并不冷,但是我的身上应该只剩两张百元钞票了——谁知道这些钞票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躺在我的兜里的,我的确没想到,在多年移动支付的训练下,这些被忘却的纸钞竟然还有默默储备的效果,而且,不得不说,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这种暖色系的粉红色纸片比手机里绿色或者蓝色的摇摇欲坠的可怜数字要令人踏实的多。
“去白起坟下吧,那里有我的外公外婆。”
显然,现在去投奔密友,或是回到父母身边,我承受的羞耻都是难以想象的。虽说羞耻对我来说或许没有什么影响,但是,你不能否认,羞耻和谎言是绝不可分开的,所以我不敢想象,在那种应激情况下,我的头脑会上演一出什么掩耳盗铃的戏剧,灾难性的或者是喜剧性的。
我仍然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在这段叙述中我刻意地隐瞒了一些什么信息,对外极力塑造一种理性克制的形象,但同时在我脑中,现在,也有一些其他的难辨真假的模糊画面。
比如我记得我刚刚离开的那栋暗红色建筑,今晚霓虹的设计是旋转着的红色蓝色和白色扇形,并不是正常的标语什么的,而且这些扇形越转越快,在某一刹那又会倒着旋转过来;路口60秒绿灯45秒红灯的信号今天似乎一直是红灯,平常我从楼下走到路口应该是五分钟左右吧,但是这个晚上我在行走时,那边清疏瘦弱的树枝间一直露着红光,直到一辆后车门开着的古铜色公交车驶过时,红色才变为绿色,那辆公交车显然不是载客用的,车身的漆皮残缺不全,可能只是夜晚用来调运什么货物吧。
所以大致的境况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一个男子,衣着普通但绝没有穿盗版的名牌(这很重要),头发蓬乱没什么造型。他目光涣散地站在十字路口的西南角,更深的夜偶尔向这里送来几辆疾驰着的、明知自己目的地的车。陪着他的现在有:在灯光下发着银灰的畏缩的秃树,规律变化着的无聊的信号灯。慢慢地,所有的力量都在默认,他属于这副平常的夜景,他已经融入在这份景色中。这画面甚至还能够象征些什么东西,尤其如果是一个无人机从正上方拍的话。
我其实一直想换一个不那么朴素的、适合自己的发型,但一直又出于某种谨慎的考虑没有实行,我之前可能说过在某种程度上自己是一个抗拒变化的人,因为变化往往意味着意料之外的失败,现在事实也证明是这样。但是,要是我就以这种外表回到白起坟下,迎接我的又会是什么自编自导的谎言呢?我多少次无奈于自己对自己外在呈现的糟糕的管控能力,并且对此并无什么企图瞒饰的意图,也从无精神上的自负——那种排斥虚假外表的高尚的自负,并且其实,我是一直认同人类对自己外表进行适当修饰的,尤其是在异性面前,毕竟,表演是所有人难以克服的天性,必须如此,要跳要舞,才能使人心悦诚服。
去理发店吧,如果它还开门的话。
右转,属于冬天的几条枯枝由寒冷清白的灯光映出它骇人的骨架,深红色的人行道上许久没有雪的影子,而净是这种死气沉沉的灰色,就像恐怖电影里那种最令人反感镜头的配色,发黑的血红和月光反射下的骨灰。不得不说,如果我再将兜里仅剩的两张粉红色的百元大钞拿出来,可能会给这摊凝固的血,增添一丝生气。
很明显我带着某种奇怪的情感在描写这段奇怪的路径,这种情感很明显,但不完全代表我当时的感受。我应该交代一下去理发店的理由,毕竟我多次申明外形管理是我无法克服的障碍之一,那为什么我会选择基本花光身上所有的钱去理发店呢?不是为了尝鲜,就是为了体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做尽可能多的不同体验,毕竟生命长度有限,体验越丰富,生命越有趣。然而事实是,我基本没有任何新奇的体验,不是在为生计奔波,就是难以攀援到舒适区外。和许多浪漫主义的高中学生一样,我很小就有一个文学梦想,或者是一个明星梦想。其实细细想来,文学梦想其实就是流传万世的明星梦想。但是实际上,除了我大学期间随便给几个大杂志投了几篇诗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努力了。我的确有几个原来曾要好的朋友在影视圈混的十分光彩,其实他们从大学时就参加过综艺节目,微博粉丝无数,而我却只在梦中想到过这些东西,甚至当时有人邀请我一起去,我也用一个可笑的理由搪塞过去了。所以现在想来,支撑我做出理发这个选择的很有可能就是体面,这就得谈到我的一种发自骨髓的虚荣心了。我在感到自己无法超凡卓绝之余,从来又不甘沦为凡人,刚才碰到那个高中男孩的时候,我似乎在塑造回忆中的人物时带上了自己的影子。我高中时回家坐电梯,保持的宗旨永远是,快且非接触,我会在电梯开门之前迅速准备,以一种剑鱼的体式从人缝中,或者从正在开启的门缝中直接窜出去,并且与这些烟味十足、大声讲话的上班族们保持非接触;再者,要是我首先进电梯,我会立即关闭大门,选择减少让自己的灵魂与琐碎的人接触的可能性。这不是自负,这只是虚荣。就像我曾经的诗歌一样,就像我曾经的产业一样,就像我曾经的设计一样,尽管说为了追求与众不同的虚荣,但是虚荣的确有时候能给我带来收益,这些收益可能是意想不到的,毕竟做的足够出彩,才能满足那种高人一等的虚荣。
但是妆容和头发,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给我带不来虚荣,可能是因为擅长这方面的人太多了,反而让它野蛮生长就显得更与众不同了。
还没到理发店的打烊时候,夜阑,店里也没几个顾客,看起来只有几个下晚自习的超级高中的学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也会选择这个时候来理发店,应该不是嘲笑我。环顾四周,似乎每个人的发饰都很流行——无论是理发师还是他们的超级顾客们,我果然就显得与众不同了,但是这并不满足虚荣的定义,因为这只会让我成为最异类、最平庸的那一个,尽管我的年龄并不比他们大几岁,甚至可能和理发师年龄相仿,但是很明显,我出现在那里,唯一恰当的比喻就是农民工进了五星级酒店,不太相称。
这种不相称还表现在我的名词选择上,我没有说沙龙,而说了理发店,没有叫tony老师,哪怕叫造型师,而是叫了理发师。这完全归因于我童年的词语积累习惯,都是在白起坟下完成的。
我难以再描述理发店内的情形,这并不是一个重要的场景,我要去写它淡黄色的大理石瓷砖,灰色的大理石地板,镜子的摆放顺序,洗头的流程,理发师的头饰和外貌,穿着校服的学生的外貌和言行,灯光的氛围和理发的流程,根本没有任何必要。我最多可以提供一种印象,比如招牌的主色调是一种紫色和黄色混合的光,在厚重的霾中显得有一些亲近,甚至给深夜的旅人们一种明亮的感觉,内部大理石的质感也有这种功用。至于其余的场景,我不是故意隐去不述,不是说它对我这次返回白起坟下的记述没有任何影响,也不是说我包含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感,故意隐去这段难以启齿又难以忘怀的往事,会在后面慢慢再倾诉出来,以达到写作技巧上面的虚荣,都不是。在模糊地忆起这些气氛这些颜色这些质感之后,我只能记得我的选择是睡觉,这是我故意选择的还是某种巧合的意外,我现在也不能辨别了。这是不是一种对改变的逃避,我也难以界定。我很容易将自己的目的界定为追求虚荣,但是爱不爱逃避这件事情,我个人以为我并没有评判解构自己的发言权。
我只记得我看了一眼镜子,当时淡黄色灯光和大理石面的反射用一种温暖的包围使我想起了某种酸楚的深层次的浪漫。我付了钱,用纸币,当时可能还引出了一些对话。然后走入深重的霾中,让原本处在海底的酸楚的浪漫减缓翻飞与流动,从而在冬夜里慢慢凝固。
我永远以保持理性为傲,尽管无论从我的行文方式上,还是我所叙述的这件让读者摸不到头脑的事情上来看,称其为理性简直有痴人说梦的意味。但毕竟我我从大学开始就放弃了诗歌和文学,在业界,在一度辉煌的信息产业业界继续摸爬滚打了多年,对于咬文嚼字、布局文章早已生疏,就算想表现出来我所拥有的伟大的理性,也难以成篇,只能拾起一些当初留下的晦涩的印象和莫名的联想。我基本可以保证我写下的这些感受,尤其是这些对当时环境回忆的感受中肆意创作的成分很小,一是时至今日我仍然不具有故意设计情节的能力,二是当初的我仍然对情景有着细致的感受力,甚至不时仍在写写没有读者的诗。我完全放弃文字理想,已经是离开白起坟下之后的事了。
我尽量用理性的口吻描述一下我现在的状态,和前往白起坟这一任务的完成程度,我知道这段的文字描述会很无趣,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这种平铺直叙毫无技巧并且确实十分无趣。但是很明显,我可以借此立一个崇尚理性的业界精英这一人设,并且也可以让读者一目了然地了解我在这个黑夜这条无尽的路上的外部状态。我自我确信情感细腻的读者大概能了解我在这个橙灰色的霾覆盖下的黑夜走上这条路的动机,我此时的心境;甚至想法丰富的读者可能已经了解到了白起坟对我的意义、或者是象征意义,不过我对此不作什么奢望。我现在的任务是总结一下我作为一个外在的人的状态:我此时刚刚从理发店走了出来,此时的造型对我来说很陌生,我可能会在后文中情境适当的地方加以叙述。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带,只有日常穿的衣服,还有兜里的两张百元钞票——当然现在只剩12元了,手机对于现代人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所以我也不得不揣在兜里。我从理发店原路返回,到了刚才那个做出决定的十字路口,返回的路上没有碰到什么新闻。
那么我怎么回到白起坟下呢?在一个贫穷的深夜,我别无选择。
我沿着这条路走回去,徒步走回去。这种无尽的路我是熟悉的,小时的我走过很多次,但是这么走,我和我的心灵都是第一次走。尽管我一再强调黑夜的霾,并没有描写关于光的故事,这么做不是为了暗示我在化用《八月之光》里克里斯默斯走过的那条往复的、充满厄运和血腥的漆黑道路。这只是一条普通的路,我走过很多次,我相信很多人都走过很多次,它通往白起坟下。
白起坟下原来有一个隶属于总后勤部的国企,我的童年住在那个大院里,和我的姥姥、姥爷、母亲和表哥。父亲很早去了城市工作,现在看来他是时代潮流的跟随者,我在这个决定中也受益良多。姥姥和姥爷是工厂的老员工。表哥和小姨那一家则也一直住在院里,这导致日后我和表哥的处事风格和受教育程度都有了很大的差异。我和白起坟的故事其实很简单,我并不知道这位墓葬的主人的身世,仅仅是朦胧地了解这位将军的传说,和他的后人没有任何交集,这座坟头仅仅是一个寄托,一个童年的寄托,一个可以快乐地恣意攀爬的寄托。在上面,我可以燃烧秋日枯黄的草;我可以望着工厂昼夜不息地烟囱,我小时经常把这种意象和巴比伦塔联系在一起;我可以俯视下面的黄土塬,看苍劲的风想让狗尾草折腰,而倔强的草一次又一次站起的故事。那时的我,在没有离开白起坟时,我已经会写诗了,有时候就坐在这个土包的最高处写。那时候姥爷还用铲子给自己铲除了一个练功场,以一棵几十年的法国梧桐作为圆心,除去周边倔强的草,抚平黄土,在这个圆形空地上日复一日打着太极拳,并且感不到时间的流逝。
这一切的基色调都是金黄,秋日野草的金黄、土地的金黄、回忆的金黄、时间倒流的金黄和阳光的金黄。
至于宝珠,这是我不再住在白起坟下已经有一些时日了之后碰到的,他并不,也没有资格属于白起坟下。我在省会读了高中,宝珠是我的高中同学。这份从今天开始已经沉入深渊的产业,是宝珠帮我一起做的,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接我的电话了。
我就这么在黑夜里走着,灰黑色的霾那头并没有金黄,至少我看不见它。
并不感觉到累,寒冷带来的刺痛也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一部分缘故可能是我穿的衣服足够暖和厚重,我记得那是我还在北京上学时就买了的,红色的,当时可能象征着热血,而现在只能代表牺牲,可能还有点讽刺的意味。虽然说过了十几年,冬装的潮流似乎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我甚至觉得我一度又朝气蓬勃了起来,就在这个平庸的充满灰霾的冬夜。这可能是我自我追求的那种虚荣又出现在了黯淡的现实和前景面前,在假装向我注以力量。但总之,我的确不感觉到累,确定了这条路通向的尽头——白起坟,可能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夜已经深了,当时住在白起坟的我,在这种时刻早已入睡了,一般不会做梦,除非有天马行空、杞人忧天的噩梦,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工厂巴比伦塔似的烟囱冒着熊熊火焰塌了下来。不过偶尔,尤其是在下雪的冬夜,我会在大人熟睡的鼾声中早有预谋地坐起来,把鼻子贴在冰冷的窗户上,用茁壮的生命气息在窗户上创造晶莹的露水,并且欣赏雪花一片一片落下、积累的情景。雪花会在昏黄路灯的反射下创造出曼妙的亮光和梦境,是那种纯净的耀眼的白光,并且比水晶、钻石这些高贵的喻体多了许多朴素和真实,那时的我就爱看这种默默造就的闪耀,由纯洁和毫不修饰造就的闪耀。
但是显然,我不能闪耀。至少不能通过这类默默的机缘巧合闪耀,通过另一些手段是否能获得成功,我倒是有点想尝试,但是我并不确定以我这种性格能不能付诸实践,毕竟在走到白起坟之前,我都是及其反感《红与黑》中的那个于连的。这些都是后话,在如今这段尽头并无金黄色亮光的灰霾覆盖的漆黑道路上,我唯一能证明的是,模仿童年时欣赏过的晶莹的雪,无疑是失败了的。
但是当年我离开白起坟前,无疑是孩子里的王者,或许是以往的风光给我种下了这个虚荣的种子。没有我,一场足球赛永远就约不起来;没有我,学校的课间就会少许多创意性的活动,变得索然无味;我可以私下里叫上半个班的人课间从学校后门翻出去,到白起坟下的操场去玩,大多数情况还都会纵火烧掉齐膝高的狗尾草,看烜烈的野火,嗅包含野性和自由的浓烟,甚至到了上课都不回去;我还可以振臂一挥,指挥十几个孩子去追逐和攻打那一个我的叛徒,而这个叛徒有几次就是我的表哥杨今。
提到杨今,他是我的表哥,原来在我面前一直示弱,在白起坟下生活时,我们与其说是兄弟,不如说是冤家。在课堂上他不服从我的管教,光是兄弟阋墙的斗殴事件就发生过两次,大部分伙伴都在给我加油,当然支持他的也有那几个人,我都看在眼里。他比我大一岁,身体上我占不了什么优势,要是真一直打下去恐怕我真的会颜面尽失,但是我的“党羽”们察觉到态势不妙时,往往会充当和事佬的角色把我俩拉开,接下来自然就是我用政治手段解决问题。现在想来,我的这些没什么实际意义的手腕也还颇对不起他的。阵势最大的那一次甚至惊动了楼下的副校长,放学的时候正好和副校长先生碰到了一起,先生说:“你俩又干啥了?咋听着你们楼上都给你俩加油喝彩呢?”说也奇怪,我们俩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红了脸,并且相互开始小声交谈了,一起回家的路上又和好如初了,甚至又划定出了新的共同的“敌人”。总之,小孩子的世界处处都充满着善良,我和表哥之间也哪有什么矛盾,只不过是小男孩的荣誉感和萌发的权力欲罢了。“孩子们是无罪的。”
我和表哥最后渐行渐远的原因也很简单,我更加聪明,这纯粹是指学术意义上的聪明,去了省城读高中,去了首都读大学,而他一直在白起坟下,也有好几年没联系了。
我脚下这条漆黑而坚硬的公园石板路突然亮起了灯,我才注意到路两旁被焊上了细长而笔直的钢条,上面镶了些LED灯珠,五颜六色随便乱闪,肯定是控制程式出了问题,否则不可能在凌晨突然点亮。别人可能觉得五彩斑斓,但我叫它光怪陆离。换一个心境想,的确可能有浪漫的成分,在冬季凝固的迷雾之中,脚下踩的路两旁突然点亮成蓝色,加上笔直的路的透视效果,很像一条通向无穷远的可靠阶梯。过了一会调色板突然被打翻了,单纯的饱含希望的蓝色变成了闪烁着的大杂烩,在漆黑的雾中闪烁,这就会被带着诗意的人们解释成一种极乐,甚至是上天的极乐——氤氲天雾中的彩灯,就有一种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结尾的那种感觉,极乐。
但是我呢?走向白起坟下的我心境显然不同。光怪陆离,仔细想想还有一种骇人、惊吓和神秘的暗示。压抑的灰霾中不含任何逻辑的彩灯骤起,就好像在我沉寂、古板、无趣而混沌的脑海中划过一道杂乱无章的闪电,颇有些天启的味道。起初是一张蓝色的忧郁的脸横在地面上,双眼无助地仰望上天,然而并未得到任何回应,除了沉寂的漆黑,然而突然,这张脸变得扭曲,变得费解,变得张狂,失去形态,无数的色彩像是这张脸原本压抑住的无数不受控制的精神一样突然迸发,传递着来自异次元的疯狂、扭曲、费解和张狂。不过多久,一切归于沉寂,就像是池塘倒映着的彩色水怪,突然被激起涟漪的石头化解了一样,周围漆黑而平静,似乎刚才都是没有意义的暗示和奇迹。
我继续在这条不知什么时候加装了彩灯,似乎随时都会骤然亮起的人行道上向前走着。早已沉寂的单行道上突然驶来一辆车,缓速停下,我才发现路边是一座气派的五星级酒店,金碧辉煌。我刚路过那里。
其实我已经走了多久我并不知道,这座酒店也并不属于我印象中通往白起坟的路的一部分,即使它在世上拔地而起,在我心里也只不过是一偏漆黑模糊的荒草地,只不过是我不能踏足的草地而已。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已经走了这条路的七分之五了,因为是冬日,所以天色并未破晓,但推测起来也有凌晨三四点中了。当时我并未觉得自己走了多久,并不觉得累,并且我相信自己的步态很沉稳。即使我的外套是十几年前买的,但款式变化并不大,况且卫衣、工装裤和板鞋,加上在理发店捯饬的发型,足够让我表面上显得相当体面,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体面带来虚荣,我早已提到,我追求虚荣,所以虚荣给我带来自信。自信给我模糊的记忆里留下了一点被蚀刻印记或者是可能的错觉:我的步态一定很沉稳大方。
不过这个凌晨停下的车,俨然是一个不速之客,熄灭了我一切佯装的光亮,将我再次投入令人窒息的厚重的霾中。
我可以确定这段记叙没有虚构的成分,即使骤然亮起的杂色灯光和我自信的步态可能有加工的成分(那也是在头脑的记忆里下意识加工的,主观上人人都可以保证真诚,我也立誓真诚),我躲在树后的这一段记忆一定是客观真实的。因为那时我的心跳跳得很快,这代表我的头脑兴奋紧张而清醒。在紧张的条件下人要么会大肆夸张周围的环境,肆意使用暗喻和象征,要么就是尚能控制自己的理性,直截了当地指出最令人愕然的部分,甭管读者和看客相不相信。
车上下来的好像是杨今。车上下来的一定是杨今。
我藏在树后一动不动。
玛莎拉蒂。五星级酒店。杨今。这就足够是我在漆黑的深夜中醒来时刻骨铭心的一场噩梦了。
为什么呢?我一直以为我和表哥最后渐行渐远的原因很简单,我更加聪明,这纯粹是指学术意义上的聪明,去了省城读高中,去了首都读大学,而他一直在白起坟下,也有好几年没联系了。
但是他现在出现在我面前,完全是一种表演性质的出现,耀武扬威,堂而皇之。
我属实不知道这几年里他发生了什么,干成了什么,但是现在看起来,他似乎更适合这个世界的成功学逻辑,而我则属于黑夜的边缘。我躲在树后一动不动。只要我们有一个眼神上的交流,这就是尊严的破碎,届时我的血肉将沦为一滩烂泥,化到灰霾重压下的生硬土地里。
其实如果我更会表演的话,我完全可以若无其事、昂首阔步地走过这段路,毕竟我现在拥有烫过的精致的刘海,从右边垂下,还打了很重的发胶,甚至刚才我还让理发师给我打了粉底,化了轻妆,就像我会在这个平庸的深夜站上万众瞩目的舞台一样。只要我脱掉外套,我就穿得和流量小生一模一样,就算我的外套把红色换成黑色,辅之以黑口罩和墨镜,也不能说不像是一个深夜出街的明星。总之,过去的任何时段的我,从来没有看起来如此与众不同的,同样,过去的任何时段的我,也从来没有精神上如此沮丧溃败的。只要我胆敢表演性质地昂首阔步从他面前走过去,他一定不会认出此时的矛盾的我来。毕竟,贵人多忘事。谁知道他还能不能记住我的模样?
但是我并没有任何表演天赋,就像我写作这些回忆时一样,不会做任何超出事实范围内的修饰和虚构。所以我躲在树后一动不动。哪怕此时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从当时混沌、愚昧、毫无知觉的向前行走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我如今心跳很响,就像某种催我做出决定的战鼓一样,头脑也正在做出无数种可能的假设(这些假设大多都是以我的彻底溃败为结局的),我也完全清晰地做出了判断:我一定得一动不动,否则我就会下跪,否则我就会流泪。
我基本不太敢再看那个方向,也祈祷不会有人发现树后的卑微的我。这个时候令人窒息的浓雾竟然成了我的帮手,尽管我一如既往地厌恶它。
在此我有点不想继续落笔,每一个字都像是对我灵魂的批判和羞辱,尽管这些都是正确地直接的剖析。原来我是完全接受这种自我解剖的,可能是随着不得不接受的表演一再增多,我有点受不了了。
我目送杨今进入酒店大堂,神采奕奕,金碧辉煌。
他的跟班不会是宝珠吧?我看着他旁边的黑衣的矮小身形,不知为何冒出如此想法。不过他们随即淹没在巨大吊顶营造的金色氛围之中,那才是舒适和体面。
我从树后走出来,继续走向我的白起坟下。
就算那个人是宝珠我也不意外,背叛是一门很高明的艺术,何况是在今夜这遍布寰宇的浓雾中。一切都难以分辨。况且,想起他的身形和语气,我十分接受这个事实。如果我更有尊严(虚荣)的话,我应该即刻拨通他的电话,尽管他不会接的。
适者生存。
我继续走,离破晓还远。这条路通往白起坟下,暂时还没有亮光。
所以为什么呢?雾的氤氲经常像梦境为休憩的大脑蒙上的那层面纱一样。所以为什么呢?
杨今和宝珠?为什么呢?
这就好像对我来说来自两个时空的粒子奇妙诡谲地纠结在了一起。连接出了错乱。以我自己为参照系,白起坟下的人们是一个时空,离开白起坟后的又是一个时空,而北京的人们是第三个时空,后两个时空的人们常常流动与交流(比如这个化为灰烬的产业就是流动交流的结晶),我也会介绍彼此认识,但是白起坟下的人们,无论如何,至少在我这个接入点上是与世隔绝的。每当我对别人提起这段记忆,白起坟下人们的名字基本会被我改为化名,那些对经历的描述也语焉不详,因为我深知,这片时空只有通过我才能与世相见,我是唯一的连接点。所以为什么呢?连接点出现了泄露。有另一个漏洞。出卖了白起坟。出卖了我的白起坟。
是不是理论上现在白起坟这个时空已经有一些裂缝了呢?那对我来说是不是可以找到这条裂缝,找到这条不同寻常的路,再次回到白起坟下呢?是不是如果没有这条裂缝,白起坟真的就是与世隔绝的,甚至连我也永远不能找到回去的路呢?沿这条由雪一样的霾覆盖着的深黑色道路,我真的能够回到白起坟下吗?
也许很简单,人的能力和接受的教育不成正比,教育仅仅是人这个多面体的无比细微、简单的一面,杨今的才华(虽然我完全没能发现)和运气,可能就是他及时出现来讽刺我的原因。宝珠,他比我多一些能力,穿越裂缝的能力。
那我在追求什么?一个小小的细微的一面,浪费了我多少时光?是这样吗?然后还为我关闭了原本能逃脱的无数裂缝,将我封锁在一个由无数虚假分岔组成的通道中,但其实,我能走的那几条分岔是在很早的时候确定好的,剩下的全是幻影。是这样吗?
是这样也无妨。我在一无所有的时候看到了五星级酒店前的玛莎拉蒂下来了两个似曾相识的人;我看到了一个同样困在细微一面引出的通道里的超级中学的学生;我还看到了一个给我带来深刻感官印象的粉色主播。这可不可以称作一些前兆性的裂缝?尤其是我这头层次纹理鲜明的头发,在天生的基础上又卷了一点,带上黑口罩,甚至都有可能被当街要签名。这可不可以称作已经顺着裂缝艰难爬出了一点距离?
就像东边有一点淡淡的蓝色艰难地向上爬出了一点距离。但远远算不上破晓。气温反而降到了冰点。而所谓的蓝色也只不过是想想,隔着那层水泥墙一般的灰霾,映入眼帘的不过是远处的一种“能看见的黑色”代替了当初“不能看见的黑色”。街灯依旧,天空的主题仍然是路灯涂抹的单调的橙色。橙色大体均匀,尚未出现裂缝。
我只能继续沿着这条处在模糊记忆中的路继续走下去,因为我觉得继续走下去很有可能破晓。就好像两者有什么因果关系一样的。即使这条路上刚才的所有事情,所有人,主播、学生、玛莎拉蒂、理发,全部都,全部都在讽刺我,从各种角度嘲笑我,重新塑造我引以为傲的成体系的观念,把我揉碎,就像好久没出现过的那种凌厉的冬季风一样,把黄叶彻底揉碎,再深埋入土。
“我得先找外婆家,否则我将无家可归。”站在塬上的我这么想。
这就是白起坟下了。天色已经破晓,我从一道铁门开着的缝隙内穿过,然后来到了这片几近废弃的塬上。铁门锈蚀得厉害,上面爬满了带刺的藤蔓,尽管因为凛冷,刺枯黄而干瘪,不过我还是得及其小心地避开,划破我的旧外套并不可怕,然而要是弄乱了我精致的发型,那可难收拾了。
在那一天晚上我离开白起坟后在背包里的小本子里留下了这些字句,作为对白起坟的描述:
“黄和黑是这片为人遗忘土地的主色调,至于红色褪成的古铜的对比作用实在有限,标志性氤氲的雾气下咫尺之间张狂的烟囱的确有侵吞之意,镇魂的松柏显得黯淡无光,灰霾化成大理石的模样”
“我希望古藤和无色天阳构成黑与白的对比,以此区分无助的暖和寒”
“我倚在未烧尽野草颜色的黄土上,不向下去看轮回和新生的寂寞的炭黑,向上去看没有绿叶的荆棘和没有蓝色的天空”
“我躺在冢的顶峰,即使在西北风的横扫下显得陌生化十足,我还是半闭着眼,渴望幽灵浮现,握着掉色腐朽的青铜剑,在我睥睨的眼缝中坚实地走向半圆的墓门,关上他,用人类的动作关上他,这样亡魂就可以和灵魂独处,我就顺理成章地被禁闭,然后望着我十年前的老屋,再花五分钟的时间走回去,我们就在一起了”
蓦然看到这些文字,我其实是十分惊讶的,毕竟我的记忆曾经以为我在前往白起坟的那一阶段已经丧失了文字上的情怀与理想,这段记述的前一部分似乎也有所暗指,但是这些有些诗意的文字的确显示出,回到白起坟(即使它已经不是童年那个白起坟了)的确唤醒了我的一些情愫。我基本可以确定这些文字是躺在冢的顶峰写下的,那时我的心境的确通过这些诗句很好地体现了出来。我不过是一个被禁闭的琐碎灵魂。不过诗句里的逻辑我此时也有些如堕五里雾中了,什么“灵魂和亡魂独处”,“被禁闭”,“在一起了”,什么意思呢?
我看到的塬是黄黑色的塬,就是之前描述过的冬日枯黄的野草被烧尽的景象,在金色的壮美悲凉中又加入了炭黑,这是可能性的代表。白起坟坐落在塬的西北边,有时候那是天狼的方向,四周松柏环绕,并不是很大的古老的松柏,而是建厂后发现这个荒凉的小土包后补种上去的,也许是希望亡魂更加安宁。原来塬上有狼,不过现在是一片死寂。
白天,很冷,白起坟旁并没有人,我很庆幸,不过也有点奇怪。
我为什么不先找外婆家,而要先来一个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坟头呢?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么一个问题。
是啊,好像从走上这条路开始,我就只记得要走向白起坟下。
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我先不去想它,我继续躺在冢顶上。
当时有那种发射塑料子弹的玩具枪,现在可能因为太过危险被禁止了。白起坟当年是我们巷战的战略要地,我有一次率领5、6个“手下”,攻这座山头攻了两个小时,左右包夹,硬是没干过山顶上的3个“孽党”,最终只好不了了之,这是我童年为数不多的挫败感的来源之一。
但是这种挫败至少没有遭受好像故意安排出来的一系列人的哂笑和讥辱。
我应该还是躺在冢的顶峰,在“灵魂和亡魂独处”时回想刚才路上发生的一切。至少在破晓后走的这一段路,主要是一段极长的缓坡,从公路上走到隐蔽老工厂的门口,还有上塬的这段时间,好像并没有给我再安排负责伤口上撒盐的演员们。虽说缺少冲突导致记忆被冲淡,但是我肯定可以描绘出那颗巨大的泡桐,仅有些许没掉干净的黄叶挂在遒劲的枝头,它周围的水泥围栏已经有所破损,但是仍然能创造一种饱含尊严的气氛。那棵泡桐还扎根在上塬的必经之路旁,坚如磐石。走过泡桐就是那个废弃的篮球场,水泥地板的缝隙早已经长出很多杂草,篮球架上的框也不知流落何方,会喷蚁酸、用口器夹人的那种大的黑蚂蚁横行霸道,这种黑蚂蚁在我离开白起坟前的童年时期是很难被捕捉的,我也曾经受过那蚁酸和口器的苦。当时我们比较喜欢羞辱文弱一点的红蚂蚁。因为红蚂蚁缺乏攻击性,在接受花样繁多的凌辱时一般保持沉默,还总喜欢走直线,就好像已经确定好一条路,就必须沿着这条黑暗的路回到什么地方一样,比如在一个霾夜浑浑噩噩地走向白起坟。
大黑蚂蚁经常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一般我们不去招惹。还有一种极其细小的小黑蚂蚁,经常喜欢成群结队在腐败的苹果什么的附近觅食。但是它们体型太过微小以至于根本很难注意到这种卑微的个体,甚至它们会从鞋下的缝隙钻出,导致你踩不死它们,用沙子堵它们的洞口也无济于事,因为它们总会凭借它们无足轻重的体型从某个缝隙钻上来。羞辱它们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所以当时我们酷爱讥讽、虐待的就是那种平庸的红蚂蚁,不够大,也不够小,半吊子。
就是顺着这条逐渐破败的、逐渐把我引向回忆的路,经过那道虚掩着的铁门,我来到了白起坟下。
我回到了白起坟下。
坟下没有碑,这是一座孤坟,似乎刻意密不示人。我躺在冢顶上,西北风很大,不过不是那么冷。很奇怪,坟下的这片荒塬,应该早上是有人晨练的,现在空无一人,可能是霾太重的缘故。
生活背叛了他。赐予死亡。空无一人。灵魂与亡魂独处。
是生活背叛了他。我这样想。
不对,是昭王背叛了他,生活背叛了我。
我从冢上下来,陡峭的黄土小路很滑,好像急着把我要赶到下面去似的,滑下去回头一看,背后全是荆棘,就像是我下来之后几秒内新长的,刻意为了封闭这条少有人知的小路。
我决定沿着塬上的砂石路去我姥姥家,我知道在那里,我什么都不用说。
我拍拍粘在我这行头上的黄土,是刚才下来的时候蹭上的,整理整理头发,虽说烫过的型基本没变。在我外婆家,这套装扮就够了,甚至能换来老两口的笑容,自豪的笑容。
其实站在塬南边的悬崖,透过没落干净的黄色梧桐树叶,是能看到姥姥家的——那座6层的苏式筒子楼,就坐落在这黄土塬的护坡旁边,姥姥家在5层,高度刚好就和这塬的高度一致。我站在塬上,恰好和姥姥家的窗户比肩。
我走那条被荒废了煤渣路,路旁金黄的野草齐膝盖高,甚至有的地方已经把这条路侵蚀到了“初极狭,才通人”的地步,毕竟没有我这种小孩放火把这些恬不知耻的野草烧成灰烬。路的尽头就到砌有护坡的悬崖边了。尽管破晓,但似乎是阴天,云铺满了整个天空,就像扎根天空的无用野草,霾仍很重。我在寻找这筒子楼无数同质同样的小方格中,究竟哪一间是曾经属于我的,我在其中刻下印记的,它也一定对我刻下印记。就像那里的水泥地面有一个我凿出的小坑一样,我的脑海中也会有一个由这间房子创造的记忆的小岛。
我和杨今小时候经常在那个水泥地上的小坑“打卡”,父母那一辈把这种活动叫“拍洋片”,大致就是两人拿那种圆形卡片互相进攻,如果一方把另一方的卡片拍翻过来,那对方的卡片就会归胜方所有。我经常能赢杨今。我那堆放了三大袋的卡片中,应该只有几十张是我买的,剩下的都是战利品。
然而我一时找不到那间属于我的房子,那扇为我而开的窗户。所有一模一样的窗户都躲在霾后,玻璃似乎都很坚固而清洁,外表都很一致,随便推开一扇,又和我的那一扇渺小卑微的窗口,有什么区别呢?
那扇窗子应该有灰白色的窗帘覆盖,窗框也是白色的,难道是它们溶解在了灰白色的霾里?那我回到白起坟下又有什么意义呢?仅仅为了灵魂与亡灵独处?
亡灵。
朦朦胧胧。我好像觉得有一扇窗户的窗帘被揭掉了,房子里看起来空空荡荡的,一种弥漫出来的浓厚黑色从那扇窗户飘到我眼前,冲破这层只能遮蔽白色而对浓烈黑色无计可施的霾。由空荡产生的黑色从水泥地面的坑冒出,填满现已无人的古老空间,直到刺痛我的双眼,并且和我幽黑的瞳孔融为一体。直到随后我恢复光感后,这浓烈的黑色印记还一直刻在我的脑中。窗帘已经被揭掉了,水泥地面在产生黑色,窗户已经好久无人打开了。
独处。
没有地方容纳我了。我就站在白起坟下。与无数一模一样,随风摇曳的卑微的野草,一起望着无数一模一样,渺小的灰色窗户。每一扇都难以区分。我也逐渐混在野草之中,失去了一切特征,头脑里还保留着一大块刚刚被唤醒的浓烈黑色。
没有什么再记述下去的必要了。白起坟下这个象征似乎已经破碎。
转身离开。沿着被和我一样的野草侵蚀着的唯一小径,重新找寻那道锈蚀的铁门,然后离开白起坟下。
藤曼依旧趴在铁门上,唯一的铁门已经上锁。
我就这样一直留在白起坟下了。我只能一直留在白起坟下了。
作者简介:笔名弓扬,真名张晨阳光。来自陕西西安。出生于陕西咸阳。现清华大学本科在读,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