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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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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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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战内刊征文参赛作品+《凤凰台笛声》

                         

 

凤凰台笛声

见一

 

没人知道三人的姓名,却送了相同的绰号,哑巴。

起初见三人东游西转,对着老宅前的石墩抚来摸去,还不足以为奇。又见头抵头,伸出三十根指头闪动,这才感到新奇。这些缺鼻少耳的石墩曾经嚣张一时,现如今已无法确定入住的年代,猜想不出雕琢时的兽样,感到那只是一石,像荒山野岭熟睡的石头一样蠢笨。是什么引来了聋哑人?莫非和呆兽的石性曾经相通,又达成让三人摆脱多舛命运的默契,才如此关注?三人即像旅行者,又像考察者,对老宅前的石墩情有独钟。

转悠久了,仪凤街的人知道了三人的目的,就会用手势撵人:“走吧,这里没有要找的小娥。”

“要找的小娥也许在别处,快离开这里!”

见三人围着石兽不肯离去,房子的主人就会比划出更复杂的手势,说明这石墩原本不是一座石猴。仪凤街出过几任哑巴,上年纪的都会一些简单的哑语。三人所到之处,从未背过人顺走沾铜挂铁的物件,再拿到废品站变现;仪凤街的人得出结论:三个哑巴很有残德。

三人中只有一男,依据特征,仪凤街的人又起了更贴近的绰号馈赠:男的叫哑男,眼睛像铃铛一样的女子叫哑铃,一笑眼眯成一道缝地叫哑凤。凤替代缝也是一种赞美。很快就到了初夏,哑男先脱去了毛衣,两哑女替换上了体恤。体恤是从商店廉价处理来的,过于宽敞,穿在身上让色素超高的男人直了眼,似乎看到了体恤里的晃动。

哑男比女哑巴看上去要大一些,当有人对哑男比划出三根指头,他总是执拗地伸出两根指头,再出手把对方的一根灭掉。也许是手段过于强硬,男哑巴会抽出腰里的笛子吹奏一曲,算是对出手不敬的致歉。人们也据此推断:哑男是后天聋哑,所吹奏的笛子是聋哑前学会的,感叹超强的记忆逾越了常人。

凤凰台下独有的早点摊子专卖蜂蜜粽子,从笼包那么小到瓦罐那么大,排了一溜溜。哑凤常来吃蜂蜜粽子。钱宽裕了,吃一个碗一样小的粽子,再带走一个瓦罐一样大的;钱少了,就吃一个馒头一样大的,再带走笼包一样小的。一次,哑凤一连好几天没来吃粽子,这天来到摊子比划着要了壶一样大的粽子,然后绷直着腿吃了起来。因贪吃而露出的牙齿赛过了粽子的米白。

一只大狼狗钻进她裙子,当畜生的舌头舔上膝盖,才被她发觉。她跳了起来,手里的粽子散落在地。她吱呀呀地弯下身,不像是被畜生吓得,倒像是可惜地上那一个个堆积的米粒。“黑虎!”麻脸老包先抬脚呵斥走那畜生,再把壶一样大的粽子端到哑凤面前,“不要捡,落地上那个算我!”

虽无听觉功能,却能感受到麻子坑跃出的慈祥。哑凤被摊主拽起后连着鞠了三个躬,过于谦恭的神态,让人想起好礼节的日本女人。

凤凰台修缮庙堂,住在木板房的漆画工是间断活,时在时不在。当木板房空下时,三个哑巴就猫了进去,这样可以省去一笔不小的住店费。有人窥视过聋哑人的举动,见三个哑巴团在一张床上用手机聊天,出格了异性接触的界线,就找上开药店地让捐助一些有限的避孕措施,以免因增容聋哑族而打破街道语音交流平衡。

三个哑巴常进药店买药,店老板就打手势问药买给谁吃,三人吱吱哇哇是在说妈妈。再问妈妈在哪儿,都沉默了。三个哑巴离开时,药店老板慷慨地赠送一些避孕套,还鼓起腮帮费力地教唆一番。

哑凤去给妈妈送药了,哑男和哑铃从街东转到了街西,也没发现形似小娥的可疑人。太阳的余晖泼洒在街道,树荫下的人们聊天聊到了五马六枪,让盘踞在树上的麻雀也跟着起哄,叽叽喳喳个不停。哑男和哑铃坐在城隍庙前的台阶,望着栖在树枝忙碌的鸟儿,脸上弥漫出惬意。有人给他俩送来了凉皮,开小店的送来了纯净水。为表达谢意,哑男一抹嘴角的油渍,横起笛子吹奏,哑铃跳起了舞蹈;曼妙的舞姿引来一阵赞叹。很快地,哑铃的脸上甩出了汗珠,在掏出手绢擦汗时抖落出一只避孕套。

有人捡起避孕套,打手势问是干什么用的。哑铃将擦过汗的手绢放进兜里,先手做喇叭状,又比划出一个圆。见问的人摇头,她眨眨眼要过避孕套,一鼓腮帮吹成了气泡。精彩的演示引来一阵喝彩,一角、两角的人民币开始往她脚下飘,很快就起了一座金山。再遇到让演示的,哑男也把避孕套吹成了气泡,脚下也因此而起了一座金山,不过没有哑铃的大。

哑凤回到仪凤街后,哑男和哑铃停止了演示,三人住进了破旧的旅社。有人从旅社叫出三人,拿着一个避孕套让鼓起腮帮吹,还丢到地上一元钱,许诺如果吹得好可以帮忙找小娥。三人涨红了脸,哑男捡起那一元钱,拽着女哑巴跑回了旅社。

没几天,凡是送哑巴避孕套的药店,店门都开始连续长出玩意。慌得这些店老板一起床,先去拜谒店门,然后缩起头揭去那丑陋的套子,就像揭去羞惭的面皮。侥幸被起大早的看到,就会成为日头出来前的涮锅。“昨晚没干好事,家伙都戳穿门板哩!” 

“还成双······能应付了?” 

一个深夜,门板长出避孕套的老板簇拥在一起,声势浩大地扑向木板房。见扑了空,当即判断恶作剧者怕是闻风而动,早已小隐进了无权查找的旅馆。遂感叹起过于的心机,才让三个坏家伙成为口耳派不上用场的残缺人。迈着蹒跚的步子远离凤凰台时,还不忘相互忠告:今后少招惹这些听不进说不出的主。

没多久,三个哑巴又住进了凤凰台的木板房。 

月儿皎洁,优美的笛声弥漫在空中,缭绕在角角落落。凤凰台泥塑的仙子吹杆箫,很是有些灵气,仪凤街会吹笛子的就不敢登台横笛。他们猜出,正陪仙子吹奏的是哑男。一个聋哑人用笛子吹奏出美妙的曲调,那是比常人更上一层次的造诣,想必吹箫仙子也该为此动心,才忍下那无边法力的施展。

 

 

不宽的仪凤街,年迈的树木遮天蔽日,让一条街成为夏季里的西凉国。不出街道的人们,从拉长的舌头,吧嗒着麻秆腿,懒散地迈入街道的野犬那里猜出,街外的世界已被推入烈日炎炎的火焰山。

一个下午,两哑女抢着一支雪糕蹿跳在仪凤街。雪糕是冷饮摊赠送的,独有的一支让她俩活跃为篮板前的女将。特别是眼睛铃铛一样的哑女,胸前迸发出的活力让街头张望的老于先涨红了眼球,然后极为亲近地凑向她俩:“哎,到我新开的店当门迎吧,工钱高于其他服务员。

见两人置若罔闻,哑铃晃悠的长发还撩了一把他的脸,才清醒是对牛弹琴。他在冷饮摊抓来一把滞销的雪糕,撵上前要塞给两人,慌得她俩落荒而逃。哑凤掉背捡脱落的凉拖鞋时,才被强行接过一把冰凉。过后由精通哑语的撮合,两哑女做了老于店里的门迎。

开业前试营业,立在门旁的哑铃将一女客截住,另一边的哑凤凑前。“你知道一个叫小娥的吗?老宅前有石猴的那家小娥。”

 “哦,我不懂哑语,不知道你在说啥!”女客气哼哼地进了店。

被放空的哑凤追进店里,想为女客鞠躬致歉,却被老于拽住胳膊。因用力过猛,让哑凤靠上老于的胸,像靠上过于沉重的呼吸。她一蹙眉,弯下身想干哕,却强忍住了,噘着涂抹成猩红的嘴唇回到了岗位。老于转身找到精通哑语的,让转告两哑女不许再打听小娥,还承诺绝不食言,会帮忙找到要找的小娥。

老于的店正式开业那天,女哑巴换装成红套裙,脚脖下的红皮鞋锃亮,没套丝袜的腿白里挂着血色。吸引得一些男人打量完上身,就专注起大腿。“咱这也出金华火腿了!” 

“我看像去净毛的猪腿。”

“哈哈哈哈!”······

以为美食家的眉开眼笑,因自身的美丽而起,两个女哑巴都跟出弯曲的笑纹。突然,哑铃的脚弹跳了一下,“啊”的一声坐在地上,双手撑地,眼睛被太阳光刺成一道粗线。原来,黑虎冲着肉香蹿到店前,伸舌头对着哑铃的腿舔了起来。是有人丢了肉夹馍,面饼独立到一边,肉沫沾上了挂着血色的腿,才让畜生冲着那肉香纠缠上她。哑凤趋前搀扶,坚硬的狗头抵到她下巴,吓得她一闪身,又向进出店的躬身求助。腰身像油锅里的大虾,弯过了合适的尺度。

“狗日的!”老于蹿到畜生前推开哑凤。他手上的香味引得狗头上蹿,一晃神,手指钳住的肉夹馍落在了哑铃胸上。哑铃一翻身将馍饼连肉沫扣下,撅起的屁股让阳光把内裤刺成小金字塔,证明月经未退潮的血痂似难以解释的疤痕。

黑虎寻着肉香蹿入她胸下,人群的哄笑转了风向。“谁家的狗,咋这么疯狂?”

“打死这畜生!”······

一团黑影蹿出店门,带着风声扑向大狼狗。突如其来的袭击让畜生四蹄猛刨,窜出五米之外,才撅起尾巴反扑。哑男躲闪不及,黑衫被撕成布片,胸前出现狗爪子划出的血痕。他吱哩哇啦着,手足失措地阻挡张扬的爪子。危急时刻,临街的麻脸老包拿把铁锨赶来,对着畜生狂拍。哐啷啷的,拍空的铁锨和水泥地火拼成散落的星点,才惊吓得畜生仓皇逃离。在二十米外,那一声声狂吠已是明显的虚张。

一大早,哑男横杆笛子出现在麻脸老包面前,一曲终了又深鞠一躬。老包要过笛子回奏一曲,头随韵律晃动,让哑巴把手掌击得山响。看到老包正为卖他的蜂蜜粽子收拾店面,哑男脱去衫子加入了工匠的行列,那胸前的抓痕似一声声呐喊,让看到的无不摇头叹息。傍晚一收工,老包拽着哑男到老于的店,把指头搓出的整端钞票交予他。“收好了,正经货!”

“呜呜啊,呜呜啊。”

哑男摆着手后退,脸上滚出的兴奋让老包后悔不已:“咋让一个满大街找石猴的进邻家的院子去取木料?日球货,我才是该顶房梁的木头!”

哑男拉着同伙重返干过活的现场。一进有石猴的院子,女哑巴扑上石猴头抵着头欢腾,如同从黑暗沐浴进光明。虽然老包懊悔不已,还是领着三人走进石猴后面的房子。因为房门正对着撅起的石猴屁股,哑凤捂着嘴进了房子,似乎是被熏的。哑铃也闻到了什么,赶紧捂住嘴,还踢了石猴屁股一下。进到房里,两哑女才知道折磨嗅觉的并非石猴,而是床上安静的老妪正散发的馊味。老包刚冲着床叫了一声婶子,哑铃就指着柜上的一张照片跳脚,凑上前的哑凤手指一戳,就连忙疼痛地甩起了整个手。只有哑男不燥,屁股蹭上床,手搭上老妪的手呜呜啦啦的,喉咙里似乎卡了个吐不出的枣核,正在倾诉难受的程度。

老包跺跺脚撵走了三个哑巴,弯腰为老妪换走尿湿的布片。出院门前一石猴的脑门,又一拍自己的额头,似乎在寻找共同点。

从那天开始,有石猴的院门附近出现三位盯梢者,行动诡秘的似乎有些刻薄,堪比影视剧里的便衣警察。三人常会把一些进院子串门的妇女误认为小娥,拽着衣角打量个没完。幸好仪凤街的人掌握了心理平衡术,哑巴这一做法虽然惹人厌,却省去了自家门前的骚扰,也算因祸得福。还有一些多嘴的,会将哑语人拉到偏僻处,生硬地操作着指头为他们点出一大片赞美,但都是一些在聋哑人眼中似是而非的美。

眼看着三个哑巴寻找到目标,仪凤街的石兽也在为此欢欣,但却让哑语人遇到了生存危机。首先是因不能按点站岗,两个哑女失去了门迎这一稳定的工作。老于又找了两个女门迎,一个眼斜,一个瞪着一只狗眼。老于颇有设计能力,为每人佩戴一副墨镜,再让挺个小腰板,俏丽加上故作的冷酷倒胜过前任。

为让仪凤街不失街德,有人往哑语人的住处送吃的。看见暗光下的床上放着一堆黑馍蛋,心软的妇人放下亲手蒸的花卷馍,抓起一把撇向窗外。当那包含怨气的硬家伙让房瓦发出脆响,妇人才恍然大悟:这溜圆的东西竟然是另一产地的石子,做了聋哑人的防身弹!有人据此推断:三个哑巴来自北山,那里生产坚硬的黑石料。

 

 

一个晚上,哑男闯进老于的店。哑巴为建筑队搬了一天砖的手,从腋下抽出一卷野广告,然后一张张翻着。其中一张还落下墙皮,弥散着石膏烘烤后的呛味。两哑女携带着一身的热气凑上前,头发上的水珠落在广告上,让一些字迹模糊。虽然不做老于的门迎了,但老于允许哑女在打烊前进店里沐浴,还免费供给晚餐。老于宣称这一优厚待遇是对献爱心活动的回应,要一直持续到聋哑人找到小娥为止。

老于把两个肉夹馍递给哑女,就闪身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看起来。哑男先对着一堆纸片一根一根地出着指头,再合二为一。哑铃每出一根指头都要转一下眼珠,似乎在品味嘴里的肉香,而哑凤的眉始终压制着目光。辩论开始,指头闪动的,一会儿像穿越隧道,一会儿似在穿针引线,一会儿又如同打捞井里的水珠。这让哑语水平低下的老于,感受到无声世界交流的博大精深。

过后老于翻看那堆纸片,才知道男哑巴在找工作,女哑巴在为他参谋。野广告发布的消息五花八门,有推销医药品的,有推销电子产品的,推销保险的,没有一项适合男哑巴。另有一则广告一撕为二,被麻脸老包对接后看清了内容借种:凡为一不育富婆提供精子者,受孕者愿提供一百万精神补偿费。落款还有联系方式。这则广告引来凑前者的龇牙咧嘴。“我的天,啥样的话都敢写!八成是男哑巴想发这财了!”

“咋能这样说话?”

“这不是光头上的虱子,······”

“去逑!拿聋哑人说笑不得好报。”老包把纸片往那人头上一扣,扭身就走。十个麻子九个怪,那人只有眼睁睁看着麻脸老包离开,而不敢有过多的言语。

哑男回了趟家,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仪凤街。离开前去药店买了很多药,大都是止疼的。药店老板留意了哑男划出的手机屏,见有一幅是头缠毛巾的妇女躺在床上,身旁围了一圈孩子,个个歪瓜裂枣。男怕脚肿女怕包头,药店老板据此判断出妇女的病在加重,已到了不可救药。还判断出患者是爱心妈妈,收养了一群可怜的孩子。最后,药店老板叹口气,赠送了一些药让捎去。

哑男重返仪凤街后,进出着一个个药店,衰败着脸向药店老板递出一单子。那些门板长过避孕套的店老板不计前嫌,拿笔在纸上真诚地做着判决:都是违禁药,要住进医院才能得到。哑男迈出药店的门槛前,都要低垂眼皮涟涟一番,企图换取意外的结果,终究没有得到想要的药品。

一场瓢泼大雨后,三个哑巴兴冲冲地跑到老于的店,破天荒地奢侈了一把:点了荤素凉菜,和品牌啤酒。等拌凉菜的工夫,三个人对着一张野广告手舞足蹈,像是搂着了一筐黄金。走到桌前的老于瞥了一眼,嘴一咧:“哎,骗瓜子的!”

啤酒凉菜上齐后,三人美美地大吃二喝起来,那氛围一点也不输常人的聚餐。两哑女还向老于要了香烟,没夹烟的指头翘着,让吐出的烟圈滚滚向前,看似很酷。到了后半夜,人们听到了凤凰台的笛声,渗透着无言的哀婉。窝在家里享受凉爽的人们,晃着满是疑问的脑袋猜测:八成是哑巴遇到过不去的坎了!

白天见两哑女仍旧在街道找零工做,一脸的灿烂,就知道为难的时候已经过去,天佑这些有缺陷的活物了!

街道不见了哑男,人们突然感到了缺憾,开始相互打听,最终在老于那捣腾出了秘密:这个一心想发财的蠢货去边陲吃馅饼了。

“可别馅饼没吃上,掉进了陷阱。”

“那也是逼的。”

······

太阳毒辣辣地射在仪凤街的中午,有石猴的院门前停了一辆高档轿车。一个头顶大波浪发的女士出车门,正正宽边墨镜,款款地进了院门。两小时后,这位女士高仰着头走出老于的店,老于哼着女士留下的秦腔余韵在店门前挥别。女士乘坐的轿车启动了,两哑女才赶来,冲着车背影猛追,直到轿车消失得无影无踪。两哑女为杂货店理货落在脸上的汗渍,又被新落下的汗水冲击,像被洪水冲刷过的土地,贫瘠而干枯。

这天半夜,最后一拨吃烧烤的离去,整个东大街都听到了老于店里冲破水瓮的尖叫。有好心的店主赶到老于的店前,从门玻璃望去,里面的景色几乎让眼球滚落:一向威风凛凛的老于袒胸露背跪在地上,面朝的是和先前不一样的哑女。哑铃跷腿在椅子上,嘴唇随意涂抹上的口红看似很放荡。一旁蹙眉的哑凤,胸前只围了一抹的红绸,像缺角的红领巾。见有人拉开架势要往里闯,老于起身走到门前,火爆了起来:“去你妈的屁,少管闲事!”

“闪得远远的!这是我内部的事情,甘愿交由两个乖旦旦处理!”

老于像是才从酒缸捞出,通体的酒气让门外的好心人鼻子犯冲。人们散后,老于的店里响起吼声,是老于扯着破锣吼秦腔,间断中是砸凳子拍桌子的合奏声。歇下来的,都猜想是老于正和女哑巴取乐。“这爱心献的,像是全都要精个身子,剖腹挖心、肝胆相照呢!”

“他妈的,这是享三宫六院的福呢!”

“老于做上皇帝梦啦!”······

到天放亮,老于从店里被搀出。小儿子给他罩上了白衬衣,细心的围观者还是看出了他身上的血印,隐藏着无颜言表的伤痛。临上棚式三轮车前,因被自己的婆娘搡了一把,老于就瓮声瓮气地开了骂:“贼婆娘,我就是自找的!咋,想让老子休了你?”

“谁报案,点燃谁家的铺面!”老于把头从车窗费力地探出,如同翻过一个的酿酒缸,倒出了一溜溜刺鼻的酒糟。 

夹带着哨音的秋风,威逼得挺不住的树叶追逐着下落。为省去住店费,两哑女重返木板房,夜里蜷曲在一张床上。一旦遇到气温骤降,即使有相互体温的传递,夜色中的两人依然瑟瑟发抖。作为旅游景点的凤凰台尚未对外开放,有几间破烂的房屋尚未修缮。只要一变天,两人就钻进破房蛰伏,直到天气放晴。她俩的行踪很快被文管人员发现,出于同情心,指明一间破房让她俩居住。不久,她俩居住的破房前开始出现食物,都是来凤凰台上香的香客刻意留下的,招引了绿头大个苍蝇。她俩驱赶了一批,嗡嗡着又飞来一批,厌恶得文管人员将她俩赶走,又用驱虫剂将绿蝇军灭掉,才准许她俩返迁。

只要天一亮,两哑女就琢磨上一个个店铺,比划着手指陈述找工作的理由。为获得同情,还掏出手机让店老板验证理由是否属实。手机的画面是哑男做着比划,下面打出小字:我赌博输了,要一万元还账。

天啊,去吃馅饼的男哑巴果然掉陷阱了,活活的逮了个生猪!看过画面的店老板还暗想,对方的口气还不算大,如果要个十万八万,就该上天宫要这天文数字了!

秋风越来越紧,她俩找工作的理由也在变化:一会儿还哑男的赌债,一会儿妈妈急需钱住院,一会儿又是弟弟妹妹们吃不饱了。店老板给的零工钱也在涨价,理货打扫店铺一个钟点十元,擦一遍店门玻璃两元。但没人敢长期雇用,因为关于老于的闲话还飘荡在仪凤街,和她俩只能保持短暂而又简略的距离。

 

 

临近冬季,风儿嗖嗖地刺着人们的脸颊,让北方这座小城感受到了西风烈的无奈。凤凰台的破房已不适合居住,有好心人腾出一间闲房安置两哑女。这房子临着街道,遮风挡雨的功能齐全,就是门板有个拳头那么大的窟窿,想必当初是为盗光而掏。

一个清晨,早起的哑铃对着小镜子往头上跑梳子,老于婆娘捣开门板窟窿上的硬纸板,伸进鸡爪子一样的手拨开房门。紧接着,老于婆娘和另一婆娘夹带着一股寒风闯进房子。另一婆娘扑到床前,对着熟睡的哑凤挥起了拳头:“我让你偷东西,我让你偷东西!”

“我让你偷人,让你偷人!”老于婆娘晃动着鸡窝头,揪住哑铃的长发将她扥到地上。哑铃哎呀呀几声后倏地蹿起,举起小镜子冲着鸡窝头砸去,立即制造出一声哀嚎:“妈啊——

另一婆娘转身去撕扯哑铃的睡衣,却被对方抓住头发撞向南墙。在那婆娘面壁思过的时刻,两哑女趁机逃离房屋。见有人围上门,刚从南墙回过神的婆娘撩开床单:“看看,这些棕刷肥皂盒还有洗脸盆,都是两女贼从我家店里偷来的!”

“在这咋呼啥?还不去撵贼!”老于婆娘摸着头率先跳出房门。

两哑女迎着太阳朝凤凰台的方向跑去。那里有哑男的袅袅笛音,似庇荫的参天大树和心中的吉祥。赤裸的双脚踩在水泥地上,拍出令人心酸的冰冷节拍。路旁扎堆早点摊的人们,见跑来背负骂声的女子,撂下碗起身观看。以为遇到了拦路虎,哑铃从睡衣口袋抓出一把防身弹,拉弓射箭一样奋力撇出。坚硬的石子引来一阵还击:豆腐脑胡辣汤暴雨一样泼洒过来。老于的小儿子泼过碗里的豆浆,拦住闯近前的哑铃,攥起拳头狠狠地对着双眼出击:“弄死你这小骚货!”

哑铃捂住眼睛晃了晃,忽然感到身后的凤凰台向她倾斜,要将她压在台下。

危急时刻,哑凤拽着她就跑,这才让她清醒是在逃生的奔跑中。东跑西拐后,闯进了已刚上班的社区办。

社区主任正接待检查到此的上级领导,见闯进两个女疯子,慌忙派人驱赶。两哑女被迎上来的社区人员挡住,又被撵上来的保安扯着睡衣,连拉带推轰出大门外。保安为没看住大门而恼怒,抬脚踹了一个,又踹了另一个。两哑女倒在了路边的下水井旁,手在睡衣口袋摸索了一下,就护住了双眼。想必睡衣口袋里的防身弹已告罄,即使有,她俩也未必敢使用,因为整个环境已被凶煞的气势所控制。哑凤的脚丫动了两下,又翻出沾上污垢的脚掌,如同被一声叹息拨动。

也许是被下水井翻上来的臭气熏的,两哑女的手同时从眼睛移到鼻前,身子在睡衣里缩了缩。哑铃露出铁锈般的眼睛,很快地,只剩下一窝青紫。粗嗓门的社区妇联主任蹲下身,粗略地一摸两人的鼻孔,起身冲着保安命令道:“去把社区的残联主任叫来。”

不大的工夫,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双手支撑着膝盖,弯腰在下水井旁。“这两个女的是哑巴,归口你的部门。”

粗嗓门一手捶着宽厚的腰,又划拉着一只臂,“她俩和一个男哑巴在街道晃荡了小一年,来社区办求助过寻找一个叫小娥的,吱哩哇啦的也说不清楚。姐建议你找辆车拉到河对岸,撇到一个小一点的医院。街道正在创卫检查,让检查团的领导发现麻烦就大咧!”

恰巧检查团的领导出卫生间,听到大门外的吵吵声和混杂着的粗嗓门,快步回到了会议室。

两哑女被清除仪凤街后,聋哑人引来的热闹完全消失了。就像碗里的面条少了油泼辣子,让仪凤街的人感到了缺滋少味的难耐,逢人开始不着边际地打听哑巴的下落,然后是一声声的感叹。没多久,来了一股看不见的旋风,先是把一家杂货铺的牌匾旋走,接着是老于店面的牌匾。人们纳闷,不能吃不能喝的匾,贼也惦记?后来见社区办的三个牌子也被旋走,就恐慌起整个仪凤街也将被旋走。直到旋风消失了好几天,人们才有所悟:是女哑巴所为。

半月后,一处工地的厕所溢出了粪便,也漂出了一个个牌匾。先是社区的,接着是社区妇联的,残联的,然后才是杂货店的。老于的牌匾一直没有浮出,想必是被粪便压得太实。

麻脸老包在凤凰台后面的安国寺超度完亡母,又在寺前点燃一堆纸钱和纸糊的粽子,送给三个下落不明的哑巴。有人往火光里扔纸钱,说是捎给无家可归的孩子,老于要扔两盒烟捎给女哑巴,被老包呵斥住了。后经他人手,老于那两盒烟才融进烧纸堆。谁知烟盒还没烧透,过来一阵风,将那纸灰散乱着飘上了凤凰台。一旁的人不禁感叹:三个哑巴的灵魂可以安妥了!

似乎在卖弄季节对北方的厚爱,刚进入冬季,天上就飘起了雪花。伴着夜色的降临,仪凤街铺了厚厚的积雪,一个男子突然出现在街道。他蹲着身子往前蹭,长发盖住了双眼,留下的脚印像沙漠中的犁沟。他磨蹭到一个小吃店,目光扛着眉毛吹奏了一曲笛子,换来了一碗热面条。快到凤凰台,黑虎吧嗒着四蹄溜达到他面前,吃了他喂的一块熟肉,就摇着尾巴跟上了他。他蜷缩在凤凰台的墙角,让黑虎贴着他身子吹起了笛子,才吹奏一曲就睡着了。

哑男醒来时,已躺在了一个诊所;老包在一旁溅着唾沫星“唉,三个娃娃咋这么傻,找到了小娥又能咋?”老包扬手扇了一把自个的脸,“先人把屎吃了,才有了娥娥这顽货!”

诊所免去了哑男的治疗费用,还送了治冻伤的药,然后由老包用轮椅车送到了他的店。老包的店在创卫检查中不合格,暂时关闭了店门,架烟筒的炉子却让整个店依然火热。哑男能起床行走了,老包带他剃了头,要送他回去。谁知第二天,老包找好面包车送他时,却没了踪影。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一到晚上,仪凤街漂浮起了幽灵。一阵凄凉的笛声划过屋门,开门后,黑咕隆咚地竟没有踪影。起先以为是哑男所为,可找寻了街道的旮旮旯旯,包括藏污纳垢的下水道垃圾台,也没发现他的影子。仪凤街的人开始相信千古传言:凤凰台住的仙子能收人。一到晚上,家家门前点香烛放荷花灯。升到空中的荷花灯围着凤凰台飘曳,久久不肯离去。“看,不是仙子收人是什么?”

“就看把谁收走了!哎,东头那家·······”有人望着荷花灯开始对号入座。

“无常逮谁谁倒霉,做恶事的怕是该鬼敲门了!”

······

就在人们议论仙子收人的第三天,有石猴的这家老妪死了。断气前,她吃了老包端的汤面条,实实在在地拉了一泡屎,让床成了臭粪坑。她对清理床单的保姆说句值了,就闭上了双眼。

有石猴的这家小娥傍晚回到了仪凤街,还带着气势汹汹的大队人马。未进灵堂前,先把道场布在了街道,天空顿时升起了嗡嗡的诵经声。她掀起了大波浪,头缠的孝布盖住了眼眉,由戏班子陪着寻找死灵魂。招魂的人马绕过凤凰台去安国寺,正要进山门,小娥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抱她的人吱吱哇哇叫个不停。她一转身,把纠缠的男子闪倒,然后命令随从:“给这叫花子一张大钞!别撞飞奶奶的灵魂!”

哑男爬起来,又抱住小娥的腰;小娥急了:“耍流氓!给我打,狠狠地打!”

随从拉住哑男,一阵猛烈的拳脚轰击,才把他打翻在地。哑男挣扎着翻了个滚,滚落出了溜圆的黑石子,蹭了一脸的冰碴。忽然天降一白袍女子,接着又出现一位,一只眼贴块黑布,另一只忽闪着的眼睛像黑夜的明灯。两女子先抱住小娥,然后手在她脸上抓挠,撕下了她头上的孝布,裸露出一头的寸发。小娥被突来的袭击弄傻了,丢掉招魂灯就跑,两女子紧紧追随。

小娥的随从也想紧跟,被蹿到身前的大狼狗拦住。黑虎张开大口虎视眈眈,它身后爬起来的哑男把一块白布展开,白布裹着的笛子落到地上,滚了两滚就直挺挺地听天由命了。有人提着招魂灯近到白布前,见上面写着:为被欺骗而死去的爱心妈妈报仇!

感叹声还未歇下,凤凰台就响起尖利的叫声,是小娥在叫。在一阵阵咣当声中,两哑女也啊啊地叫了起来,像是小娥占了上风,正掐紧她俩的命门,欲置于死地。哑男又猛地立起,向叫声蹿去,却撞到了凤凰台的墙角,鲜血从额头汩汩地冒出。

重叠的两个人影从凤凰台坠落,伴随着小娥在世上的最后一个语音,是一声“啊”的惨叫。

不大的功夫,接到报警的警车开到凤凰台前。警察对着两具尸体拍了照,然后让运尸车拉走,又叫了辆出租车,让一个警察带哑男去医院缝针。最后,警察从凤凰台的泥塑仙子后拉出哑铃,带她到刑警队调查。忽闪着红绿光的警车驶离了,人们才感叹起陪造孽主跳下的应当是刚烈的哑铃,而不是柔弱的哑凤。

死了拿钱做主的小娥,老包撤了嗡嗡念经的道袍。他让门中兄弟照看灵堂,捡起地上的笛子和黑石子,昂着头登上凤凰台。不大的功夫,凤凰台传出哀婉的笛声。老包是仪凤街凤凰台吹奏的第一人。月亮从浸溺进的云层钻出,粘着一块不明的光斑,犹如迟钝的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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