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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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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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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剪(非虚构中篇小说 )

经了我妹子,好不容易请库淑兰参加了学习班,没想到,学员们并不接受库淑兰这个新人,库淑兰也难以接受学习班的生活和学习。

先说吃吧。第一顿,中午饭,汤面片。库淑兰到的时候九点多,早饭没了。她皱眉。我看她想吃,说到街上去买。她死活拦。我想顶一顶就到午饭点了,就没再坚持。十二点,请她去伙房吃饭。她瞪眼,这时候吃什么饭?我说,午饭呀。她说,还得好一时呢。我明白了,她按村里的习惯,一天两顿,早九、十点,后晌三、四点。我赶紧说,怪我,早饭都没让你吃,你就当这是早饭吧。她端起汤面片,吃了一口,哇地吐了,放下碗,手在胸膛上下擈搓。我吓了一跳,问,怎么了?

她不接话,走到水桶跟前,舀起一瓢水,走到门外,喝一口吐一口,漱口呢。漱了三次,瞪我说,饭里有荤呢。

我问,你吃素?

她点点头,说,活到这么大,没动过荤。

我暗想,汤面片里没有肉呀。叫来做饭的,原来下锅菜是用大油炒的。怎么办?

库淑兰说,有个蒸馍就行。

我心里不得成,让做饭的给她下了碗挂面,下锅菜就一根菠菜,调了盐、酱、醋。库淑兰吃了,说,这就好得很。

以后呢,早饭,跟大家一样,稀饭蒸馍咸菜;午饭,大家吃大家的——大油便宜,炒菜少不了。没法儿,她顿顿吃挂面或白面片;晚饭呢,好办,她不吃。

穿呢,别的好说,难肠在裹脚布。头一晚,听何爱叶讲,库淑兰的裹脚布解开一层,一房子人的鼻子和脑子难受一层——房里头那个味道啊!二月倒春寒,冷,何爱叶硬是打开了窗子。打开窗子还不行,跟门房要了一把铁锨,一双双眼睛瞪着,把裹脚布挑到了门外。库淑兰惊讶,你们一个个都怎么了?臭,我怎么闻不着?

我让何爱叶带库淑兰去澡堂子洗澡。库淑兰死活不,说,在旁人跟前脱得精溜溜,成什么话?

没法儿,第二天,何爱叶自己花钱,给库淑兰做了一条新裹脚布,还买了个新盆子,让库淑兰洗了脚。旧裹脚布库淑兰舍不得扔,何爱叶在洗脚盆里泡了两天,勉强洗了。

何爱叶当时三十多岁,在学习班里属年轻一辈。她男人是乡里教师,月月有工资,比旁的妇女手头活便。跟何爱叶一般大,三四十岁的,学习班有十五六个。五十多岁六十岁,库淑兰一辈的,十二三个。怪了,这一辈人里,裹小脚的就库淑兰一个。再就是上七十岁了,六个,五个裹小脚。人家的裹脚布都没什么怪味道。

再说住。学习班的宿舍是大通铺,硬板床,学员自带被褥和生活用品。为照顾小脚老人,我专意安排年轻学员挨她们睡,起夜呀,洗涮呀,有个照应。第三天,挨库淑兰睡的年轻人对我说,文老师,家里有事,我回呀。开班之前要求过的,料理好家中事情,中途不得随意回家。我问怎么回事?年轻人脸色不好看,不应我的话,扭头就回了。我把何爱叶叫到一旁,让她挨库淑兰睡。

何爱叶瞪我,不情愿。

我说,裹脚布都洗了,好事做到底。库淑兰虽然这样,可是爱剪纸啊。看在剪纸的面上,你就将就将就吧。再一个,你是班长啊。

何爱叶爱剪纸,爱屋及乌,也爱剪纸人,跟全班老的小的都处得好。我封她为班长。我?班主任。班主任的话说到向上了,班长挨了库淑兰睡。睡了一晚夕就炸了,第二天一大早朝我吼,难怪那个拧身回了,淑兰姨身上有虱啊,跑得我浑身都是,我也回呀!

我笑,你爸你妈、你婆你爷身上没有虱?有啥大惊小怪的。

旬邑人住窑洞,睡土炕,一年里就过年前到县里洗一回澡,好一些人一年里一回也洗不了,那时候,谁家敢说没有虱?爱好人家勤换洗,少些;不爱好人家换洗少,多些。

何爱叶瞪我,我爸我妈、我婆我爷的虱我没办法,旁人的虱跑我身上不得成。

我又笑,钻地的老鼠,嚓你家粮食,你分得清它是谁家的?虱和老鼠一样,不分你家我家。你是一班之长,你走了,咱的班就塌火了。班塌火了不要紧,今后咱还剪纸不?好人做到底,就当库淑兰是你妈。

何爱叶好啊,听了我的话,给库淑兰买了一身新内衣,又买了一瓶敌敌畏。晚上,待库淑兰睡下了,把她的内衣提了出去。

黑间,我不可能去妇女们的宿舍呀。第二天一早,我刚到教室门口,就被围了,这个说,库淑兰内衣上的虱抖不净,用笤帚扫呢,一扫一疙瘩;那个说,爱叶用完了一瓶子敌敌畏;有个摇头说,老婆子平日怎么受啊……

正叽喳呢,库淑兰走过来,对我笑,说,叶叶娃是菩萨跟前的人,心善,手巧,我叫她给我当干女子哩。瞅了瞅我跟前围拥的人,扑闪大眼睛,我欠人家虱的,人家能把我饶了?你一个个不欠虱的,虱不咬你。

说得一个个眼珠子瓷楞楞。

何爱叶给我说,哪用了一瓶子敌敌畏,半瓶都不到,在库淑兰床板左右洒了两道子,拦挡虱;还给洗库淑兰内衣的盆子里滴了些,让虱不得活。

行呢?开班之先两天,我给库淑兰送钱去,一天补助八毛,十五天,十二元。没有这个,宝印叔怎会让库淑兰参加学习班?宝印叔伸手接了,看我一眼,眼神里有话,嘿,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好事啊,上学还发钱。说到怎么到县上来,我说安排公社文化干事用自行车驮。开班有一个小仪式,领导讲话哩,各公社文化干事必须参加。

库淑兰说,不麻烦人,一窝窝人,你忙你的大事情,我这些碎事情不要你操心。

第二天迎住她,问她怎么来的。她低头指一指小脚,抬头笑,用这量来的,早起六点多出的门。

我板脸,瞪她,人家用自行车驮你多好,非要受这个罪,近乎二十里呢。库淑兰看一看我的脚,似说似唱:

大脚望着碎脚爱,不知碎脚怎走来;

走一程来歇一程,歪歪扭扭不得快,不得快。

不得快来不得快,公家人着气眼窝歪,眼窝歪。

说唱完,咯咯笑起来。见我愣神,又说,没那福,除了坐架子车,坐什么车都不好受。

我愣神什么?突然意识到,库淑兰嘴里看似随意冒出来的词,不是学下人家的口口,是现编的啊。一刹那,这个意识印在了我脑子里。

回去时候,我送她,要她坐自行车。她拗不过,坐了。我骑不到一百米,她就喊叫晕得不行,下了车,蹲下吐,吐不出,干嗓子嚎了好一会儿。真是的,自行车的福都享不了,只得背着被褥,迈开小脚,一步一步往回走。看着她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背影,我心里不好受得很。

吃穿住行再艰苦,都可以克服。不可以克服的、难以克服的,或者说不可以融通、难以融通的,是剪纸的路数,或者说流派。流派这个词太大,不合适;派别,风格,也不合适,还太大,对了,就用习惯和路数吧。小小的剪纸班,虽然只有三十多号农村妇女,清一色的旬邑人,但各人的剪纸习惯、路数还是不同的。全班学员剪纸习惯、路数大约分为三个类型。

一是传承型。那六个上七十岁的,库淑兰那一辈人中的七个,何爱叶那一辈人中的两个,不论花样,还是剪法,都是上一辈人手把手教下的,不折不扣。其中一位小脚老婆子,有心人,把她婆子的妈,清代人,传下的十二生肖贺囍样子保存得完完好好。她婆子、婆子她妈,都是剪纸高手,代代传不断。老婆子认真,手上功夫深,剪出来地跟祖上传下来的没两样。这些传承型的人,各人心里都揣着上一辈人手把手传下的拿手本事,虽然花样不同,但习惯、路数基本相同。

二是创新型。除了库淑兰,除了传承型那些人,剩下的都是创新型的人。这里所谓的创新,就是紧跟形势,形势需要什么,上头要什么,就剪什么。领导出题目,艺术干部出点子,群众出手工。之前,旬邑有过一支“红剪刀”队伍,剪得有声有色,在咸阳地区影响不小,引起过省上的关注。何爱叶和一位姓袁的妇女,是“红剪刀”队伍里的两位名手。何爱叶出名早,十六七岁。这一类人都有传统功底,脑子活,善于把传统技法、民间元素和当前形势结合起来。当然了,这个结合,绝不是她们自己能够独立完成的。她们的可贵之处,就是能够用她们的巧手把上头给的题目和点子表现出来。何爱叶这样的高手,表现得更为生动。

三是胡闹型。不用说,就剩下库淑兰了。胡闹这个话,全班众口一词,不管传承型的,还是创新型的。这是我万万没有料想到的。之前料想,大家看了库淑兰先剪后贴多颜色的新花样,跟我一样,都会惊讶、惊奇、惊叹,从而对库淑兰产生由衷的尊敬、敬佩,甚至敬仰。她们为什么不认库淑兰?我琢磨了,她们都是剪纸高手,眼里只有剪纸。她们认为,库淑兰这一套不是剪纸,是耍把戏哩。把戏耍不下去了,才花里胡哨地乱贴。一般的剪纸,再复杂的花样,一剪到底,剪完,扯开,浑然一体,不断线。库淑兰先剪后贴多颜色不是这样,东一块,西一块,南一疙瘩,北一疙瘩,散的。

传承型这些人我理解,她们只认祖上传下来的样子;不按祖上传下来的样子剪,在她们眼里就是胡闹。创新型这些人我不理解了,库淑兰不也是创新吗?何爱叶说,怎样剪、怎样贴放在其次,剪的是什么意思啊,跟政策一点儿都不粘连。我一下子明白了,库淑兰的剪刀不会跟形势。

库淑兰不为大家接受,怎么办?

我说,学习班是学习的地方,不是定秤给结论的地方,传统好还是创新好,库淑兰是不是胡闹,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咱们这个学习班能够定秤给结论的,出水才见两腿泥。一句话,不管你是传统的、创新的,还是库淑兰先剪后贴多颜色的,只要好,好出了旬邑,好出了咸阳,好进了西安,好进了更大的世面,自有人定秤给结论。

“胡闹”这一场风波,是在剪纸学习班开班的第四天,因我给大家展示库淑兰《不吃搅团再吃啥》引起的。画面右边,站立个罗圈腿的汉子,白胡须,右手持锄,左手拿伞,黑、蓝相间的衣裤,黑眼珠外套黄圈圈。有意思的是,额头贴了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小腹之上,长出一朵黄色花朵来,红色花蕊。画面右,上,一头红牛在槽头吃草料;下,一头黑驴在槽头吃草料,槽头用三条绿横线、两条绿竖线表示了。有意思的是牛和驴身上,装饰了不少的五颜六色的圆圈。画面正中,上,一红一黑两只展翅的鸟儿;中,一支旱烟管儿,从汉子肩膀处横过来,烟锅黑色,烟管赭红,烟袋大红,烟袋吊绳大绿,吊绳与烟管连接的地方是一朵白花,镶绿边;下,是一条跳起来的卷尾巴狗,五彩身子……我还没来得及讲这幅作品好在哪里,刚讲了这是咱们班库淑兰老师的作品,风波就起了。

第一天,我展示的是安塞剪纸《放猪》。第二天,展示的是洛川剪纸《迎亲图》。第三天,展示的是鄠邑区农民画《春锄》。不像现在,讲课请专家教授,那时候,请不起啊,班主任是我,讲课还是我。我讲课简单,每天展示一幅民间艺术优秀作品,讲一讲特点,十多分钟,然后请大家动手,照剪行,不照剪也行,剪什么都行。理论抵不住一颗慧心、一双巧手。优秀作品启发慧心。多剪勤剪成就巧手。晚饭前半钟头,大家把剪好的作品贴上黑板,互相评点。根据大家评点的意见,把最受好评的作品贴在教室墙上,直至学习班结束。为什么把库淑兰的作品放在第四天展示?大家有个相互熟悉的过程,也有个作品由浅入深、循序渐进的道理。在我的心目中,《不吃搅团再吃啥》的艺术水准超过了前三天的展示。

班里乱腾起来,我没有立即制止,而是走下讲台,到库淑兰跟前,说,库老师,咱给你买剪子去吧。

库淑兰站起来,文老师,我有钱,我自己买,你把我领到地方就行。出了教室门,我说,库老师,没想到她们……

我的话未完,库淑兰摆手,一边朝前走,一边唱:

崖背上跳出一棵苗,老婆爱,老汉踹,一把揪起撇天外;

天上飞来一坨云,太阳爱,月不爱,雨点唰唰啦啦落得快。

唱完,面对我,文老师,库淑兰的心没天那么大,但比针尖尖大。

为什么互称老师?虽然叫学习班,虽然我是班主任兼老师,但学员们不是真正的学生,个个都是剪纸高手啊。私底下,除了比我小几岁的何爱叶,我不是叫姐叫嫂,就是叫姨呢。学习班是公家事。公家事就得像公家的样子,不能胡叫冒答应。大家叫我老师,我也叫大家老师。对我,库淑兰仅仅在班上叫“文老师”,下了课,还是叫我“一窝窝人”。

为什么买剪子?库淑兰没带剪子。她说,以为学习就是听老师讲,用笔写,没想着用剪子。家里没有笔,有,也写不了。

我有一把剪纸专用剪,给她。她不要,嫌太小,不称手。剪纸专用剪小而尖,能剪细剪精,特别是在拐弯抹角处最显好用。不称手,那就买新的吧。她说,换地方了,心不瓷实,动剪子心慌,等下子。第二天、第三天,她都说急什么呀,看大家铰一样的。没想到,我有意让她“回避”风波的“买剪子”,她爽快地答应了。到了百货商店,库淑兰挑了一把大号剪子,找了片废纸试了试,高兴得很,说,称手,小剪子急人,还是大剪子快,手底下出活儿。我要付钱,她死活不成,解开大襟衣裳的纽襻,伸手进去,摸出来一块钱。剪子八毛,找回的二毛,她小心翼翼地装回,系好纽襻。

回到班上,大家看见她手上的剪子,哄得笑起来,买瞎了,买瞎了,这是铰布的剪子,不是剪纸的剪子啊!

库淑兰笑一笑,没理会,坐在课桌前,动开了剪子。我也笑一笑,走上讲台,讲了“定秤给结论”那一段话。

十五分钟,我走下讲台,库淑兰放下剪子。我到她跟前,拿起她刚刚剪好的叠纸,抖了几抖,画面出来了,是《迎亲图》,一剪连到底,跟展示的样子一模一样,一丝不差!

我心里不停地喊,天才,天才啊!

库淑兰的眼睛是照相机,库淑兰的脑子是电脑,库淑兰的手是彩色复印机。《迎亲图》不知道怎样一丝不差“刻”在了她心上,不知道怎样一丝不差地从她手上“冒”了出来。

《迎亲图》是传统图样,画面繁密,拐弯抹角多,不好剪、剪不快,顶尖的快手也得个把钟头。

学习班结束,我送她回,上自行车之前,她说,一窝窝人,以后再办学习班,再别叫我了。

怎么了?

学习班的世事我经了,一天不做什么,白拿公家八毛钱,心里不美很。

我知道,她不愿再来学习班的原因不在这儿。在哪儿?

虽然露了一手把大家震住了,但先剪后贴多颜色的新花样还是没人叫好,都还认为是“胡闹”。

搞艺术的人一般都很自信,甚至自负。好一些人自信、自负到只觉得自己的作品好,别人的作品看不到眼里去。班里的学员虽然是农村妇女,但也是搞艺术的呀!能挑选到县上来,谁手上没两下子?

转过弯,库淑兰的背影看不见了,我还站在街边出神。想什么?

不能为辅导而辅导。

对库淑兰而言,参加不参加学习班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她的剪刀不停,剪,剪,剪;手不停,贴,贴,贴,尽情地、无遮拦地把她的艺术天才展现出来。

怎样才能让她不停地剪、不停地贴?

一要纸,好的蜡光纸,尽可能多的颜色。

二要背板。库淑兰先剪后贴,贴在什么上?跟做鞋褙子一样,把一张一张旧报纸裱贴起来,变厚,覆一张白色蜡光纸做面——我妹子领我第一次见到是普通的白纸——当做背板,然后把剪好的花样粘上去。这样的背板效果肯定不佳,而且,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变形,画面变得凸凹不平,一幅作品很有可能因此而毁掉。为什么不做一种质量好的背板呢?剪纸作品既能得到更好、更长久地呈现,还节约了时间——库淑兰的时间不必浪费在背板的制作上。

三要收购钱。要把库淑兰从繁重的农活和繁杂的家务中解脱出来,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她的作品变成钱——艺术劳动不是谝闲传,比平常劳动的价值更大。

四要跑腿钱。把库淑兰的作品收购来,不是放在仓库里,而是要像鄠邑区农民画那样打出去,在全省,甚至在全国打响。打出去就得跑腿,近处,咸阳、西安;远处,北京,请艺术大家们评点推广。

我的工资三十八元四角二分,“一头沉”——那时候这样的家庭不少,男人在外工作,媳妇在家务农——上有老,下有小;再加上我自己画画,笔墨纸砚也费钱啊。当然,我也可以像之前那样,只给库淑兰供些蜡光纸,她剪成怎样就怎样,剪多少就多少,挑出来好的,例行公事,随全县的优秀剪纸作品报送到市上,能不能出头,就看她的造化了。可是,如果这样,我心上不得成啊!我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要办得到,得依靠组织,得给领导说话。

领导却不这样想。

我拟了份报告,要七百元,其中五百元用给库淑兰,二百元我跑腿。报告递上去一星期,领导叫我到他办公室。

库淑兰是你什么人?

不是我什么人。

不是你什么人,怎么一口一个“一窝窝人”?

《不吃搅团再吃啥》好,好在哪儿?咱旬邑是苦焦,但也不至于顿顿吃搅团呀。让上头领导、让外头人怎么看旬邑?就算是艺术,马不像马,驴不像驴,人不像好人,正中间吊个旱烟锅子,是哪门子艺术?跟十二生肖贺囍比,连脚后跟都赶不上;跟何爱叶《改革开放新旬邑》比,连小拇指都比不上,凭啥给她单吃另喝?十二生肖贺囍咱给钱了?何爱叶剪了那么多,地区领导都表扬了,咱给钱了?如果靠钱推动群众文化工作,咱跟个体户讨价还价做买卖有什么区别?

对,生活困难,补贴一点,未尝不可,但也不能狮子大张口,一下子就给五百元啊!如果都讲生活困难,人人开口要五百元,我不说,你说,馆里怎么办?只剩下关门了。

我错了?我相信自己没有错。

领导错了?现在想,坐在领导的板凳上,领导似乎也没有错。

谁错了?谁都没错,问题在于想法不在一条道上啊。我想把领导的“没有错”跟我的“没有错”搬到一条道上,费了一程唾沫,领导叹一口气,小文,就算你说得对,库淑兰是了不起的天才。那么我问你,库淑兰是旬邑人,活到六十岁了,我也五十多岁了,在旬邑活了大半辈子,半辈子搞文化工作,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更别说天才这个话了。你是画画的,有艺术鉴赏力,我信;不瞒你,我这几天也没闲着,找来县上几个画画有名堂的,看了库淑兰的剪纸,说了你别难过,没有一个人说好,不客气说,都认为连辙都没入,农村妇女,没章法,由着性子胡闹!创新如果那么容易,何爱叶早到北京去了……

平时领导待我不错,不至于因为库淑兰这样批评我,库淑兰唱得对啊。

崖背上跳出一棵苗,老婆爱,老汉踹,一把揪起撇天外;

天上飞来一坨云,太阳爱,月不爱,唰唰啦啦落得快。

那时候县城只有几千人,学习班学员不知道谁跟哪家是亲戚,好事不出门,怪事传千里,我夸《不吃搅团再吃啥》的事,要不了一顿饭的工夫,就传遍了。人在事中迷。过了几天,笑话传到我耳朵,文化馆有个画画的干部,脑子进水了,把富村一个脏兮兮的老婆子当神敬,当天才……

我不会在乎所谓的笑话,也不会在乎领导的批评。不可能因为领导的几句批评,就自乱阵脚。我理解领导的难处,手上没钱啊。给不了钱,只有硬压,连唬带吓。七百元,近我两年的工资哩。如果每个艺术干部都这样开口,领导招架不住啊!我心切,开口大了。大不成,那就变小。说库淑兰生活多么多么可怜,艺术表现力如何如何有潜力,缠磨了半天,领导思量再思量,给了话,一年给库淑兰三十元的彩色蜡光纸,不准浪费,不准私用,剪下的作品归文化馆,再给三十元手工钱。绝密,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还答应给我一次进京的机会。如果我北京的那些老师们说库淑兰剪得好,再说下一步怎么办。北京老师说好,没钱,不怕,向财政专项申请。如果北京这一关没戏,库淑兰的事就此打住,今后一句别再提,一分钱不再给。进京什么时间,根据情况定,一两年内。领导说我心太急,库淑兰刚开始先剪后贴,作品不成熟,如果都是《不吃搅团再吃啥》这些,跑北京做啥?丢人呀!

领导答应我这些,我也得答应领导的。那时候,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实行,县上成立了工作队,下到各乡督促落实,为期一年。我被抽调为队员。这是个苦差事,分田分地;难差事,水地旱地,容易起矛盾。我答应了。临出门,领导拍我肩膀,一天三毛钱下乡补助。

学习班怎么八毛?两个原因。一个呢,学员都是农村妇女,没有经济收入。二个呢,学习班学员剪下的作品,全部归文化馆所有,不再付给作者报酬。

领导又对我说,把画板带上,闲了画一画。领导对我的画还是欣赏的。我北京那些老师,都是教过我画画的,前一年,在省上组织的美术培训班。

工作队派我去原底乡,我的心还在富村。库淑兰会剪出成熟的作品吗?还有什么路子可以解决经费问题?我提笔给程征写了一封信。

我正在百子村查看分田到户台账,乡政府通信员跑了来,气喘吁吁,文队长,快回县上,省上来人了,寻你呢,快!

这时候,人民公社改成了乡政府。

省上人,寻我?不得了的事啊!小时候,谁家来了县上人,哄闹一村。娃娃们拥挤在人家门口,伸长脖子,跟看天上人一样。在县上工作,见地区干部不难,见省上干部也稀欠。省上干部莅临,不敢说轰动,引人注目一点都不为过。省上干部干大事,寻的一定是领导,怎么寻我这个小小的文化馆美术辅导干部?

文队长?是这样,原底乡工作分队原先的队长病倒了,干了不到一个月,急性阑尾炎。上头看我能写能算,又把事当事,就让我顶上了。

接通知时候是半后晌,安顿了工作,我骑自行车赶到文化馆,天黑定了。领导房子灯亮着,我推门进去,噢,一房子烟!烟雾缭绕中,坐中间的,竟然是程征!

怎么是市上人?

领导站起来,怎么不是省上人?程征同志高调到省国画院工作了;这一位是省群艺馆的王宁宇同志,从省工艺美术公司才上调的,管美术辅导工作,你的顶头领导;这一位是省群艺馆的曹海水同志,摄影组组长;这一位是王炬同志,画家。

领导介绍一位,我伸手握,心里头跟敲旬邑老鼓一样,砰砰地。我心里清白,这四个人,不是寻我,是寻库淑兰来了。四个人手上都冒着纸烟,都给我发。我不抽烟啊。

我问,吃饭了吗?

程征答,没吃呀!

天都黑了,怎么还没吃饭?

等你请客呢!

我请,我请,旬邑最好的饭——辣汤饸饹。

别急吃饭,先看锁在你办公室的库淑兰剪纸。

因为办学习班,《不吃搅团再吃啥》给到了馆里,其余的,《梅花》《凤凰戏牡丹》《鸟望月》《三果花》《青叶落黄叶掉》《杀牛》《我瓜老碗大》《逗逗鵮》那些,都锁在我房子。半年多没回来,桌子上的尘土半指头厚。幸亏放在了纸箱里。打开,没沾一丝灰。取出第一幅,四个人围着看,都眼睛瞪大,倒吸气。我递给王宁宇。他皱紧眉,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点一点头,递给程征。程征看了,抿嘴点头,递给王炬。王炬看了,摸了,说,洋芋蛋蛋儿,才刨出来的,又土又鲜;说着,递给曹海水。曹海水看了,说,别看土,拍彩色片子一定洋气,效果肯定嫽囋咧。

取出第二幅,第三幅,第四幅……一幅一幅传看。我最在意王宁宇。他从不同的角度看,不同的远近看,眉头一直皱得紧紧的,看到《凤凰戏牡丹》,看到《杀牛》,看到《逗逗鵮》,点给程征和王炬,说有意思,有意思。传看完,程征说,比上一次的造型丰满了,颜色丰富了,题材宽广了,还有不小的潜力。

王宁宇说,在延安见了熏画、毛麻绣、布堆花,在合阳见了纸塑窗花,都有些意思,都在创新。

王宁宇一边说,一边瞅我,今天见到的这个很有些意思,也是走创新的路子,老文,这个不仅仅是剪纸了,叫什么名字?

我慌忙答,叫我小文,这个还没有名字呢。

王宁宇看着跟程征年龄不相上下。虽然跟我算同龄人,但人家是省上的干部,叫我老文,叫得我浑身不自在。

该有个名字啊,不然怎么往外唱?王宁宇盯着我。

我回答,我暂时叫先剪后贴多颜色新花样,有些长,算不得正式名字。

王炬说,这是一幅幅画啊,名字得往画上靠。

程征说,是画,但还是属于民间剪纸艺术范畴,剪纸特征不能丢,叫彩贴剪纸怎么样?

都叫好。

我领导着急叫,加上旬邑啊。

王宁宇说,不错,加上发源地,叫旬邑彩贴剪纸,如何?

都叫好,鼓起掌来。

辣汤饸饹,那时候碗大,四个人一人咥了两大碗,吃得松裤带、抹肚子。四十年前了,都还年轻啊。我请客?有领导呢,哪轮得上我。领导早早儿安排好了,辣汤饸饹之外,还有四个菜,两荤两素,两瓶白酒。那一晚,佐酒的,除了这四个菜,就是库淑兰和她的彩贴剪纸了,四个人兴趣浓得跟辣子汤一样,谝个不停。

天晚了,他们坐长途班车来的,摇晃了一天,乏,安顿歇下;约好第二天一早起来,光线好,曹海水给那些作品照过相,就去富村见库淑兰。

临从县委招待所分手,我才问程征,怎么突然袭击?给你写了信,老不见回。

没收到你的信啊,调动工作,怕是弄丢了。

那怎么来了?

惦记你,惦记库淑兰啊。王宁宇跟我美院同学,铁关系,听我说起你和库淑兰的彩贴剪纸,恰好曹海水和王炬在场,就搭车来了。想着你在馆里,没想到抽调下乡了。

一年多前,在我妹子嫁给的富村,我第一次见到库淑兰和她的剪纸,觉得奇,跑到咸阳群众艺术馆,请程征看了。他大呼有意思,有意思。他又给美术组组长李白颖看了,李白颖也说有意思,有意思,还给我了一包蜡光纸。程征说,得空了一定去旬邑见见这个老婆子。

出了招待所大门,领导猛拍我肩膀,拍得我生疼,小文,你像摸着炸弹牌了!

炸弹牌不假,炸得响不响不知道。

为什么?

你不给炸弹里头装弹药,空炸弹啊。

领导擂我一拳,明儿我跟省上人一搭去,见见这个老婆子,看到底值估不值估装弹药。

记得清清的,第二天,库淑兰给我、给领导争脸了,给了四个客人一个大大的惊喜。什么惊喜?

看到《江娃拉马梅香骑》了啊。

《江娃拉马梅香骑》分为上中下三部分。上和下都是花鸟装饰,上,左右对称的喜鹊闹梅;下,左手团花蝴蝶,右手富贵树,树左右,相向的两只蝙蝠。中是主题。一匹肥壮的大马,端坐凤冠霞帔的少妇,头顶是撑开的花伞,罗盖一样。马头前,正面端立一位青年,一手牵缰绳,一手提马鞭。青年脚下,靠马这边,蹲一只可爱的小狗。马身红色,间以一道一道黄圈;马鞍绿色,前后陪衬黄花;马尾黑色,丝丝鬃毛细密,间以黄圈;马蹄蓝色,间以黄圈;黄圈像金链子,披挂在马身上;马头、马耳都有花样,缰绳像彩练……装饰了边框,是一幅正式的画作了。边框,顶和底都是两道,上道繁密的花草,下道梳齿纹,绿色,刘海儿一样。左右单道,赭红色,点缀一朵一朵的小花。

记得清清的,库淑兰从纸箱里的棉絮中取出《江娃拉马梅香骑》,唱了起来:

鹐鸨鸨,鹐树皮,江娃拉马梅香骑。

江娃拿哩花鞭子,打了梅香脚尖子,

梅香“嗯呀,我疼哩!”

“看把我梅香能成哩!”

揭地照逼土,照下我倩倩好走手。

五个人,包括我领导,看着剪纸、听着歌谣都大张开口,模样痴痴地——出神了。

库淑兰唱完,静寂了两分钟,都才拍开了手。

王宁宇盯我。我说,词曲都是库老师自己编的。

领导跟着说,鹐鸨鸨是旬邑土话,就是啄木鸟;揭地就是犁地,走手就是姿势……

程征说,除了鹐鸨鸨听不懂,其余都听得懂。

曹海水说,这一曲歌谣跟这一幅彩贴剪纸应是一个整体,声和像的完美结合,不能分开。

王宁宇点头,两种民间艺术交相辉映,相得益彰,要记录。

我说,是的,昨晚看的那些都有唱词呢,我都记录下来了。

王炬笑说,小两口回娘家,打情骂俏,好一幅渭北高原乡土爱情画。

又看了一幅《脚大面丑是真妻》,画面三个人,中间是妻子,红衣裳,戴红黄头花;右边是丈夫,黑黄相间的衣裳,也戴红黄头花;左边是公公,黑胡须,蓝袍子,戴黑帽。库淑兰唱道:

脚大面丑是真妻,脚碎面白惹是非。

只要面头长得皙,裙子要穿下,

脚大踏哩稳,手大抓哩美。

满窑大笑。

库淑兰瞅我,这下戏唱完了,没得了,没得了。一窝窝人,分田到户,地里活抓搲不清白,没工夫坐炕,别怪姨,叼空就铰成了这两个。

我说,这两个嫽咋了,你看,把省上人美的。

原底乡工作队这一段时间,我去过库淑兰家两次,她忙,没动剪子。见到我,都以为我催她呢。

看五个人指点画面笑谈,库淑兰问,省上人也爱这?

我答,省上人也是人,凡是人,都爱!

库淑兰仰面大笑起来,笑住,瞅我,一窝窝人,姨想剪哩,做梦都想剪哩,就是腾不下功夫,冬日闲下了,我给咱摊整晌剪。

笑够了,五个人都面对了库淑兰。程征问,老人家,请问,女人头上戴花,男人头上为什么也戴花?

库淑兰脱口答道,那还用问,好看么。妻子好看,丈夫也得好看。

王炬问,脚大面丑是真妻,妻子为什么剪得这样好看?

库淑兰伸指头戳王炬,你还是省上人呢,脑瓜怎么长在瓜地里?说丑就真丑了,耍话都听不清白!

哎呀呀,耍话!又是满窑大笑。

程征笑罢,掏出十元钱放在炕桌上,王宁宇跟着掏钱放在炕桌上,曹海水、王炬也掏了。库淑兰抓起钱,跪在炕上伸长胳膊张嘴喊,胡闹哩,胡闹哩,装回去,装回去……

我拦挡住,姨,省上人给,你就拿上,在咱家里呢,别让远路客脸上不好看。

库淑兰不再喊叫,皱了皱眉,听进去了,盯我,一窝窝人,客的心这么长,姨得给客管饭。

早上出发晚,将近十点了。领导打电话费了些时间,照相费了些时间,借齐四辆自行车费了些时间。是的,骑自行车。那时候的干部都那样,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都是搞艺术的,一路看野风景,一路说笑,到库淑兰家已经过十二点。看完画,曹海水拍了照,将近两点了。听了吃饭这话,我望领导。

进了库淑兰窑洞,我才明白领导打的什么电话。窑洞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炕上铺新单子。炕桌上放一个热水瓶,四个白搪瓷缸子,都是新的。就说吗,水井边儿站了几个乡村干部模样的人。领导就是领导啊。

领导说,就不麻烦库老师了,乡政府准备……

程征说,就在这儿吃,看库老师吃什么饭剪出来这么好看的花。

记得清清的,一道菜,巴掌大的浅碟子,盛一点点干辣子面,放了点盐,倒了点土醋,搅拌了;两道主食,麸子面馍和稀玉米糁子。六个碗,个个不一样,没有一个浑全的。麸子面馍放的时间有点长,发霉了,掰开拉丝呢。

领导那个脸色啊!四个客倒坦然,蘸着辣子面,一人吃了一个馍,喝完能照见模样的稀玉米糁子,站了起来。

库淑兰埋怨,哎哟,省上人饭量怎么这么轻,一人只吃一个馍?

都说吃好了,吃好了。

出了窑洞,站在崖畔畔儿,一群人眺望。那是十月时候,秋天的景正浓,山峦起伏,薄薄的烟雾笼着,粉红一坨,蓝紫一坨,大红一坨,近一坨,远一坨,密密的一坨,淡淡的一坨,好看得很。俯瞰,崖壁的干土上,斜长出一枝野花来,不知道名字,酱红酱红的,繁密得很,伸得老长。

王宁宇说,怪不怪,干透的崖上,水分和养分不知道在哪里,花却开得这么艳。

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回身看窑洞。库淑兰站在窑门口,朝这边望呢。

出了村,王宁宇下了车子,叫住我,叫住我领导,站在路边。我领导脸色紧张,说,对不住,原本在乡政府安排了饭的,没想到……

我说,库老师不知道外面的世事,以为她能吃什么别人也能吃什么……

王宁宇挥手,你两个想到哪里去了,跟吃饭有什么关系?这顿饭吃得好啊!难道你两个不觉得?真想不到,这么受看的剪纸作品是吃这样的饭剪出来的。真想不到,老太太的心思那么纯,运动来运动去,没受一点点杂念侵染。崖畔畔的野花,多艰难,多艳丽,这就是民间艺术啊!不发空感慨了,我要给你俩说的话是,多给一些颜色的纸,叫她随自己的想法剪,按自己的想法贴;再试着放大背板,增大尺幅,看她把握得住不,要是能行,再放大一些;千万记住,不要催,不要给她压力,不要搅乱她的艺术思维;过一段时间,积攒一些作品,有了量,给我摇个电话,我再来。

我领导问,库老师真是一张炸弹牌?

王宁宇一愣,随即笑了,难道你不觉得?

去乡政府吃饭,四个人都不愿意,便骑回了县上,又咥了一顿辣汤饸饹。

第二天一早,四个人搭长途班车回西安了。我呢,回原底乡,买了些彩纸,二十个花子馍,顺便给库淑兰送了去。

库淑兰问我,一窝窝人,村上人都说那几个省上人是大官,你给姨说,人家当官为宦呢,跑到我这寒窑里做什么来了?

姨,那几个人不是大官,都是咱一窝窝人,爱剪纸,跟你学来了。

库淑兰摇头,快别哄姨了,人家学这做什么?

真的,跟你学来了,他们四个都是画家,说要是剪贴得再大一些,跟中堂一样,挂在正房,能当中堂画哩。

库淑兰锁了眉,歪头,胳膊肘撑在炕桌上,手顶下巴,出神想了好一阵子,开口说,跟庙院大殿里一样,跟唐家厅堂里一样,大,墙上挂得到处都是。

我拍手说,就是,就是。

人家省上人就是省上人,心比身子大。

我还想说话,宝印叔突然吼起来,没瞅啥时候了,地里的洋芋还挖不挖?

眼光跟刀子一样,又剜我。我坐不住了,起身。

库淑兰瞪宝印叔,喊叫,把我不拽上,你做不了活呀!

喊叫归喊叫,还是下了炕。送我出窑,她贴紧我耳朵,二㞗病又犯了!一窝窝人,别往心上去;你不操心,姨冬闲了就剪,往大哩剪。

唐家就是唐家大院,早先是旬邑县阶级教育展览馆,塑了好一些阶级斗争的泥塑;再早叫地主庄园博物馆;叫唐家民俗博物馆是一九八八年的事情了。阶级斗争教育,村村少不了,人人少不了。库淑兰肯定去过。

原底乡分田到户结束,回到文化馆后,我遇着了两次工作转折,但,都没有转。

有天一大早,领导喊我到办公室,地区馆,噢,市馆来电话了,李白颖让你汇报手上的工作,人去,带上材料,明天就去,他急呢。

这时候,咸阳地区撤销,刚刚设立了咸阳市,还没叫顺口呢。是啊,眼看着到年底,该总结汇报一年的工作了。虽然近一年在原底乡,但民间艺术不像别的工作那样变化快。回馆以后,我到各乡跑了跑,看了看,剪纸艺人手上剪的还是老花样。依县妇联的意思,何爱叶剪了一幅《婚姻自由家庭幸福》,大红单色,还不错,但仍然是宣教模式,艺术性欠一些。

旬邑远,往年都是邮寄总结材料,人不用去。今年让我亲自去,莫不是王宁宇给市馆强调了库淑兰,市馆让我重点汇报?我连夜写了材料,第二天天没亮,搭头一班长途班车就赶去了。推开李白颖办公室的门,已经将上午下班。李白颖拉我坐下,一边倒水,一边问我路上顺当不。我一边掏材料,一边说,顺当,我抓紧时间汇报吧。李白颖放下水杯,抬手下按,止住我,汇报不急。今天让你来,有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情?我盯李白颖,想不来什么事情更重要。

李白颖说,文为群同志,你想不想到市上来工作?

到市上来工作?

程征上调到省国画院了,我想来想去,你正在年龄上,熟悉民间美术,又能画,想推荐你接替他那一摊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如果到了市上工作,库淑兰怎么办?彩贴剪纸正在交紧处,尺幅增大以后会是怎样的效果?王宁宇、程征他们等着呢。我撒手,库淑兰会不会跟着撒手?别的不说,就说彩色蜡光纸,谁给她买,谁给她送,谁跟她拉话,谁听她随口唱,谁记录唱词?

见我发愣,李白颖说,调动工作不是小事情,不要急着给我话,回去跟家里商量商量。不要担心生活上暂时的困难,县上调来的同志都是这么过来的,总得一个人过渡两三年,然后才能把家搬来。不用口头汇报了,你把材料交给我就行。叫你跑一趟,不为汇报,就是为方便说这个话。小文,机会来了,要看眼前,更要看长远。

我这个人一辈子干不了什么大事,就是看眼前,不懂得看长远。我跟谁也没商量,回来第二天,就给李白颖寄了信。信上,表达了对他的感谢,委婉谢绝了他的好意,理由是“一头沉”——妻子不愿去。

信寄出没几天,后晌快下班了,领导喊我到办公室,掩上门,夸张地按我坐下,双手扶在我双肩,弯腰对我不停地眨巴眼睛。我莫名其妙,吃惊地盯着他。

小伙子,不言不传,好事掖得严啊。

什么好事?

还装,还装,组织部电话都打来了,问你的情况哩。

我想到李白颖,已经回话不愿意去了,怎么动用起组织手段?

我生气地问,组织部想干什么?

想让你当副乡长啊!小伙子,工作队没白去。

噢,我心里一松,不是一茬子事情啊,随即说,领导,你给组织部回话,我哪儿都不愿意去,就在文化馆。

领导的双手从我双肩上挪开,后退一步,像看怪物一样看我。

我说,领导,真的,不开玩笑。

组织部说,县长亲自提名的你呀,你怎么?

不论谁提名,得我愿意啊。

是这样,县长到原底乡检查过几回包产到户工作,每回都是我汇报,事实清,数据准,县长很满意。事情过去,我早就淡忘了,没想到县长记住了我。我个人的心性,喜静不喜闹,不喜欢当领导,喜欢沉浸在艺术的氛围里。

领导摸一摸我额颅,好着么?

好着呢,说的不是胡话。

领导倒吸一口凉气,小文,咱农村娃出来为公家干事,谁不想谋个一官半职?你给我说老实话,眼看着官帽子就戴到头上了,为什么不愿意戴?

因为库淑兰的彩贴剪纸。

库淑兰的彩贴剪纸有那么好?领导瞪大了眼睛。

我不知道库淑兰的彩贴剪纸有多好,就是心里舍不得,还想为她工作。领导,你要是遇见一嘴好唢呐,听进了心里头,愿意舍不?

领导嗷叫一声,猛拍大腿,小文,什么话都别说了,你的心我懂得了。

年轻时候,领导号称旬邑“唢呐王”。从一个农村娃干到文化馆馆长,托了一嘴好唢呐的福。生也唢呐,死也唢呐,喜也唢呐,悲也唢呐,旬邑唢呐流传了五百多年,徒承师艺,代代相传,曲目、曲牌一百多种,唢呐艺人村村有,有的激情洒脱,有的粗犷豪放,有的细腻绵长。领导是全套把式,样样都能来,样样来得好。美术跟音乐都是表达人物内心情感的。爱美术的可能不爱音乐,爱音乐的可能不爱美术,但内心的感受是相通的。

领导说,小文,就冲你有这样的心,你不管要什么,我都不打绊子。办不到,咱都再另想办法。

领导给上了劲儿,唉,库淑兰那边却耍了麻达。

就像春天来了,立春节气开了迎春花,雨水开了油菜花,惊蛰开了桃花,春分开了梨花,眼看着就要万紫千红了,却扑来一场倒春寒。

“倒春寒”之先,库淑兰的彩贴剪纸作品,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每当想起还激动不已的作品有这么几件。

正月里,二月中,我到菜园去壅葱。

菜园有个空空树,空空树,树空空,

空空树里一窝蜂。

蜂蜇我,我遮蜂,蜂把我颡蛰哩虚腾腾。

这幅《空空树》,粗壮的树干是黑色,树干左右伸展的枝杈也是黑色。黑色的树干枝杈内,一朵朵金黄的小蜜蜂像一朵朵小黄花,向上、向左、向右争相飞,要飞出树干枝杈呢。翩翩的小蜜蜂有横的、有斜的、有三五个自然而然形成“编队”的,活泼,调皮,美!黑色的树干枝杈外,上、中上、中三个部位,三对“鵮鸨鸨”,红喙,蓝翅,黄眼,红爪,正在树皮上“鵮”呢;不是绝对的对称,上一对,错开一点,一高一低;上中一对,离得远些,背对背;中一对,面对面鹐树皮,像在对话,美!树根,用三片绿叶包裹了;树根之下,对称斜立一对带绿叶的红萝卜;树根左右,立一对绿白菜,又倒立一对红萝卜,根朝上,绽开两片绿叶,灵动,自然,美!黑色树干枝杈外的空隙间,点缀四朵红花;黑色树干枝杈内、小蜜蜂飞翔的空隙间,点缀红圈、蓝圈,艳而不俗,繁而不乱,美!

库淑兰唱完,我问,姨,真有这事?

怎么没有,颡上肿了三个疙瘩,半月才消了。

蜜蜂蜇你,你怎么把蜜蜂觉得这么美?

看你这娃说的,我把它不铰美,它再蜇我怎么办,哈哈哈……

尺幅大了,大了一倍。

开窗窗,闭窗窗,里面坐着个绣姑娘。

格子里、格子外,格子外面种红菜。

又想吃来又想卖,又想送人又想带。

这幅《绣姑娘》尺幅不大,高五十四,宽三十九,却分为三部分,一是房中的绣姑娘——房像花轿,一人坐得满满的。三角形的房顶,左右对称一双彩鸟——端坐花团之上,头戴繁密的花冠,身穿花袄。房右,与房中的绣姑娘并列,尺幅大小相同,是梅兰竹菊四条屏。四条屏上是一个大花篮,与房顶并齐。四条屏下,像是一只锦鸡,或是凤鸟,刚刚飞起来的姿态,身旁,点缀两只小鸟。房中的绣姑娘与四条屏之下,是放大了的锦鸡,或是凤鸟,更好看的是,锦鸡或是凤鸟用牡丹花衬托了一圈,蝴蝶、彩鸟飞翔其间。

姨,房里坐绣姑娘,为什么不坐剪姑娘?

先有绣姑娘,后有剪姑娘。

为什么?

绣姑娘是剪姑娘的妈呀。

你妈?

不是我妈,还能是谁的妈?

四条屏是你妈绣下的?

不是我妈绣下的,还能是谁绣下的?

锦鸡,噢,凤鸟……

别瞎说,那是凤凰,碎凤凰,碎娃时候的我。

噢,对,对,凤凰,碎凤凰,是你,你妈绣碎娃时候的你。姨,你外婆家是哪个村?

不知道哪个村。我妈不是咱旬邑人。我妈说,我外婆屋远很远很,在南山里头呢。

你去过没?

没去过。

你爸是咱旬邑人?

看你这话问的哟,我爸不是咱旬邑人,我怎么能是咱旬邑人?

你爸家在北山,你妈家在南山,中间隔了四百里,怎么结成了夫妻?

看你这话问的哟,结得成结不成夫妻由不得人,跟路远路近有什么勾连?男娃女娃两隔壁,没路,你见几个结成了夫妻?

真是的。姨,结夫妻由不得人,由什么?

老天爷!

噢!姨,开窗窗、闭窗窗是什么意思?

天亮了,开窗窗透气;天黑了,闭窗窗点灯。

你觉的意思是,你妈从开窗窗绣到闭窗窗,又从闭窗窗绣到开窗窗?

这下子算你说对了。

姨,你会绣不?

会,我妈给我教下的。

铰花也是你妈给你教下的?

不是。我没见过我妈铰花。

那你跟谁学?

没跟谁学。

怎么会铰了?

看你这话问的哟,会了就会了,怎么还问个怎么会?你会吃饭是谁给你教下的?

铰花跟吃饭不一样。姨,你看我,成天跟你学,还是铰不了啊。

那是你心里没有花,心里有了花就会铰。

我这么爱,心里怎么会没有花。姨,心里有了花怎么就会铰了?

把多余的纸铰掉,花不是就出来了?

姨,房顶为什么铰成三角形?

什么叫三角形?

我张口结舌,不知道怎样回答。库淑兰不知道什么是三角形啊!在她的头脑里,没有几何造型的概念。

撇个火,点个灯,婆婆给你说古经。羊肉膻气鸡肉顽,猪肉好吃咱没钱。

核桃空空枣儿虫,丢下柿子还没成。红萝卜,卖疯啦,今年生姜膛空啦。

穿黑衣裳的一个女人跟穿蓝衣裳的一个女人,抬一个大担笼。抬杠正中,放一只红碗,冒黄色的火苗,油灯。油灯两边,黑衣人那边,飞来一只黑鸟;蓝衣人那边,飞来一只蓝鸟。担笼系上,一左一右蹲两只小老鼠,扭脸到正面,小眼睛惊诧得很。担笼里,装满了各样花草。担笼旁,一左一右各悬一只红萝卜,带叶子,左边的叶子肥,右边的叶子瘦,都翠绿。当然了,黄圈、绿圈、红圈少不了,点缀人身、担笼、鸟、老鼠和空隙处……这一幅《婆婆给你说古经》,我忘不了的原因,画面倒在其次,重点在“古经”二字上。

我问,姨,古经是什么?

彦祥爷唱的。

彦祥爷是谁?

彦祥爷就是彦祥爷,还能是谁?

噢,姨,你都叫爷哩,年纪肯定不小了。

唱的时候胡子一尺长,要是活到这会儿,妈呀,一天到黑得站在崖畔畔上。

为什么?

胡子才能垂摆到崖底下啊!你别笑,真是的,呵呵呵……

姨,彦祥爷教你唱过什么?

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什么意思?

没给我说过。

姨,你一点儿都不懂?

怎么能一点儿都不懂?鸟跟人一样,活在世上不容易,遭了难,朝天喊叫呢。

姨,还教你唱过什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什么意思?

没给我说过。

姨,你想是什么意思?

天给人高兴,也给人难过;天活人,也死人。

姨,彦祥爷还教你唱过什么?

猴娃猴娃摘仙桃,一手摘来一手撂。

一下掉到树背后,砸了猴娃脚指头。

猴娃猴娃你甭哭,给你娶个花媳妇。

娶下媳妇哪达睡?牛槽里睡。

铺啥呀?铺扫帚。

盖啥呀?盖簸箕。

枕啥呀?枕棒槌。

棒槌枕得骨碌碌,猴娃媳妇睡得呼噜噜。

还有什么?

屎巴牛点灯,点出先生。先生算卦,算出黑娃。

黑娃敲锣,敲出她婆。她婆碾米,碾出她女。

她女刮锅,刮出她哥。她哥上柜,上出她伯。

他伯碾场,碾出黄狼。黄狼挖枣刺,挖出她嫂子。

姨,你唱的调调跟彦祥爷唱的调调一样?

彦祥爷教下的,怎么能不一样?

姨,唱词为什么不一样?

看你这话问的哟,准许彦祥爷的唱词变,不许我桃儿的调调儿变?

桃儿是?

还能是谁?我呀,我的小名儿。我妈梦着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园,摘下一个红透的吃了,肚子疼,生下了我,就叫我桃儿。

看到这些画,是在腊月二十三上,馆里发福利,有豆腐,有御面。我分出一半,又称了三斤清油,给库淑兰送去。推开窑门,库淑兰坐在炕上,正剪纸呢。这时候,富村已经通了电。电灯泡吊在库淑兰头顶。见我进来,她先是一脸惊,再是一脸喜,哟,夜黑间睡梦里梦你呢,一窝窝人,你今儿就进门了。噢,你看我老婆子瓜实了没瓜实,睡梦是老天爷托下的,给我说你今儿来哩。来了就来了,手上提这么些包包蛋蛋做什么?

我笑一笑,今儿小年,快过大年了,给姨提前拜年。

我把东西放在案板上。

身后传来库淑兰的喊叫,糊涂了,糊涂了,把日子过糊涂了,今儿都二十三了呀。

我见宝印叔蹲在灶跟前吧嗒旱烟,招呼说,叔,在呢。

宝印叔不理睬我不说,还猛地把头扭向一边,像是跟我有仇怨呢。这个怪脾气的老汉哟。

我没在意,回到炕跟前,给库淑兰说一声取纸,出了窑门,取下捆绑在自行车后架的一沓彩色蜡光纸,返身回来,放在炕上。冷风往窑里灌呢,我赶紧关上窑门。炕上,大片的,小片的,绿一片的,红一片的,蓝一片的,黄一片的,没剪的,剪了半截子的,剪好的,还有碎纸屑,铺得满满的。

库淑兰说,炕上没地方,一窝窝人,你将就坐在炕边。

我看她脸发青,手也发青,伸手往炕里摸,凉冰冰!

姨,怎么不点炕?

炕热了熏颜色哩,花铰不成了。

这怎么成,三九天啊!

窑里头暖,能成,脚腿在被子里头捂着呢。一窝窝人,你不操心。

窑洞冬暖夏凉,这话不假,但这是相对而言的。三九天,窑里面绝对不暖和,腿脚盖上被子难以御寒,何况还要动手剪纸。

姨,身子比剪纸贵重,别把人冻出麻达了。

不咋地,不咋地,黑间睡觉之先收拾了纸,点炕呢,热一夜,热气散一白日,能成。

热气散一白日?这一会儿,我已经感觉到冷了。我刚想再说,库淑兰唱开了:

鼻子疙瘩红,耳朵轮子红,咱一窝窝人受了冻。

豆腐冻,御面冻, 一窝窝人的心眼真格儿红。

双手冻,搓一搓红, 双脚冻,跳一跳就能成。

铰花馍,铰甜饭,灶王爷的嘴巴都抹红,

上天说下好话年年成,年年成,年年红。

一窝窝人,幸亏你提醒,姨今黑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铰花馍,铰甜饭……

好我的淑兰姨啊!日子这么苦焦,怎么心里就没有一点儿难肠!不但没有难肠,还有那么多的笑,还有一幅幅令人亮眼的彩贴剪纸画……

这一天,我带回去的还有《白鸡下蛋》,画面一只鸡,一只黑皮黄心的鸡蛋,唱词只两句:

西安省,三水县,白鸡下了个黑鸡蛋。

还有《咪咪猫,上高窑》《兔儿兔儿三瓣嘴》《玩灯歌》。还有《大姐大 巧打扮》《两个吹手吹唢呐》《女婿又秃又尿床》《我大我娘心不好》。《我大我娘心不好》的唱词是这样:

我大我娘心不好,给我寻下女婿鬼硾高。

吃饭不知饥和饱,关门不知迟和早。

顿顿上炕要我吊,把他咧碎大一锤擩到炕仡佬;

想来想去又搂上。

桐木单桥实难过,缺一枝子配一双。

秤锤碎了搬千斤,胡椒碎了辣人心。

十口子,八口子,已不过的两口子。

我想问唱的是不是她自己,还没张口,宝印叔猛地吼开了,不长记性,人来疯病又犯了。

扭头看,宝印叔眼睛瞪得圆圆的,胡子抖……

库淑兰变了模样,回头吼,丢人丢到村里头,别丢到公家人眼里头!

宝印叔在灶台上使劲敲烟锅子,嗨,嗨了两声,瞪一眼我,蹲下了。

库淑兰换回了笑模样,对着我。

我说,姨,别硬剪,咱没有任务,累了就歇。

库淑兰笑,说了你别笑话姨,不是姨硬要铰花,是花把姨箍住了,不铰不得成,黑间睡梦里,白日吃饭间,都是花,不离人,在心上挠,铰了才安宁……

库淑兰进入了艺术创作的燃烧状态,灵感一个接一个喷发啊。站在炕边,我想起王宁宇的话,积攒一些作品,有了量,给我摇个电话。他说的“量”是多少?一百幅就差不多了吧,够办一次展览。这一百幅,有花鸟果实、乡土生活、民间风俗,还有童谣世界、乡村爱情,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都有,什么内容都有。更重要的,旬邑彩贴剪纸是民间艺术的首创,这个展览一定要成功。照库淑兰这样剪贴的速度,要不了多长时间,一百幅没问题。

我说,姨,铰好的这些我先拿走,我衩衩里钱不多,下回来了给你。

库淑兰的手摆个不停,哎哟,咱是一窝窝人,快别说钱的话,姨不要钱!你回回来了不空手,七七八八的,哪个是你自家产?都是花钱买下的呀。

年关了,正是花钱时候,我上有老,下有小,手头也紧张,给库淑兰十块八块觉得不好意思,想多给一些。我心想,多给了,宝印叔的模样就不至于这样难看吧。

回到馆里,我给馆长看了驮回来的新作,说了给库淑兰钱的话,想最少不能少于二百元。馆长爽快,年一过咱就给财政局打报告,多要些,能多给就多给。

说了半天,库淑兰那边耍了怎样的麻达,扑来了一场怎样的“倒春寒”?

正月初二,我妹子回娘家,后晌临回,拽我到后院,悄声说,哥,追节那天你别来我那儿了。

嘿,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别来就是。

不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追节?

哥,你千万别来,唉,来了惹事呢。

妹子,你家里怎么了?

我家里没事,好好的。

那到底是为什么?

哥,给你明说吧,我怕淑兰姨的两个儿寻你闹事。

寻我闹事?我跟淑兰姨的两个儿无冤无仇啊。

哥,宝印叔把淑兰姨打了,肋骨都打断了,淑兰姨躺在炕上不得动弹,两个儿……

什么,什么,淑兰姨的肋骨断了,躺在炕上不得动弹?

是。宝印叔说淑兰姨不过日子了,十天蒸一回馍,一回蒸两锅,十天吃。十天里,不吃别的啥啥儿,就是个馍。先一天,馍软,还能蘸盐醋辣子。后些天,馍干了,硬了,顿顿开水泡馍,什么菜都没有。十天就十天,硬捱过去就是。气人的是,十天完了,还是馍啊。这是人过的日子不?你个女人家,不给男人做饭,只顾泡在烂纸堆堆里胡铰,是个什么女人?唉,哥,淑兰姨自己更可怜,天天吃两顿馍都顾不得,只吃晌午一顿,一个馍,放在炕桌上,歇剪子的时候咬一口。睡觉呢?黑间有时候了,宝印叔吼叫得不行,才把纸收拾了,将就扫一扫炕,碎纸渣渣没扫净过,宝印叔翻身就吼叫——身上扎,不自在啊。不知道为什么,淑兰姨白日不点炕,临睡时候才点,柴没苫,被雪压了,湿,满窑烟,呛得宝印叔又吼叫。天没亮,淑兰姨就起来了,上了茅房,不洗脸,也不管宝印叔,摊开纸就剪,一下子剪到晌午,不屙不尿。从早到晚不动弹,盘腿在炕上,剪个不停。哥,淑兰姨这是为啥呀?村里人都摇头哩。一直憋到腊月二十九上,不知道为什么事吵嚷开,也不知道哪一句话点着了火,宝印叔憋不住了,动开了手。开始没打人,只把炕上的纸卷了,塞进了炕洞,要点火。见花要毁,淑兰姨一下子急了,挥拳头砸低头点火的宝印叔,没想到手上还握着剪子。宝印叔抬手挡,剪子尖擦破宝印叔手背,见了血。这下瞎了,宝印叔的二㞗病和一冬积下的气一下子全喷出来了,抄起炕底下的扫帚,死命在淑兰姨身上抡……扫帚抡散伙了,抄起案上的擀杖死命抡。趁宝印叔取擀杖的空儿,淑兰姨蒙上了被子。宝印叔跳上炕,拽开被子,骑在淑兰姨身上劈头盖脸捶。一边捶一边吼,想要我的命哩,看谁要谁的命,打死你这个烂屄女人,打死……淑兰姨没命地叫唤,幸亏窑外绞水的人听见了,要不然,这会儿不知道淑兰姨人在哪儿呢!

她男人啊,下手怎么这么毒?送医院了没?

没有,断了一根肋骨,用一节布缠裹死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得养。眼窝青了,嘴烂了,脸肿了,浑身疼……淑兰姨说,这辈子被这老牲口打匝了!

真是老牲口!

眼看着过年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两个儿子骂开了,哥,先把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接着骂你……

为什么骂你?为什么骂我?

骂我领你认得了淑兰姨。骂你拿纸叫淑兰姨剪。如果我不领你认得淑兰姨,如果你不成天给淑兰姨拿纸,怎么会出这号事?放话说,你来了要跟你算账!

跟我算什么账?

他妈的吃药钱,受疼钱,伤筋动骨一百天,他爸他妈一百天的吃饭钱……

你见淑兰姨了没?

听见绞水的呐喊,我正在窑外抱柴,撂下柴就往淑兰姨的窑洞跑。几个男人跑得快,先我冲进了窑洞,把孙宝印拖了出来,我进了窑洞。淑兰姨看见我,呻唤了两声,叫我上炕来。我问她要紧不,她说,姨命大着呢,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要叫人送她去医院,她不愿意,说,不说花钱的话,不想把人丢到县里去。我说,淑兰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打闹什么呀?淑兰姨说,好我的瓜女子哟,姨是那打闹的人不?唉,刚忘了手上握着剪子,挥手把那老牲口碰出了血。

一边说,一边挪身子。挪得那个疼啊,一声接一声叫唤。我抱住她挪开,露出身底下的一沓纸。淑兰姨抓住,塞给我,让我赶紧拿回去,说是你腊月二十三给她的,还没解开呢。我哭了,说,淑兰姨,纸算个屁,你人要紧。淑兰姨吭哧吭哧向我说,瓜女子哟,你要是心疼姨,就赶紧拿回去,放下了再来看姨。你不拿走,老牲口就又塞炕洞了,姨好了还要铰花呢,你不拿回去,姨用什么铰?我不动,淑兰姨叫,瓜女子哟,姨叫你一声姨,你给姨快拿回去。我擦了泪,跑回去把纸放下,又跑回来。这时候,淑兰姨的两个儿来了,看见我就骂……

等不得追节那天了,我跟你一道走,现在就去看淑兰姨,不怕她那两个儿,不信天下没王法了!

哥,去不成啊!

去,不是去得成去不成的事,是一定要去!

我推开我妹子。我妹子一把拽住我,变了脸,哥,妹子问你,去了除看一眼,你还能做什么?

我愣住了,除了去看一眼,我还能做什么?

哥,不去都安生,让淑兰姨静养;去了惹事,淑兰姨也不得安宁。淑兰姨专意叮嘱我,不准我给你说这个事,怕你急……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太无能了。

我让我妹子等一等,搜腾了一程,连娃的压岁钱都掏了,搜腾出三十七元钱,让我妹子给库淑兰。

我妹子问,这是什么钱?

腊月二十三从淑兰姨手上拿了些剪纸,没给钱。

我妹子不要。

我说,公家的事,我先垫上。年过完了,再给她申请些。

我妹子这才接了钱,哥,不论怎样,这一段你别来,咱不硬往钉子上碰。

你常去看看淑兰姨,帮帮她。肋骨断了,用布缠裹行不行?

行,乡里的骨科大夫缠的,还给了些长骨头的药。哥,照看淑兰姨你不操心。我不管他两个儿子骂,天天去给她送些吃的。淑兰姨心长,腊月二十五,给我铰了窗花,还给娃铰了属相。

出了门,我妹子又停下,哥,妹子还有一句话想给你说。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快说。

淑兰姨这一难过去,妹子劝你再别去她那儿了。

为什么?

拿了纸去,她又魔怔了,日夜铰个不停,宝印叔脾气上来了,又……

妹子,淑兰姨剪纸剪得好啊,不剪可惜了。

世上可惜的事情多了,哪一个有命可惜?淑兰姨剪得再好,剪得没命了好不好?村里人都说,宝印叔要不了淑兰姨的命,她手上的剪子非要了她的命不可!淑兰姨要安然活到老,以后再不能碰剪子、再不能铰花了。哥,趁这个事,你今后不要给淑兰姨送纸了。你给公家做事,没人说得上你;妹子一辈子在村里,不想听人背后撂渣滓话。

我暗想,这一场事情过去,库淑兰的身体恢复了,不管怎样难肠,千方百计,排除一切干扰,一定让她重新握住剪刀,继续剪!

领导听了,叹息一声,说,唢呐刚噙到嘴里,哨片坏了,吹不响。可惜了老婆子剪纸的一双巧手。我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等她恢复好了,咱想办法排除一切干扰……

领导打断我,小文,别说咱想办法这话,清官难断家务事,咱躲都躲不及呢,还要往里缠绕?我敢说,经了这一场事,老婆子剪花的心死定了,六十多岁的人,日落西山,何苦啊!

库淑兰跟一般人不一样。

再不一样,还是人啊。我承认老婆子剪得好,但心强命不强,跟了这么个二㞗老汉,她有什么办法?等她身体恢复好了,剪是初一,不剪是十五,小文,咱不勉强,由她。别嫌我心硬,这不是咱份内的工作,咱庙小,管不起呀。年前拿她那些剪纸作品,你说二百元,咱了了这一笔账,不欠她。财政的报告没法打喽,还做背板做画框做什么,还跑西安跑北京做什么?王宁宇、程征那儿倒是个事,他们等着呢。这样,你寻机会把这些作品给他们看看;老婆子的家务事,不要汇报。

我的想法没有变,待库淑兰的身体恢复了,不管怎样难肠,千方百计,排除一切干扰,得让她重新握住剪刀,继续剪!王宁宇、程征那边,不急于给他们看年前那些作品,看了,没有后续怎么办?

过了半月多,我妹子来了,告诉我淑兰姨恢复得不错,可以下炕走动了。我心稍安了些,让她捎去了二百元,随即开办了学习班。这次时间短,只一个星期。何爱叶问我库淑兰怎么没有来?我说,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吧。

记得是三月天吧,一天大清早,我妹子闯进我办公室,气喘吁吁,哥,淑兰姨跌到崖底了,昏迷不醒,怕是不行了……

库淑兰窑洞东一百米多点,沟道在那儿转了一个倒“U”型的弯儿,库淑兰就是从由南向北开始转弯地方跌落的。我妹子指给我,崖陡,我探头,什么也看不到。我跑过“U”型的弯,从对面看,七八米深啊!崖壁上,稀稀落落的荆棘枝条在风中摇曳。崖底,匍匐的杂草正在直起身来,冒出些微微的绿意。三月底时候,原上还未完全回暖。

什么时间跌落的?

先一夜九、十点吧。

夜里九、十点了,淑兰姨出门做什么?

不知道

家门口的路,该熟呀,怎么会跌落下去?

就她一个人走,没人知道;兴许因为天黑,瞅不清。

是不是因为肋骨还没有好利索,走路不稳当?

不会,肋骨已经长住了。别看淑兰姨小脚,走起路来稳当着呢。

淑兰姨肋骨长住了,怎么不给我说?

淑兰姨不让说。她说等新铰下花了,再给你说。

新铰下花没有?

没有。为铰花起的事,刚好就铰花,又得起事。

怎么发现的?

淑兰姨喊叫救命,村里有人路过,听见了;看不着,寻声下到沟底抱了上来。

什么时间昏迷的?

救的人说,他下到沟底,寻着了人,刚抱起来,只听哎哟一声,就昏死了过去。村里人都说,刚跌下去,想活命呢,心里拿劲,能喊叫出来;得救了,心一松,一下子就昏死过去。

的确,昏死过去了。

库淑兰一动不动躺在炕上,脸色苍白。我连唤了三声姨,没有一丁点反应。我看一眼我妹子。我妹子摇一摇头,意思是不要唤了。我掏出两张十元的票子,放在库淑兰盖着的被子旁。库淑兰的两个儿站在炕跟前。我进来的时候,他们愣了一下。我妹子说,我哥来看淑兰姨。两个都不言声,后退一步,给我让开了地方。我朝他们点一点头,他们都不应,低下了头。

窑里憋闷得很,我心里更憋闷,再看了看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的库淑兰,转身出了窑洞。

两个儿怎么没跟我闹事?那时在气头上,没处撒气,乱嚷嚷呢。事情过去了,还闹什么事?这一次要闹事,不该寻我,该寻请她妈禳治病的那家人呀。再一个,馆里给了二百元,那时候,不少呢。唉,他们哪里知道,这二百元是他们母亲一冬起早贪黑剪纸的报酬。

站在崖畔,我问我妹子,为什么不送医院?

唉,都说送到医院是闲撂钱。那么高摔下来,这么大年纪,谁能活命?都说,外表摔伤倒不要紧,能看见;怕的是内里摔坏了,特别是脑子,看不着,其实才要命呢。外表没什么伤,就这样在屋里数天天,唉,不知道哪一天……

妹子,你天天去看一看,淑兰姨苏醒了,你赶快来给我说,别耽搁。

哥,你不操心,淑兰姨一有动静,我就跑来给你说。

我骑车子出了富村,实在憋闷得不行,撂下车子,跑进空荡荡的麦地,嗷嗷地呐喊起来。

我心里问,天才啊天才,可怜可悲的天才,难道真的像野草一样,就这样被剜了根,再也等不来春天了吗?

领导听了,震得站起来,不住摇头,在办公室来回走,叹道,咱旬邑这苦焦地方,有个人难,出个人更难啊!小文,上一回老婆子的家务事,我怕你被缠挽进去,故意那么说。我知道,剪纸跟吹唢呐一样,一旦黏上了,一辈子撂不开。我想,老婆子身体恢复,家务事不缠人了,肯定还离不得剪子,还会剪个不停,你再慢慢做工作,谁料想……小文,既然已经这样了,你要接受现实,咱有那么些剪纸高手,你再发现,再培养……

我没有说话,心想,天才可以发现,但不可培养啊。库淑兰这样的天才,不是我想发现就能发现的,更不是我文为群这样的本事能够培养的。换了本事更大的人,也不可能培养啊。如果天才可以培养,那培养天才的人自己早已经是天才了。

我给程征打了电话。听到库淑兰跌落悬崖,程征哎呀一声,不说话了。等了好一时,我喂喂了两声,他才开口,难以置信,实在难以置信。留下些什么作品?

我说了年前剪贴的那一批,特别介绍了《空空树》《绣姑娘》和《婆婆给你说古经》。

略微停了下,程征说,为群,我明白库淑兰彩贴剪纸的艺术来源了。

在哪里?

刺绣,民间流传千年的刺绣!拼拼贴贴的绚丽色彩,无论观念与拼合形式,可不就是从她母亲、从民间刺绣的色彩与做法移植而来的吗?

我恍然大悟,是的,是的。

一幅《江娃拉马梅香骑》足可以让库淑兰载入中国民间美术史,可惜了,可惜了啊。为群,库淑兰是从最地道的民间艺术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民间艺术家,她的艺术思维方式与语言表达方式,是在相对封闭的文化生态环境中形成的,外来文化因子难以影响她文化基因的原生性;也就是说,她按照自身拥有的文化因子和潜在脉络去发挥艺术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简而言之,库淑兰的艺术思维和表现是本土的、民族的,是本源的、纯粹的。

这是理论性的最后总结?

这是我这一段时间的思考。毫无疑问,库淑兰是世上极难遇见的艺术天才,是在你们旬邑特有的文化生态环境土壤里生长、以乡土艺术形态出现的天才。可悲的是,天才的才华还未完全绽放开来,却眼看着就要陨落……

我暗想,生活给了库淑兰一个带有大自然原始色彩、落后贫穷生存环境的同时,又给了她一个并未被破坏、被污染,古朴的、神奇的原生态艺术园地。她的一生既是可悲的,又是幸运的。但愿她经历过人间苦难之后,在另一个世界遇见一片吉祥的、安宁的园地,像她彩贴剪纸画那样美丽的、纯净的园地。

程征打断我的暗想,为群,人生难得相逢,更难得与天才相逢,老人家上路时候,你一定通知我,我和宁宇几个赶去送一程。

好吧。

为群,宁宇想等库淑兰的作品更成熟、并且有相当的量了,举办一次专题展,以取得轰动的效果,引起全国民间艺术界的关注。鉴于这样的情况,我给宁宇建议,将窝就窝,有多少展多少,能产生多大影响就产生多大影响,抓紧把库淑兰彩贴剪纸专题展办起来,也算是对这位民间艺术天才生命的总结和告慰吧。

只能这样了,我这就着手准备。

所谓准备,就是做画框,写说明签。

这个说明签与平常的说明签不同,作品名称、创作时间、地点之外,还要把“古经”内容列上。前面说了,一幅彩贴剪纸与一曲歌谣应是一个整体,声像结合,交相辉映,不能分开。放在嘴上,这个工作容易;落在纸上,难!库淑兰用方言唱。方言中的好些字,说得出,写不出。比如,鵮鸨鸨,鵮就把我难倒了。是的,鵮,说出来陕西人都懂,尖嘴在树皮上啄,写,没几个人会。又比如,“蜂把我颡蛰哩虚腾腾”这一句里的“颡”,关中人都明白,脑袋,秦腔不是被戏称为“挣破颡”么?写,还是没几个人会。再比如,“只要面头长得皙”这一句的皙,用稀少的稀还是用白皙的皙,很难拿捏得定。用拼音标注吧,显得旬邑人没学问;写别字,更显得旬邑人没学问。我访了又访,在赵家洞崖居那儿访着一位老先生,姓萧,跟萧之葆一门,晚两辈。萧之葆是旬邑神童,清末翰林,辞官回乡之后就住在赵家洞崖居,闭门谢客,潜心读书。

库淑兰唱的时候,我记录得急,中间没有标点断句;写不出来的字,用符号代替了。跟萧老先生对的时候,有些地方断不准句,有些符号竟然想不起来是什么意思了。老先生学问真好,一一帮我把难题解决了。比如颡,翻遍《新华字典》《康熙字典》,没有一个与口音准确对应的字,唯有这个颡字意思无误,但读音和口音有差别,老先生这才动用了拼音,括弧里注明关中方言读sa,上声。

费了一月心,唱词终于理清,我给老先生报酬。老先生坚辞不受。我说,萧老师,公家事啊,为什么不受?

做这一趟事,心里畅快;受了银钱,反倒不畅快了。为何要受?只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可否见一见这位唱曲人?

我说了库淑兰跌落悬崖,昏迷不醒。老先生唏嘘。我问,萧老师,为什么要见唱曲人?

佩服啊!鵮鸨鸨,鵮树皮,江娃拉马梅香骑。江娃拿哩花鞭子,打了梅香脚尖子,梅香“嗯呀,嗯呀,我疼哩!”这五句,可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后续。君子求到了窈窕淑女,成了家,日子就该这么过啊。淑女梅香近在旬邑,自然当问候请教,一睹佳颜。

你是与萧之葆一门饱学的人,怎么向不识字的农村老婆子请教?

惭愧,我读死书,死读书,书还是书,我还是我;梅香读活书,读活了,读成了自己的。

做画框简单,花钱的事。领导说,做好,不怕贵,不辱没了老婆子的心血。这时候,我手里有库淑兰的作品七十九幅,不算册页里那十幅。

领导说,要算在内,启根发苗的虽然没有后头的有看头,但那是开天辟地啊。

这句话说的,领导就是领导。

这时候,省文化和旅游厅来了文,文化厅与文化和旅游部对外展览公司联合筹办“中国陕西乡俗手工艺展”,请县上挑选十幅库淑兰的彩贴剪纸作品送到省文化和旅游厅群众文化处。

省文化和旅游厅怎么知道了库淑兰?王宁宇调到群众文化处当处长了。

王宁宇说,这些天我老在想库淑兰,我感觉她的作品苦中有甜,天真中寓苍凉,好像是人生心路的梦游,生活印象跟自然元素、彩纸、剪刀、糨糊这些简陋的工具材料,与她丰富的艺术想象在梦游中搏斗又亲和。

说得好,梦游,梦跟现实是反的。现实中没有的,库淑兰去梦中寻找。我应道。

是的,现实中没有的,库淑兰只能去梦中寻找啊。

看了我送来的十幅作品,王宁宇说,库淑兰的艺术大门刚刚打开,还没完全表现出来,却……这次“中国陕西乡俗手工艺展”巡展欧洲多国,我很有信心,库淑兰的作品会大受欢迎。

两个月过去了,我妹子还没有来。会不会?

我给我妹子留的话是,淑兰姨苏醒了,你赶快来给我说,别耽搁。我妹子的回话是,淑兰姨一有动静,我就跑来给你说。这么长时间了,不会还没有苏醒吧。

会不会已经?不苏醒了也该给我说一声呀!

从王宁宇那儿回来,第二天一早,我赶到了富村。

我把车子撑在窑洞外,往窑门走。近了,像有人声传来。更近了,人声大了,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人不少啊。到门口了,我听到库淑兰仰脖朝天那样的大笑声,脆响脆响!

我推开了老门板。笑声戛然而止。库淑兰瞪大眼睛看我。我瞪大眼睛看库淑兰。库淑兰端坐在炕上。我呆立在窑门口。

一两秒,库淑兰漾出喜模样,挥舞手臂,看着了么,看着了么,我的大童子拜我来啦。哎哟,瓜立在门口做什么,快到炕跟前来,快来呀。

我还呆立着。库淑兰忽地变了脸,为群儿,你这个当大童子的,再不来看我,我就把你想忘了,看你拜谁去。

我懵懵懂懂的,走到炕跟前,叫了声姨。库淑兰唱开了:

剪花娘子给你童子讲了言,童子来到我的家里边,

库淑兰心上自在得好比鸡毛翎子扫胸前。

一朵莲花一棵根,童子到了我的家里边,

比我的娘家人亲呀冁。

姨,剪花娘子是谁?

哎哟哟,好我的大童子呀,你怎么问这个话?来,你拜三拜。

库淑兰挪开身子。我这才看见她身后墙上贴着的《剪花娘子》。我心里问,观音菩萨吗?嫦娥吗?何仙姑吗?麻姑献寿的麻姑吗?杨贵妃吗……我看得呆了,忘了下拜。

哥,你拜呀!

我妹子怎么坐在库淑兰身旁?

我三鞠躬罢,问道,姨,这剪的是谁?

我!

你?

我是剪花娘子,剪花娘子就是我!

姨,你怎么成剪花娘子了?

库淑兰仰脖朝天大笑,笑声脆响。

我妹子喊道,哥,淑兰姨成神了!

怎么,怎么就成神了?

淑兰姨黑间往回走,一路走得好好的,走到沟边,眼看着就到她家了,还走得好好的,忽地,前脚踏不着地,这脚怎么了?淑兰姨问呢。哎呀,后脚也踏不着地了。怎么了?淑兰姨喊叫呢。哪里喊叫得出来!双脚离了地,身子飘起来,腾了空,左右上下瞅,往崖底落呢。淑兰姨急了,不由得张开胳膊,怪了,胳膊像变成了翅膀,扑棱扑棱扇,落得慢了。又怪了,脚底下像被手托住,一个人喊叫,揍住,揍住。另一个人喊,放下,轻轻放下。说话间,淑兰姨落在了草窝窝上,平躺下,不疼,却动弹不得。淑兰姨想,瞎了,从崖上头跌到崖底下,今黑怎么回家呀,得喊人。张嘴喊,嗓子像被什么憋住了,喊不出。一个人说,天黑,肉身放在这儿不太平。另一个人说,让剪花娘子喊人,肉身放在她炕上。淑兰姨听到这儿,张嘴再喊,怪了,喊叫出声了。不一时儿,来了人,把她抱起。淑兰姨嘀咕,我是剪花娘子?觉着自己离了那人的怀抱,又飘起了,腾空了。你不是剪花娘子谁是?猛听见威威一声问,抬头,眼前一丈高个人,骑在个大白狮子上,右手高高举一把宝剑,左手捧一本书,直定定瞅淑兰姨。这人身样庄严,表情慈祥,头上缠挽了五个髻髻儿。妈呀,这是观音菩萨呀,身上的彩色绸缎衣裳哗啦啦飘呢,身上、身子周围长满了花,莲花、牡丹花、芍药花、海棠花、石榴花、菊花、兰花、水仙花、梅花、桃花……什么花都有,什么颜色都有,花骨朵比老碗都大,嫩得很鲜得很。白狮子也不凡,踏在白云朵上,绿鬃毛飘得老长老长。淑兰姨低头瞅自己脚下,哎呀,也踏在一朵白云上。淑兰姨跪下了,一边磕头一边说,观音菩萨保佑,观音菩萨保佑,我是旬邑县富村的库淑兰。剪花娘子啊剪花娘子,你真是在人间过糊涂了,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说,连观音菩萨跟文殊菩萨都分不清,往我跟前来。淑兰姨跪爬到跟前。文殊菩萨说,剪花娘子,吃我一剑,斩断你的烦恼,长一长你的记性和智慧,回到人间好好剪纸去吧!淑兰姨觉着眼前闪电一样,扫过一道冷光,心里惊,不由得闭了眼。再睁开眼,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漫天的星星。身子往下坠,耳朵眼儿灌满了风。

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这是淑兰姨说梦话呢。

哥,淑兰姨怎么会做这么真的梦?还记得准准的,不是梦话!

别人不会做这样的梦,淑兰姨会。就跟她能想出彩贴剪纸一样,别人不会。

哪能一个梦做七七四十九天啊!

是啊,淑兰姨怎么昏迷不醒了四十九天?

哥,你知道淑兰姨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天上一天,人世一年。她在天上只停了一会会儿,一睁眼就是人间七七四十九天。

你怎么知道淑兰姨醒来的?

是个大清早,我刚进淑兰姨窑。她叫我名字,吓我一大跳。我赶紧拥到她跟前。她眼睛扑闪了几下,问我,这是什么时候了?我说,淑兰姨,你跌下悬崖一个多月了。宝印叔也拥了来,说,四十九天了。淑兰姨瞅了一眼宝印叔,说,四十九天了,怎么不觉着饿?就是渴。我说,淑兰姨,我给你倒水去。淑兰姨坐了起来,说,我不是你淑兰姨,我是剪花娘子。我又吓了一大跳,心想,淑兰姨的脑子跌出麻达了。喝完一碗水,淑兰姨细细儿讲她为什么是剪花娘子。听得我心里颤个不停,瞅宝印叔。宝印叔站在炕边,瓷楞楞的,听呆了。讲完,淑兰姨上茅房尿了一回。尿回来就给我要纸,说要铰剪花娘子。我没敢立时答应,瞅宝印叔。宝印叔把头撇向一旁,不言声。淑兰姨瞪我,你这瓜女子哟,文殊菩萨叫我剪花娘子铰花哩,谁敢拦挡?你是我的大童女,快给我把纸取了来。给了纸,我说,淑兰姨,我去县里给我哥说一声你醒了。不准说!为什么?

你哥是我的大童子,到时候了他自然就来拜我,用不着你去说。你听我剪花娘子的话,不准说,说了招祸哩;你哪儿也别去,守着我剪花娘子,看我剪花娘子怎样铰剪花娘子……

跟我妹子说这些话,当然是在出了库淑兰窑洞的时候。

在窑洞里,我问库淑兰,姨,你成的是什么神?

剪花娘子啊!

我怎么没听过这个神?

你没听过的神多着呢。大童子,你不信?跟我到天上看一回。

我怎么跟你去?

你是我的大童子,我跟文殊菩萨求一求,看她怎样张罗。

一旁的几个妇女,年纪都不小了,一个个都对了我,模样虔诚,双手合十作揖,大童子保佑,大童子保佑!

我妹子说,富村人都来拜了,这是邻村来拜的,淑兰姨唤我来招呼。

我细看窑壁的《监护娘子》。这是库淑兰剪出的第一幅《剪花娘子》,贴在窑洞里,没取下过;也没法取,糨糊粘的,一取就毁了。以后,库淑兰剪了那么多《剪花娘子》,没有一幅跟这个一样的。对自己钟意的题材,库淑兰不是剪一次就撂过手,而是反复地剪。反复,不是重复,每次都不一样。

这幅《剪花娘子》两边,又剪了繁密的花草,花团锦簇,库淑兰指指点点说,大童子,这都是文殊菩萨跟前的花样子,就我剪花娘子会铰,旁人铰不了,你看,这是牡丹花,这是莲花,这是海棠花,这是兰花,这是水仙花,这是梅花……

如果说我有点相信库淑兰成神的话,那就是因为这一幅《剪花娘子》。如果说我完全承认库淑兰成神的话,那是三年之后,她剪出了宽一米七六、高四米的《剪花娘子》中堂立轴。

一九八八年五月,“旬邑民间剪纸展览”在中国美术馆成功举办,在国内艺术界引起强烈反响。中国美术博物馆收藏旬邑民间剪纸作品一百九十六幅,其中大多数是库淑兰的作品。中央美术学院民间美术系收藏库淑兰剪纸窑洞模型一套。张仃老师题签了展览宣传册。八月,在北京召开的中国民间剪纸第二届代表大会上,库淑兰当选为理事。会上决定,来年在旬邑县召开“旬邑杯——中国民间剪纸理论研讨会”。张仃,设计全国政协会徽,设计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纪念邮票,参与国徽设计,后来当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他就是我在北京的老师。我把库淑兰的剪纸给他看了,就有了这一场盛事。

你两个说,前头挂“中国”二字的事情会是小事情吗?

这个会一下子成了旬邑县大事中的大事,上上下下忙活开了。我的任务是布置“旬邑民间剪纸展览大厅”,供与会的全国各地嘉宾和县上干部群众参观学习。说是大厅,其实不大,比一间教室大些,比两间教室小些,县图书馆的阅览室。不是现在这个新地方,是老地方,一层的平房,有些寒碜。那时候,县文化馆、图书馆、博物馆三家是一家,没分开。

领导说,一眼就要把与会嘉宾钉在旬邑剪纸上,跟吹唢呐一样,一声就把人心魂勾住,让他们顾不得在意咱地方的寒碜。

怎么一眼就能把与会嘉宾钉在旬邑剪纸上?

领导说,大!

多大?

可着地方大,上够着屋顶,下挨着地面。

拉尺子,四米啊!剪纸怎么会这么大?不可能吧。

咱有库淑兰哩,怎么不可能?

第二天,请库淑兰来了。我对她说,姨,全国各地剪纸最能行的人都不服气你,要来咱旬邑看一看,比一比。

铰花,又不是打仗,不服气怎么?服气了怎么?各铰各的呀。为群儿,耳朵到姨跟前来,文殊菩萨说剪花娘子是姨,没说是旁人,谁不服?

好我的姨,文殊菩萨说给了你,没开大会说给天底下所有剪纸人啊。

文殊菩萨没开大会?为群儿,文殊菩萨也跟官家一样开会?

应该开,我估计没开,要不然全国各地剪纸最能行的人怎么会不服气?对了,姨啊,兴许这次大会就是文殊菩萨暗中张罗的,让全国各地剪纸最能行的人都来认一认剪花娘子,就在这儿!

在这儿?什么大会?

姨,这儿是县上为全国各地剪纸最能行的人准备的展览厅,相当于客厅,让他们来看你的剪纸。大会名字叫旬邑杯——中国民间剪纸理论研讨会。

为群儿啊,姨跟你不磨牙了,快说,叫我剪花娘子做什么?

铰一幅大纸,一眼就把全国各地剪纸最能行的人镇住,别说眼,别说心,就连握剪子的手指头,也一根一根服气。姨啊,只有你剪花娘子能铰出这样的花,谁还能?

姨知道你想做什么了。为群儿,你刚说这儿相当于客厅?

是的,县上为全国各地剪纸最能行的人准备的客厅,大约一百人。

正中在哪儿?

在这儿。

为群儿,那就在这儿铰一幅中堂,上顶天,下接地,客来了一眼就看着,看一眼,眼窝就拔不出来。

好啊,姨,就让他们眼窝拔不出来。

为群儿,铰什么?

姨,我哪有这个本事呀,你是剪花娘子,你想铰什么就铰什么。

什么时间开始铰?

姨,由你。

那就明儿早起开始,为群儿,你准备好纸。

这么大的幅面,不思考思考、规划规划、设计设计,说开始就开始了?

我委婉地表达了这个意思。库淑兰噘嘴,刚刚姨问你铰什么?你说“你是剪花娘子,你想铰什么就铰什么。”姨问你什么时间开始铰?你说“由你。”同志咯,你说话算数不算数?

算数!

算数就别管我什么时候开始铰,明给你说,要不是得回去取铺盖,今儿就开始铰。

姨,不用你亲自跑,我安排人去取。

姨那些陈芝麻烂套子,惹人嫌呢。你不是让姨思量思量么,姨听你同志咯的话,刚好在路上思量思量。搬个梯子来,先让姨量一量高低宽窄。

不用,量过了,我说给你。

哎哟,我的同志咯,你做活还是我做活?你量不是我量啊。

“童子”跟“同志”发音差不多。在库淑兰家里,他叫我“童子”;在公家场合,她叫我“同志咯”。

库淑兰用什么量?一拃两拃三拃。

梯子搭上,问题来了,站在梯子上老婆子够不着墙。怎么办?

库淑兰看我一眼,为群,给姨上下取个中。定了中,老婆子一拃一拃量下头的两米,够不着的,我抱她上桌子。

宽窄好量,横着一拃一拃卡。

量完,老婆子拍一拍手,为群,地扫净,铺两张大席。我这就回呀,明儿早早儿来。

早早儿,也不至于这么早啊。第二天一早,我被敲门声敲醒,传达室老汉唤,为群,库淑兰寻你呢。拉开灯看表,才五点半啊。赶紧穿了衣裳,到门口,天蒙蒙亮,我看见库淑兰坐在架子车上,宝印叔蹲在旁边,抽旱烟呢。看见我,库淑兰走下架子车,宝印叔提包袱,放在老伴儿脚下,不跟我说话,拉上车子就走。

姨,怎么来得这么早?

剪花娘子不停点儿地催呢,睡不下,早早儿来早早儿铰。

库淑兰手握大剪刀,面对四米立轴,成竹在胸,剪、裁、贴毫不拖泥带水,犹如公孙大娘舞剑器,天地为之久低昂,大白纸上,金黄的太阳出现了,放射万道鲜红的光芒,一个被金黄麦穗簇拥的男人站立太阳中央;月亮出现了,蓝色的圆月亮里套黄色的扁月亮,扁月亮里长出一株翠绿的小树来;月亮和太阳之间,卷曲的深青色云朵在飞翔,彩色的蝙蝠在飞翔,彩色的鸳鸯在戏耍;剪花娘子的庙宇出现了,“三角形”的屋顶出现了,花枝缠绕,五彩凤凰游戏其间;剪花娘子出现了,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头戴花冠,身穿锦袄……

库淑兰巧妙地用五分之三的尺幅展示庙堂和剪花娘子,用五分之一表现童子童女和摆设供品的香案,用五分之一表现乡村“大姐娃”的形象。三大部分之间通过小方格过渡,内容是寿字和三果花的仙桃、石榴、佛手纹样。最上端用民间顶棚常用的角花封顶,与屋顶相呼应,形成的空间代表天空,有太阳、月亮……中堂画成了,两边的对联呢?库淑兰唱了起来:

正月里冰冻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上漂,三月里桃花红似火,

四月里杨柳罩青垄,五月里仙桃你先尝,六月里梅子满硷黄,

七月里葡萄搭起架,八月里西瓜剜月牙,九月里荞麦成起垄,

十月里雪花到关陇,十一月里柿子满街红,腊月里年货摆出城。

挣下银钱是买卖,挣不下银钱你回来。

这是上联,下联呢?库淑兰对我笑,同志咯,有十二月花,怎没有十二月人?十二月花、十二月人,一左一右,保佑剪花娘子太平一年年,年年能铰花。

十二月花和十二月人都用天蓝的倭角长方形框了,华贵精美,每一造型和情节,都具备了库淑兰自己内心独特的体会和理解,让人过目不忘。

每天五点半走进阅览室,库淑兰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一枚落叶放在墙角,文化馆院子银杏树的,那是九月初时候,叶子渐渐变黄。然后呢,盘腿坐在席子正中,闭眼,入定一般。

第一回,我看她这样,轻手轻脚往外走。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童子,生地方,你怎么让剪花娘子孤孤单单?别走,定稳坐在姨跟前。

我回来坐下,她又闭了眼,又入定一般。到六点半,睁开眼,说一声,就这样;随即握住剪子,一气剪到九点半;灶夫送来饭,这才歇手;喝一小碗稀饭,夹一点咸菜,吃一个馍,吃完,上一趟茅房,回来又握住剪子,一气剪到后晌三点;灶夫送来第二顿饭,或是面条,或是饸饹,或是煎饼,吃过,躺床上睡;睡到五点,起来,上一趟茅房,回来,握住剪子,一气剪到黑间十点,放下剪子,站起来,把一天剪过、贴过的细细看一遍;到十点半,对我说,为群儿,今儿就是这了,咱歇。

领导专门给库淑兰腾出一间宿舍,就在旁边。灶夫也是领导千叮顿万嘱咐过的,见不得一丁点儿荤,单给库淑兰做。要说我的贡献,那就是说服了库淑兰,给她配了两个打下手的。这两个人手脚勤、有眼色、技术好,库淑兰怎样说,她们怎样干,绝不参言。之前,库淑兰一个人剪、一个人贴,不准旁人插手。我说,姨,打下手的给你整理纸,帮你拾掇边边角角……

巨幅挂起,馆长镇住了,局长镇住了,县长书记镇住了,消息走得快,县上灵通的人,都拥来看。库淑兰要回家。回家时候得把工钱给她啊。

不该是难题的难题是,给多少?

按照学习班学员的补贴算,一天一块五毛钱,虽然比以前涨了近一倍,但还是太少;按照专家教授讲课的标准算,库淑兰是农民,不是专家教授,违反政策;按照作品的价值算,谁来定价?

领导不停点儿地咂嘴,把老婆子亏了,把老婆子亏了,问我,满共多少天?

我记不得了,跑去问库淑兰。

她说,数银杏叶子去。数了,四十五枚。

商量来商量去,按照学员补贴标准算,一天顶两天,天天加班啊,再把往返时间算上、坐车钱算上,加五天。领导和我心上还过不去,又花了几十元钱,给老人家买了些营养品。

我把钱给库淑兰,她不数,就往怀里揣。

我说了钱数。她一脸惊讶,扑闪大眼睛,问,怎么这么多?

见我又给一大袋子东西,凑到我耳朵跟前,悄声说,一窝窝人就是一窝窝人,大童子就是大童子,事情上想着姨呢。

我心里酸,接不上话。

身上装这么多钱,库淑兰不敢一个人往回走。领导雇了一辆农用三轮车,到富村把宝印叔和架子车拉了来……

回到库淑兰成神那一天。我懵懵懂懂从窑洞里出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程征和王宁宇报告。走到水井边,准备推车子,库淑兰喊,大童子,你回来,回来。

我跑过去,姨,怎么了?

记着给剪花娘子送纸来,眼看着没纸铰花了。

姨,放心,明儿一早就给你送来。

打过电话,程征和王宁宇第三天就赶到了旬邑。

程征和王宁宇的到来,决定了两件大事,一件关于我,一件关于旬邑彩贴剪纸。

关于我。程征问,为群,你觉得提奥的付出值得吗?

提奥是谁,他付出什么了?

写凡·高的书你没看过?

噢,没看过,我的心思都在库淑兰身上。

那我讲给你吧,今天看了《剪花娘子》,觉得有必要讲给你。提奥·凡·高,文森特·凡·高,凡·高是姓,提奥、文森特是名字,他们是亲兄弟,文森特为老大,就是著名的凡·高,提奥是老三。文森特三十七年的生命里,创作了八百六十四张油画,一千零三十七张素描,一百五十张水彩画,可以说,他的全部生涯都投入到了艺术中。他靠什么维持生命?提奥!提奥是文森特一生中最大的也是最坚定的支持者与崇拜者。不管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提奥都给予了文森特以巨大的支持;没有提奥,文森特很难坚持创作。可以说,提奥不仅是文森特的至亲,更是他的知音和支柱。甚至有人说提奥是文森特的另一个自己。还可以这样说,文森特每一幅作品的诞生,不是他一个人完成的,而是兄弟二人共同的心血。也就是说,凡·高艺术创作的成功和荣誉不是属于他一个人,应是兄弟二人。

老程,库淑兰可以与凡·高相比吗?

没有看到《剪花娘子》之前,不敢确定;今天看到《剪花娘子》,我认为完全可以。

老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为群,我知道你也在搞创作……

老程,你不用说了。说实话,没有遇见库淑兰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遇见库淑兰之后,特别是她自称剪花娘子之后,我越来越知道了自己那几斤几两,再使劲地画,无非是多浪费纸,成为一个所谓的画家——这样的画家,一抓一大把;而库淑兰不一样呀,她是天才的人,她的彩贴剪纸是天才的艺术品——除了她,没有人再创造出这样的精彩。谢谢你给我讲文森特和提奥的故事,我知道自己今后该怎么做。

程征紧紧握住我的手。

这一握之后,我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

关于旬邑彩贴剪纸。王宁宇说,请馆里再办剪纸学习班。把会议室中间的大案子腾利落,让库淑兰老太太坐到正当中,拿成卷能买到的各种颜色纸,让她放开剪,她想整多大就整多大!年纪比库淑兰大的学员,不勉强;比库淑兰小的,特别是“红剪刀”的所有人,都必须停下自己手中的活儿,一伙儿尊库淑兰为师,听库淑兰指挥,怎个剪,怎个贴,都照老婆子的意思办。既然叫旬邑彩贴剪纸,就不该是库淑兰一个人,要有一批人、一批批人从库淑兰这棵大树汲取营养,发出新芽,把彩贴剪纸这朵奇葩在旬邑开得万紫千红,美艳全国。

王宁宇这一番话后,学习班一直办到了现在,三十六年了。库淑兰健在时候,坐在教室正当中;不在以后,《剪花娘子》挂在黑板正中。我退下来之前,一直当班主任。退下来之后,年轻的同事顶了上来。

三个女人一台戏。库淑兰成了学习班三十多个女人的主角,一下子跟第一次参加学习班不一样了,跟学员们的关系处得都好,一花一叶,毫无保留地教授。年纪大些的,都称她老姐,她说唱:

拙木梳,巧篦子,她姐不如她妹子。

年龄小的都叫她姨,她说唱:

大麦团,打搅团,为姨不如为老汉。

有库淑兰在,班里欢声笑语不断。每天剪纸结束,库淑兰用蛇皮袋子把废纸屑收起来。到学习班结束,竟鼓鼓囊囊积成两大袋子。她要背回家。学员们都问她,要这些废纸干什么?

她很在意地拍拍蛇皮袋子,对不住,我一满拿回家,剪红点点绿圈圈,剪蓝道道黄条条,咱这一大窝窝人,我占了大便宜,你们都别怨我呀。

学员们的思想怎么转变了?

容易!《剪花娘子》给黑板上一挂,我说,谁能超过这个,大家都跟她学;超不过,把嘴抿紧,都跟库老师学。

伟大的艺术品自有力量,不言不传,攻占人心,扎根人心,撵都撵不走。年老的,年轻的,个个都不吭声,打心里头服了,从对库老师的眼神、言语,我看得清清的。

在班里,库淑兰没说过自己是剪花娘子。何爱叶问,姨,听人说你成神了,是剪花娘子,是不是?

库淑兰仰脖大笑,是,我是,你也是,咱铰花的女人都是。

库淑兰手把手教,一个个勤勤恳恳学,何爱叶、孙会娥、文崇霄、连芳霞、张彩琴、周喜莲、张枣娃、胡金庄、魏伊平、第五筱霞等等,都成了旬邑彩贴剪纸的高手,有的是省级传人,有的是市级传人,出旬邑交流表演,人家都把她们唤“剪花娘子”呢。何爱叶?她的思想转变最快,形势变了,上头要的就是库淑兰的“胡闹型”呀。当然了,更重要的,作为一个剪纸妇女,她真正被《剪花娘子》的美轮美奂震撼了。谁不想成为“剪花娘子”?

那天在富村,见程征和王宁宇进来,库淑兰一眼就认出,唱了起来:

剪花娘子给你同志讲了言,同志来到我的家里边,

库淑兰心上自在得好比鸡毛翎子扫胸前。

一朵莲花一棵根,同志到了我的家里边, 还比我的娘家人亲呀冁。

王宁宇说,库老师,听说你从崖上跌落,我们来看看你……

好我的同志咯,我不是从崖上跌落,是去见文殊菩萨了,文殊菩萨说我是剪花娘子……

不等王宁宇说完,库淑兰就说开了。跟我妹子讲给我的一样,老婆子绘声绘色讲了一遍她成神的经过。讲得兴奋,舞蹈起来,唱:

剪花娘子把言传,爬沟遛渠在外边,没有庙院实难堪。

热哩来了树梢钻,冷哩来了晒暖暖。

进了库淑兰家里边,清清闲闲真好看,好似庙院真花繁。

叫来童子把花剪,把你名誉往外传。

人家剪的是琴棋书画、八宝如意,我剪花娘子铰的是红纸绿圈圈。

这就是著名的《剪花娘子歌》,库淑兰第一次唱。

我们都听得目瞪口呆,忘记了鼓掌。

唱完,库淑兰指着墙上绚丽夺目的《剪花娘子》,你两个看,这就是剪花娘子,剪花娘子就是我!

程征和王宁宇看得出神,看了半晌,程征说,剪花娘子,我们两个,包括为群,我们三个,都是学画画儿的,请教你,你色彩搭配得这么好看,其原则是什么?

同志咯,原则,原则是什么?

原则是,是,就是搭配色彩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不想,怎么好看就怎么配。

怎么配就好看呢?

放在一起亮的就是上色子,放在一起暗的就是下色子。上色子好看,下色子不好看。

什么是上色子、下色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跟任何感觉难以表达一样,库淑兰虽然色彩感觉非凡,但难以言说出来。我们看到的是,数以千计的库淑兰彩贴剪纸作品,几乎找不到色彩搭配不合理、不舒服的现象,更多的是“艳而不俗”的大雅;更多的是在配色上的精美绝伦,教科书级别。

程征感叹,色彩大师,神啊,真是成神了。

王宁宇说,人家剪的是琴棋书画、八宝如意,我剪花娘子铰的是红纸绿圈圈。这是库淑兰艺术追求的宣言!敢于自夸为“剪花娘子”,这是对自身人生地位转折变化的宣言!跟户县农民画比,跟陕北剪纸比,库淑兰冒出来得晚。内行人都知道,越晚出的作者,越难以超越前人创造出的艺术境界,看见《剪花娘子》,我觉得库淑兰毫无悬念地做到了,真是成神了!

王宁宇和程征商量了一下,对我说,既然库淑兰活得好好的,总结和告慰的展览就不必了。老文,让老婆子放开了剪,让学员跟着使劲儿地学,办展,咱就办个高规格的,给你一年时间,一炮把旬邑彩贴剪纸打响。

晚上喝酒,吃辣汤饸饹,说的全是库淑兰成神的话。

王宁宇说,所谓的神,都是人做的,聚精会神,在某一方面达到至高境界的人物,都是神。就像这酒,仪狄和杜康发明的,成为酒神;画画儿的,吴道子是画神;作诗,李白是诗仙,杜甫是诗圣,都是神。

程征说,一个素色剪纸作为造型的框架,一个刺绣花样的绚丽色彩构成,这是世代传承在民间的千岁文化巨人,库淑兰个人出众的才华,是站在这个民间艺术形态的巨人肩膀之上而得以显现的;因为有了巨人的伟岸,才有了库淑兰的崇高。水之积也不厚,其负大舟也无力——这是庄子的话——库淑兰是游弋在深厚的民间艺术海洋上的大舟,是从旬邑民间文化厚土里土生土长的女儿,绝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婆。

一九九六年三月,库淑兰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称号。

作者:许海涛,陕西咸阳人,已出版《残缺的成全》《跑家》《藏家》等多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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