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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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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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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红着

柿子红着

冯耀民

1

晨光来的时候,一片鸟鸣声叫醒了我。

推开窗户,稻场边上那棵柿树上满树的红柿子,涌进眼睛,眼睛亮了十倍。昨晚我回来时没太注意,此时,我站在阁楼上的窗前竟有些怔住了。红艳艳的太阳从高高山头照下来,笼着柿树,每一个柿子都在发光,亮丽得晃眼。朝阳涂染的柿子,是它红得最美的时刻,就像新娘掀开红盖头的那一刻。

柿子红是秋天最美不过的颜色。

在这深秋,走遍大江南北,除了这高高的柿树上闪闪的红,柔柔的红,双唇嘬得下的红,还有什么秋色比得过呢?

村子里,路边、田头、山坡上的柿树,叶子都落光了,舒舒朗朗的枝丫上挂满了柿子,一团一团,红得耀眼,红得登峰造极,红得没有道理。听得见红光飒飒的声音。

红柿子给我的村庄镀上了一层生命之红。

我站在红柿子树下默默地对柿子膜拜。

2

柿树是我鄂西老家最普通的一种树,特泼皮,只要能把根扎到地底下,就能结果上百年。不用施肥,不怕干旱,不长虫,极易成活。它们只要找到合适的温度、合适的气候和合适的泥土,便能从容淡定,随遇而安,长成自己的姿态。

古人说“柿树有七德”:一多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蠹,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落叶肥滑,可以临书也。秋天,柿叶变红,好看,叶片大又顺滑,古代缺纸,古人很用心,常收集来写字。元末明初诗人高启曾写诗:“斜阳流水几里,啼鸟空林一家。客去诗题柿叶,僧来供煮藤花。”唐代著名的学者郑虔,年轻时因家境贫寒,买不起纸练习书画,用长安城慈恩寺储藏的红柿叶来练习书法字画,几间屋的红柿叶都用完了。他把题诗的字画献给唐玄宗,唐玄宗称之为“郑虔三绝”,称赞他在绘画、书法、诗词三方面造诣极高。

但是,在我的家乡,对柿树的“德”重在“嘉实”。“枣柿半年粮,不怕闹饥荒。”我的家乡属高寒山区,枣树不多,多柿树。村人亲昵地称柿树“铁杆庄稼”。大集体时,除了自家房前屋后及菜园的柿树是自家的,其它都是公家的。秋天,柿子金黄时,是当作粮食分给各户的。柿树长在什么地方,结多少柿子,村干部、村民的眼睛都看着,心里都有数。哪个若偷摘,十几个,也许不算什么,多了,就会被查出来,会被罚款。村里贵根叔的儿子狗剩14岁,农田做活时,看到一棵柿树上有个红透了的柿子,歇晌时,就爬上去用竹竿叉。这样提前红透了的柿子叉来吃,不算偷。不幸的是,狗剩站在树枝上,柿子还没叉住,树枝踩断了,他从树下掉下来,下面是乱石架,小腿摔骨折不说,还被罚款二十元。因为那枝柿子结得稠,生产队长一数,两百多个,数量大,不赔不行,不然,都上树叉柿子,损坏柿树咋办。那时鸡蛋卖到供销社是两分钱一个。这是个很惨的教训,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这件叉柿子事件在村里一直传说着。父亲说,从那后,也没哪个娃子随便上柿树叉柿子了。

我家有两棵柿树,一棵长在稻场的东北角,一棵长在屋旁的山边。都高大,比房子还高。两棵柿树给了我家多少甘美的果实。

我们盼柿子,是从柿子开花开始的。盼望着柿树多开花呀,好多结柿子呀。其实,第一次看到柿树开花,还是父亲告诉我的。也许是我突然间长大了吧,发现屋子周围的樱桃树、杏树、桃树、梨树,都开花,花落了就长出小青果儿。可是柿树都长叶子了,把柿树都遮得严严实实了,却没有看到它开花儿。正在我盯着柿树发呆,父亲看穿了我的心思,抱起我,站到离柿树近的一高处,一柿树枝刚好伸到头顶上,父亲拨开树叶,指着一朵黄花,笑盈盈地对我说,小丫丫,看,这就是柿树花。一朵小小的黄花藏在一圈青叶子里面,像小蜗牛藏在壳壳里面。父亲说,柿树花这么小,长在层层叶子里,一点儿不显眼,却长出了满树很大的柿子。这年,我四岁,或许五岁。从此,我注意柿树开花了。父亲的话也印在了我心上。

小燕子从南方飞回来时,正是柿树开花的时节。鹅黄的花儿,藏于嫩叶间,风儿吹来,满树叶儿摇曳,花儿露了出来,像星星藏在树叶里。花儿落了,落花的根部结出油绿的指甲大小的柿子来。

夏天,柿树蓊蓊郁郁,青柿子藏在树叶里,可劲儿地长。

九月,我们开学了,一天放学回家,看到母亲从河边的水草里采回辣蓼。辣蓼红径的节明显膨大,花也开了,一串串,红得沉静。我们知道母亲要泡青柿子了,用这样的辣蓼泡青柿子最好吃。青柿子,母亲不叉多的,顶多几十个,要等柿子金黄了再叉。青柿子的滋味,满嘴生涩,仿佛万能胶要把腮帮子粘合起来。但放在陶瓷坛子里密封,经有辣蓼的冷开水浸泡半个月,就又脆又甜。泡青柿子能管到过年哩,是下酒的佳肴。来客人了,母亲把泡青柿子切成条状,装在青花瓷盘里,端上桌,不大会儿一大盘就吃光了。母亲就再切。

后来,我在城里工作,参加一个宴会,席上有泡青柿子。厨师很细心,是去皮,切成均匀的条状,装在雪白的瓷盘里,淡青色,晶亮亮,有着青玉一样的色泽,极好看。开始,我们几个年轻人竟不知道是什么菜。我夹在筷子上端详着,竟不忍吃。

3

秋风一拨一拨地吹,吹得柿叶泛红了。青绿的柿子,渐渐变黄。

刚泛黄的柿子摘下来,也不是很甜,涩涩的,吞一口,像吞石子儿。将它放在麦糠里或者石灰粉里,过一个星期,拿出来吃,就甜甜的,柔柔的,极可口。

柿子黄了,个儿也长足了。柿树被沉沉的果子拉扯着,腰似乎弯了些,风大了,摇摇晃晃。担心吊在半空的一坨一坨柿子会掉下来。一两个柿子从稀疏的叶间泛着红晕的脸,把我们的口水都惹出来了。

“墙头累累柿子黄,人家秋获争登场。”黄澄澄的柿子,是柿子的全盛时期,是柿树上交给人们的最佳成绩单。这时,玉米也成熟了,老玉米要屯起来,慢慢吃,不得老的嫩玉米要先吃。为了节约,吃嫩玉米,是把玉米从玉米棒上掰下来,用石磨磨成玉米浆,煮成粥吃。玉米浆里,往往会添加黄柿子丁儿一起煮。这样的粥,那一份甜香,赛过牛奶。把黄柿子丁儿,加在玉米浆里,做成饼子,绵软甜香,胜过披萨饼。吃着这样的食物,我和弟弟都长得胖嘟嘟的了,母亲的笑也是一年中最多的时候。

村子里的柿子是不会等完全红了采摘的,黄灿灿时,就要大量地叉回来。

把柿树上的柿子叉回来是很不容易的。叉柿子的工具就是竹竿,在竹林里,挑选直溜又粗些的长竹子,打理圆滑,在头上的一端一分为二劈开,用一根细木棍卡住。人站在树上,握住竹竿底部,把竹竿伸出去,瞄准柿子的蒂部,叉住,再转动竹竿,拧断连结柿子的细小枝条,再慢慢把竹竿收回来,取下柿子,放进挂在树枝上的竹筐里。装满一竹筐,再慢慢把系有绳子的竹筐放下来,下面的人接住,倒进背篓里,再把竹筐扯上去,接着叉。

叉柿子活儿,看似简单,可一般男劳力还不一定做得了。柿树一般都十几米高,有危险。我们村都是体壮力大、胆大心细、不恐高眩晕的男人叉柿子。父亲是教师,又在外地工作,我们家的黄柿子,母亲就请贵根叔帮忙叉。从贵根叔爬梯子上到柿树上时,母亲就不准我们再大声嚷嚷。我们仰着小脸儿,睁大眼睛,看着贵根叔。当贵根叔拧住一个柿子往回收竹竿时,我们简直不敢出大气,生怕把柿子弄得掉下来了,掉下来的必是破破乱乱的了。

叉柿子,树顶总会留十来个,说树大,要多留些。这是规矩。在我老家,凡是果树,果子成熟了,摘果子时,都不能摘完,要留几个。说是“压枝”,不然来年就结得少。没有人做实验是真是假,反正一家家、一代代都这样执行。即便真的哪一棵果树哪一年结的果子少,甚至不结果子,老人会说:果树累了,要歇一年。也不是没有“敬重”果树而致,主人心里是坦然的。

4

大量叉柿子的时候,农田的麦子种好了,农人是全心全意地叉柿子,全心全意地侍弄这份过冬“粮食”。

这时候,大山的雨水也少了,几乎天天是好晴天。就是洒点儿雨,飘也飘不到屋檐下。

母亲从山上砍回好多柞树枝条,我们知道母亲要做柿饼了。母亲把黄澄澄的柿子用刀旋去皮。母亲旋柿子皮,刀工极好,从柿子底部开始,一刀到顶儿,且皮儿极薄,不伤到柿子肉。母亲对柿子是极珍视的,不会糟蹋一个柿子。旋了皮的柿子,插在柞树的长刺上,插完一枝,就用麻绳绑到屋檐下的横杆上。不几天,就是满满的一屋檐圆圆的黄黄的柿子,太阳晒着,月亮照着,吸收着日月精华。当然也有人家放在竹篾折子上晾晒,早上搬出来,晚上搬进屋去。待柿子变软,晒干,色泽殷红,母亲又取下来,用双手,把不太圆和的,轻轻捏一下,就成了一个个柿饼。然后,再放进陶瓷坛子里密封,让它上霜,“霜”就是柿子在密封的坛子里生出的葡萄糖粉末。这样,柿饼好看,味甜。咬一口,满齿的甜,还没咀嚼,那甜味儿就滑到了心窝,甜到了心上,多大的苦都没影儿了。村里四时平常婚丧嫁娶、祝寿贺喜,过事情,抓果盘,柿饼必不可少。柿饼是上等果品,是进贡的贡品。就是现在,把这样的柿饼装在礼品盒里,仍然是上得厅堂的极好礼品。

虽然柿子在台面上露脸,是以柿饼的模样出现,但在我们村子,在那物资贫乏的年代,做柿饼不多,大多是切成条状,晾晒,做成柿子干,跟萝卜干、红薯干一样。这样高糖分柿子干是过冬的极好食品。多是跟鲜活的黄柿子一样,切成丁儿,添加在玉米糁里,煮玉米粥吃,或是放在玉米面做窝窝头、饼子。掺了柿子干的食物,不仅好吃,还极耐饿。柿子干比起萝卜干、红薯干,它是最高能营养。在闹春荒时,要是有人送你一袋柿子干,是大人情。

当然,也会很简单地直接把黄柿子切成片儿,晾干,我们称作“柿皮”。“柿皮”也不会制太多。母亲往往就是把切成片儿的柿子,用细麻绳穿起来,挂在屋檐下、窗台下,一串儿,一串儿,像风铃。我们放学回家,母亲还在出工,没回来,饿了,就吃几片挂在屋檐下的柿皮充饥。

母亲切柿子晒的时候,是一年中最轻松的时候。母亲坐在稻场边的银杏树下,面前放着矮板凳,上面放着案板,案板一端放着箢箕,一端放着一竹篓洗净沥干的黄柿子。阳光透过金色的银杏叶,洒下金色的光点儿,在母亲的蓝花布褂上晃悠,一根黑亮的长辫子搭在胸前,泛着笑意的脸庞像圆月。好秋阳里,天空又高又蓝,母亲边切着黄柿子,边哼着教书的父亲教她的歌谣:

云对雨,雪对风

大路对长空

来鸿对去雁

宿鸟对鸣虫

......

5

山上黄栌红了,一丛一丛,一层一层,从山脚到了山顶,像有人举着火把搭着梯子到了天上。

烂漫的秋色染尽山林,秋风更紧。留在柿树顶上的柿子红透了,鸟雀啄,大风吹,还是立在枝头,像是不把生命燃烧到最后一刻不离去。

小河上冻了,听不到它哗哗的歌声了。山上树叶落尽了,树枝光秃秃的了。大山萧条极了。屋旁柿树上的那几个红柿子,真像是给土屋挂了几盏小灯笼,使土里吧唧的老屋光鲜、美艳起来。那一棵棵柿树上,寒风吹不下来,大雪压不下来,坚守枝头的红柿子,给村子以喜庆,以希望。而柿树上最后的一枚红叶子落了,柿树已随季节一起进入了乐天知命的岁月。

在孤寂的时光里,柿树耐心地等待,待来年春天再开花,再结果。

柿树结的甘果,甜蜜了我的童年,甜蜜了我的一生。

如今,村子里的柿树还在,依然年年结出味美的甘果。可是,村人叉回去的却很少。父亲说,村东山坳的那一片红柿子,根本没人叉,就是城里人来照相。

村子的人少了,自家屋旁的柿子都吃不了。何况村子里的孩子喜欢吃的水果是苹果、葡萄、香蕉、芒果、火龙果.......到镇上买就是了。就让柿子红着,成为极美的摄影风景。

在这又一个深秋,我走到村子东边山坳的柿树林。有八九棵柿树,看似一片红果跟往年没什么差别,可每棵树都老了,都有干枯的树枝。有两三棵,只有一两枝挂着稀疏的红柿子。这里曾是村子秋天最热闹的地方,如今只有冷寂的寒风。

在大山,村子把柿子作为粮食的年代早已过去。柿树的锦瑟年华也已过去。

而我站到一大岩石上,踮着脚尖,小心地攀摘了一枚红柿子,捧在手心,慢慢嘬吸,我听到体内生命酥美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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