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明
一
“哦荷,放竹子了哦!山下的人要传神哦!一根竹子容易弯,三缕麻纱扯不脱哦!哦荷!”
风儿吹过林梢,哗哗翻涌的竹海松涛声伴随着一阵悠远绵长的山歌声从上风处传来。听到歌声,沿着林子边缘正往上攀爬的人们赶紧往山崖里侧靠了靠。过了一会儿,只闻平地里响起一阵惊雷,一捆捆被藤条缚好的竹子沿着长满蕨叶的山沟沟滑了下来,直至山巅平缓处方停下。竹子所行之处,草叶被磨平,一道隐藏于草丛中的清溪潺潺而出,流至竹子止步处汇成一处泉眼。泉水清冽甘甜,低下头,双手掬一捧入口,顿时,半日的疲累烟消云散。
从这里沿溪而下,得半天工夫才能到山脚。山路陡峭,打从此处起,竹子不能再一路滑下去,只能靠人力扛。那年夏天,我每天都踟蹰在这条路上。
蜿蜒的山路上,三个穿着旧棉布褂子的丫头鱼贯而来。走在最前头的是十三四岁的大姐,后面跟着十岁的老二,落在最后的是一个又瘦又小,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丫头。此刻,她正漫不经心地东瞧瞧,西瞅瞅,一双赤脚踩在厚厚松针上,发出动物啮食般的沙沙声。日头透过林梢细细碎碎地洒在山路上,也照在三张红扑扑的脸蛋上。
从放暑假起,我们便多了一个活计——上山扛竹子。一根竹子扛下山,能换来几角或一块钱。坚持不懈的话,一个暑假下来,少也能挣二十几块钱,那可是我们新学期的学费、书包,还有花花绿绿的课外书,以及好看的新褂子。于是,大姐和二姐起劲地扛竹子,扛得满头大汗,脸蛋黧黑。小小的肩上一根长长的楠竹足足拖曳到几米开外。只有我轻松地拽着一根竹梢尾,走在队伍的最后头,快活地吹着口哨,引得林中的鸟儿一唱一和。
在重重叠叠的大山之中,我们是多么富有!我们拥有整座大山,我们有数不清的斑鸠儿、乌鸫、夜莺、画眉、白头翁、猫头鹰,以及林中窜来窜去的野兔、松鼠、麂子,以及无数条溪涧,包括溪涧里的螃蟹、小虾、四脚鱼。还有春来漫山的映山红,雨后遍地出土的竹笋。初夏,山胡椒挂果了,野杨梅寂寞无主地青了又红。野桃和野梨也不知是哪只小鸟随处播下的杰作。山葡萄一树一树的漆黑如墨,偏要躲到秋天熟透了,掉了一地才被人发现。更别说那些深藏于林中的野杏、猕猴桃、板栗。
我敢打赌,这些只在我们山里有。
于是,在那苍苍茫茫的云雾间,在那巍巍峨峨的高山之巅,山风从头顶呼啸而过,所有的森林子民,植物、动物,连同我,齐齐发出海浪般的唱和。此刻,我们都只是畅游于绿色海洋之中的一尾鱼儿。
更有趣的是,在山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大山的主人。
我们一鼓作气爬上高山之巅,坐在离蓝天最近的地方,随手拽下一朵白云,然后仰面八叉地躺下,嘴里嚼着一茅根,侧耳倾听群山万壑中滚滚惊雷,便觉时光仿佛静止,而疲惫的我们早已与万物之灵交换身体。
有时,父亲领着我们去砍竹,也去认山。他站在密密的林子中央,居高临下,仿佛国王似的,指着身后的一片山林对我们说:“记住了,这是我们的山!”
一种自豪与荣耀的光圈晕散在父亲四周。顿时,我觉得我们是如此富有,简直富可敌国!我们甚至拥有一座山!想想那些杉树、松树、榉树、枫树、苦楝树,还有各种不知名的杂树,以及野杨梅、山胡椒和酸杏、竹笋、菌子,从此都属于我们了。对了,还有这漫山的竹子!我们是多么骄傲呵!这一辈子,从未有过那么强烈的骄傲与自豪感。
当然,山里不止我们一家,大山也不单属于我们一家。父亲指着林中被水流冲刷出的沟壑对我们说,要记住,上边是十伯家的山,左边是根爷爷家,右首则是菊婶家的,而最中间是属于我家的山林。那神情好似是一位将军正将守土划疆的重任交代给后人。而仰望密密麻麻的山林,我不禁一头雾水,到底哪儿才是一棵树与一棵树之间的界限,一片叶子与另一片叶子的距离?群山之中,人与树木皆一样,早已经枝叶相握,根茎相连,血脉无法分割。
我知道我无法担负起守护家园的重任,却不知我的山林会一种如此惨烈的方式失去。
几年后,大姐和二姐都去县城上高中了,再也没空上山扛竹子,而父亲忙于挣钱养家,母亲一面打理稼穑,一面操持家务,更是无暇上山。远在十几里外的责任山林逐渐寂寞无人问津。母亲狠狠心,将整山树木竹子都以极低的价格判给了一家竹木店的老板。
为此,我难过了许久。我常常梦到一群手持砍刀的人凶神恶煞地冲进大山,将属于我家的山林砍伐殆尽,那些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树木和竹子面对着斧头在哭泣,在颤抖。肆虐过后,只余下满地空荡荡的树桩,飞鸟惊起,群山悲鸣。
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去过那座山。儿时的山林到底变成啥样了,或者早已成为别人的新家园,或者已经开垦成一块平地,亦或是被开辟为一条穿山而过的公路,无从知晓。那漫山遍野的草木之英,莽苍动物,那些我童年的小伙伴们,从此寂寞无主地生长在山林里,装点着我的旧梦。
二
不管山民,还是猎户,山里人生于斯,长于斯,他们热爱着山林,也从山林讨生活。
很多年过去了,老家的老人们还喜欢反反复复地讲述着相同的故事,而我则一遍又一遍地在纸上描述着故乡,从南走到北,从白天讲到黑夜。
大自然是如此慷慨,山林给予人们的馈赠远远不止漫山遍野的树木与野花野果。在山里,有一项世世代代相传的技艺——“赶山”,也即是打猎。老一辈人们不但喜欢下河捞鱼捞虾,上山砍竹子编制竹器,更喜欢打猎。每逢秋收之后,农闲之时,山中动物都被草木果子养得肥肥嫩嫩,打猎便成了一桩古老而神秘的盛事。
在那些莽莽苍苍的深山老林里,隐藏着多少大大小小的动物呀!
解放前,据说老家附近这一带山林里曾有老虎出没。解放后,老虎已不见踪迹,但山林里多的是斑鸠、竹鸡、锦鸡、松鼠、野兔、山猫、野猪、麂子。
赶山的人一般是久经风霜的老人,他们熟谙农事,一辈子侍弄庄稼,热爱土地,也热爱山林。赶山人个个信奉神明,敬畏自然。在上山前,赶山人先要到神龛前上一炷香,甚至卜上一卦,问个吉凶,诚心请求列祖列宗和山神护佑。在古老的梅山教派里,这叫请山神。山神请了,这天不管是出远门还是上山打猎事农,定会诸事顺利。
秋收之后,天高气爽,农活儿也都妥当了。这时,猎人们便会找出挂在屋角门后的鸟铖火枪来,上上油,擦得亮堂堂的。此时,家里的猎犬仿佛也感知到了盛大节日的来临,兴奋地围着主人的脚边转来转去。
转眼到了上山打猎的时候。
本家十伯是远近闻名的猎人,不但生了一副好相貌,高大孔武,还干得一手好农活。不仅如此,十伯还是一位打猎的好把式。他家里有好几杆长长短短的猎枪,一溜儿挂在厢房壁上。十伯还养了一只高大威猛的猎犬。每逢秋日得空,这一人一犬便晃悠悠地去了远处的大山。山中的猎事到底如何,无从知晓。半天工夫,十伯便领着狗儿得胜回朝,枪尖上挂着满满一串猎物,有时是野兔,有时是断了气的山鸡,淌着血,歪着脖子在枪头一晃一晃。
不知为何,猎人们大都喜欢单独行动,偶尔也会结伴而行,合数人之力可以猎到比较彪悍的大型动物,比如野猪和麂子。
有一次,十伯和他的老伙计们打到一头麂子,扛了回来,趁着夜色在宽阔的晒谷坪里剥皮剔肉,生火做饭。暮色四合,左邻右舍全都跑来看热闹了。大院里挤满了人,那场面仿佛年节般盛大。
猎人们在院子天井里架起一口大铁锅,底下生起旺旺的柴火。麂子肉红红的有点像牛肉,得放很多很多的红辣椒和姜丝蒜叶爆炒,再焖一会儿。炒好了,红红亮亮的一脸盆盛上来,散发出一股诱人的奇香。麂子的下水比如肝肠肚什么的又另作几个菜,各自盛了上来。诸事停当,初月也升上来了。只见十来个猎人团团围坐在堂屋里的八仙桌上座,端起海碗来咕咚就是一碗。其余乡邻们也脸红眼热地挤挤挨挨坐下。来者人人有份。开吃了,老把式们大碗大碗地干米酒,大口大口地吃麂子肉。待肉吃完,坛中酒也喝干了,人人喝得踉踉跄跄,打着酒嗝儿。这时,还不忘将剩下的麂子肉分了分,一人枪头挂了一块,东倒西歪地摸回家去。
记忆里,这样的盛事并不多,毕竟猎得麂子和野猪的时候不多。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山林逐渐缩减,野猪和麂子越来越少。
老一辈人说,赶山也是有讲究的,人们对于有灵性的动物不能赶尽杀绝,更不能杀生太多。谁说动物不会言语,举头三尺有神明。大自然似乎在冥冥之中掌管着一切。
十伯是个孔武有力的老猎人,十里八乡有名的好把式。从年轻时开始,一直到暮年,十伯不知猎获过多少野兽。他家的墙壁上总是挂满了各种漂亮的彩色羽翎和动物皮毛。小时候,我总是羡慕比我大一岁的十伯女儿栀子。栀子家的餐桌上不但常年有小鱼小虾吃,还经常有山珍野味。记得有一次,十伯猎了一只肥硕的冬毛老鼠,回家后剥洗干净,先用五香八角炖了,然后佐以干辣椒和姜蒜爆炒,那浓郁的香气勾得人口水直流。这天中饭,栀子带到学校去的是香香的红烧鼠肉,而我带的是素豆腐。结果,栀子竟然喜欢我的豆腐,我则被她碗里香喷喷的肉给诱惑到了。于是,我俩欢天喜地地将饭菜互换了一下。那是我平生吃过最好吃的野味,直吃得我满嘴流油,赞不绝口。
这样的日子戛然而止。那一年,十伯娘患上了子宫癌,下身流血不止,到处辗转求医,却药石不灵。于是,年过四十的十伯很快成了一名鳏夫。老人们说,杀生过多的人命理易犯缺,至于缺什么不得而知。这些神叨叨诡话令人半信半疑。
打那之后,十伯既要打理庄稼,又要拉扯四个孩子,上山打猎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就算去了也只有些野兔山鸡之类的猎获,再也没有猎过麂子。
村里还有一对老哥俩。乡下人起名喜好叫某某根,譬如文根、武根。这老哥俩一个叫树根,一个叫竹根,人称树根爹竹根爹。哥俩都爱打猎,一年四季整天琢磨山里那点活计。
一个冬日的午后,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老哥俩坐在晒谷坪里啪嗒啪嗒抽完几卷旱烟,便相约着一前一后上山了。
这天天气真不赖,风从山巅上吹来,并不太冷。阳光将一人深的茅草晒得干燥枯黄。小兽们都出来晒太阳了,所经之处,那干枯的茅草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竹根爹蹑手蹑脚地钻进一人多高的茅草,循着那些声响而去。树根爹则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准备来个合围。这是兄弟俩惯常的配合。
一会儿的工夫,树根爹正慢悠悠地摘下枪来准备追踪着弟弟的脚步向茅草丛里钻去,忽然听到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恍惚间,一只灰褐色的麂子慌里慌张地窜了过去。树根爹心中大喜,赶忙朝着晃动的草丛就是一枪。下一秒,没有意料之中的动物哀鸣,只听到一个人躺在草窠里哎呦哎呦直叫唤。
坏了!树根爹的心往下一沉。果然,这一枪竟然打中了弟弟竹根爹。明明跑过去的是一只麂子,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一个人。幸而是冬天,竹根爹身上不但穿了厚厚的棉衣,还披了个皮袄子,又隔得远,这一枪下去,只伤了些皮肉。只是出了这桩蹊跷的事情,老哥俩吓得从此不再敢上山打猎了。
在赶山人的行列里,还有一名中年汉子叫阿格。阿格爱打猎,善捕蛇。附近山野里的蛇只要撞到他手里,无一能够逃脱的。这么多年下来,也不知有多少条蛇丧生于他手。直到有一天,阿格忽然出事为止。
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阿格领着家里的大黄狗,背着猎枪,一人一犬上了山。秋日寂静,山坳里空无一人。阿格躲在一棵树后面,端起枪瞄准了不远处的一只野兔。扳机扣下的那一刹那,只听见轰隆一声响,那枪膛竟然爆裂开来,火药四射,将阿格的脸炸得血肉模糊。幸好大黄见主人受伤了,急得直叫唤。见主人捂着眼睛倒地不起,它干脆用嘴叼着眼睛看不见的阿格死死往山下拖,这才救了阿格一命。经此一役,阿格瞎了一只左眼,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抓蛇了。
三
故乡归属大梅山的地域范畴,在神秘的梅山文化里,大自然是如此神奇。大山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灵性。大山是如此慷慨无私,却又有着一套自然法则。老一辈人们深谙其中的自然之道,从不滥砍滥伐,滥捕滥杀,就连春日里攫取一棵笋子,或是一根菌子,都要小心翼翼地用土掊好,好让来年生长更多。
只是后来随着人们对自然的开发与索取越来越多,森林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兽,在喧扰中日益向高处撤退,往日品种丰富的动植物种类日渐稀少。到后来,老虎早已绝迹,麂子不见踪影,就连野猪也难觅踪迹。
而随着山林面积的减少,矿山石场的不停开挖,一些百年难遇的地质灾害也越来越多。
一九九八年,历史上从未曾涨过洪水的老家忽然遭逢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山洪。平日浅得见底的小溪一夜之间猛涨,涨到了河岸边各家各户的门槛。在遥远的小溪上游,不少依山而建的房子被屋后倾泻的泥石流给淹没。再往上,一座大山山体滑坡,一夜之间崩塌了一半。泥石流裹挟着树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将整个山谷都淤积堵塞。灾难过后,河谷断流,道路淤塞难行,半座大山裸露出怪石嶙峋的断面,仿佛是自然在向人类无声控诉。
打那以后,我便外出求学,从此远离了故乡,远离了那些属于我们的大山,属于我们的山林故事。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间或也听到从故乡传来的消息。在九十年代,继从前开荒垦田后,乡里开始封山育林。到了二十一世纪初,国家又轰轰烈烈地推行退耕还林。最近两年,家乡正在大力推行生态宜居,乡风文明建设。听说,家乡又恢复了旧日的山高林密,风清月白。近日里又传来一个好消息,我的家乡,地图上曾属于我们的那一片绿色海洋,正在准备开发一个竹海生态旅游项目,从前那一望无际的竹海涛声将会变得更美更动人。种种消息,不一而足,令人近乡情怯。
再次回到故乡,我已经望山而怯。举目四望,那莽莽苍苍的大山,哪里有我们的影子呢?父亲早已作古,他曾亲手划下的那片疆域已经化作崇山峻岭中一片绿色的音符。“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而那些时光里远去的老猎人们,十伯已经过世,树根爹俩老哥们也相继凋零。
我坐在山脚下的小卖部门口,仰望着门外的一山苍翠,仔细搜寻昔日故乡的影子。暮色里,山峦如黛,一点一点逼近来,仿佛在上下打量着我这个故人。而那些动物、植物,以及山中的神灵们,仿佛活过来了,也在黛色里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人们讲述从前的故事。
“咦,这两年山离人越来越近了。”小商店里,一个眼神不太好的老人嘀咕着。
“当然啦!退耕还林,山里被荒弃的地里都长满了树。林子越来越深。我看啊,再过两年,麂子野猪又该多起来了哦!”旁边一个老人不以为然地说。
这时,一个花白头发花白胡子的独眼男人打从门前经过,听闻此话,仅剩的那只独眼里忽然焕发出一缕奇异的光芒。他回过头来,停住脚步,欲要插言,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摇摇头走开去。
如你们所见,这便是当年被自己轰瞎了眼的猎人阿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